「你不屑收我的。」那艳鬼笃定地笑道,从宽大的袖中取出一只白瓷酒瓶来,仰头喝下一口,酒液自唇畔溢出,细细一
道银线沿着脖颈一路蜿蜒而下。他红唇微张,唇边也沾着莹亮的酒渍,说不尽的媚态,「你是尊贵无双的天君呢。」
又把酒瓶递到勖扬君面前:「里头掺了红豆的。此物最相思……红豆……试试?」
勖扬君暗哼一声,甩袖回身,不愿再搭理他。
他也不以为意,对着勖扬君的背影继续问道:「到了为什么还不进去?堂堂天君也有胆怯的时候么?呵呵……」
「他这一世也就三十年而已,你宽宏大量放他三十年,对他倒也不错。」
「他的命真好,轮回也能有龙鳞护着,才博来这三十年的性命。」他越说越来劲,抿一口酒再往下说,唇角弯起来,口
气中幸灾乐祸的意思越发露得显眼,「不过依我看,气数也快尽了。魂魄散了,大罗金僊也没法子的。他下一次的阳寿
会更短,二十年?十年?哈……能从轮回盘里出来就不错了……要想多看两眼就赶紧吧,他这样的魂魄轮回不过三次的
,三次以后任凭你再大的法力也救不回来了。」
「住口!」那天看到他的八字,便知晓这些,只是一直不愿正视。此时却听他一字一字清晰地说出来,再不愿听也入了
耳,勖扬君心痛之下不由一阵怒气蹿升,挥袖向他甩去。
那艳鬼被他的袖风扫到,手中的白瓷酒瓶落了地也顾不得,「呀——」地一声急急向后退去,须臾便不见了踪影。
勖扬君无心去追,怔怔立在庄口,脚下更觉沉重。
耳边总是回荡着那艳鬼刺耳的笑声:
「三十年……真短命……」
「他下一次的阳寿会更短……」
间或响起他在轮回台下的话:「自此,你依旧是你尊崇无双的天君,我做我安守本分的凡人,过往一切烟消云散。可好
?」
烟消云散、烟消云散……勖扬君每往前走一步,心中的惶恐和期待就都双双升起一分。努力撇开一切杂思,艳鬼的声音
却仍源源不绝地钻进他的耳朵里:「要想多看两眼就赶紧吧,他这样的魂魄轮回不过三次的,三次以后任凭你再大的法
力也救不回来了。」
今日是他的满月宴,似乎庄子里的所有人都聚集到了这里,流水席一直从屋里摆到巷子外。穿过了巷子,勖扬君站在门
外朝里看,众人都忙着吃喝,谁都没有在意显出身形的他。
放牛的小牧童正要起身去夹菜,抬眼一看,不由叫道:「神僊!」
身旁的母亲一筷子抽上他的手背,呵斥他:「小孩子家家别胡说!」
牧童哭着喊疼,众人哄笑。
声音都淹没在了喧杂的闹声里。
主桌摆在最里边,他看到他被抱在那个一头白发的老女人怀里,沉沉地睡着。额上隐隐泛着鳞形的光亮,很微弱,如同
他的魂魄。
跨过了门槛,一步一步靠近他,终于有人注意到他的出现,齐齐停了筷看向他。
勖扬君伸手从惊吓得连尖叫也忘记的老女人把他抱到自己怀中。他还在酣睡,小小的身体很软,也很脆弱。
「文舒……」第一次叫他的名,心头涌起一阵酸涩,所有的情绪都一起冲了上来,鼻腔郁塞,压得声音低低的,几不可
闻。有液体从眼眶中掉落,眼中暗藏的飞雪都融化成了泪水,一颗接一颗,怎么也止不住,「文舒……」
终于又把他抱在了怀里,手臂收紧,万年不动的心止不住阵阵激动。
可他响应他的却是一阵啼哭,熟睡的孩子被惊醒,包裹在襁褓里的手脚用力的挣扎蹬踏,似要脱离他的怀抱。
「文舒!文舒!文舒!是我啊……文舒……是我……」牢牢把他抱住,勖扬君慌乱地想要用袖子去擦他脸上的泪水,「
文舒,是……是我不该……文舒……」
含着泪水的眼睛始终显露着害怕与抗拒,啼哭一声高过一声,似要将喉头撕裂一般。不顾他的挣扎,勖扬君定定地看着
他,摇头道:「什么叫过往种种都烟消云散?什么都还没有说明白,你叫我如何烟消云散?」
手臂收得更紧,看他额上的微光越来越弱,生怕他又如轮回台下般转眼就化作尘埃:「我不会让你烟消云散的……不会
的……我知你恨我,可我……」
怀里的婴儿依旧激烈地摇着头不住啼哭。小心地去擦他的泪,却止不住自己落下的泪水。从未体会过的情感,喜悦着他
又重归于自己的怀抱,可听着他的哭声又忍不住心口揪紧,悲伤铺天盖地而来,嘴角却慢慢勾了起来:「不要紧的。我
们……从头来过……」
屋中的众人只见一阵紫烟在眼前升起,等烟散开,却不见了那个紫衣的男子和李家的小曾孙。
云端之上,有人喃喃念着:「我们还有三十年……文舒,我们……只有三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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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总是在哭,小小的婴儿不会人言,只能以不停的啼哭来表达情感。凄厉的哭声传到房外,一声响过一声,恨不能将心
肺都撕裂,碾碎了再随着哭声一起呕出来,侍立在檐下的天奴们侧过脸,再不忍听。却止不住那声响钻入耳朵,一路深
入到心底,翻江倒海,搅得胸口生疼。
有胆子大的,趁里边的人不察觉,透过窗缝偷眼往里看。屋子里一片狼籍,云烟般垂下的纱帘被扯破了,紫金的瑞兽样
香炉被倾翻,檀香木的棋盘翻覆过来,躺在冰冷的地上,周遭星星点点散着几颗棋子,有一颗就落在眼前,能隐约看到
玉石上绽开的裂缝。茶盅被扔到了角落里,瓷片尖角上闪一点寒光。只有那张卧榻还是完好。
那人就坐在榻边,垂着头一瞬不瞬地看着在他怀里呱呱哭泣的婴儿,神色焦虑而无措。
「别哭,别哭……」勖扬君慌乱地伸手去擦他脸上的泪,他却摇摆着头,哭得越发惨烈。
自从把他抱回天崇宫后,他就一直哭闹着。不愿进食,不愿安睡,不听他的任何话语,只是哭泣,哭得两眼红肿,满脸
都是斑驳的泪痕。在他怀里,他总是激烈地挥动四肢抗拒着他。哭到精疲力竭时,连声音都是嘶哑的,才闭上眼休息不
到一刻,却又惊醒,黑白分明的眼里满是拒绝。
「你别哭啊……」从来没有这样的经历,说什么他都不理。他的哭声声声入耳,心若针扎。眼看着他额上的微光因长时
间的激烈情绪而明灭不定,勖扬君徒劳地收紧双臂将文舒牢牢抱住,连日不眠不休安抚他,他自己的嗓子也是沙哑的,
「别哭……」
哭声很快就压过了他的声音,小脸憋得通红,急切得快喘不过气来。勖扬君笨拙地去轻拍他的背。他的手却抵上了勖扬
的胸膛,力量很弱小,却仍一意地往外推着。
勖扬君察觉到胸前的推拒,心下不由大恸,罔顾他的挣扎将他抱紧,低下头,脸颊贴上他的,一片冰凉的湿意。
屋里的哭声渐渐衰弱,直到再听不见。门外的天奴百无聊赖地想着自己的心事,不期然地,眼前跃出一双眼,心头一跳
,忍不住轻轻地叹一口气。那时候,主子的那个眼神……
他前几日进去送食盒,主子忽然把他叫住。以为是又让主子捉到了什么错处,正心惊肉跳时,手里一沉,主子居然小心
翼翼地把孩子交到了他手里。他吓得不知如何是好,哭闹着的孩子却慢慢止了哭。他颤巍巍地按着主子的意思给孩子喂
食,那孩子小口小口地咽着,很乖,很听话。细细看,他的眉眼与之前的文舒确实有几分相似。不敢再往下乱想,只是
专心地喂着。不经意地往身旁瞥了一眼,人就愣住了。他看到的是主子那双平素冷得叫人心惊的眼,很难说清他当时是
怎样的表情,只有那双眼睛,一下子就印到了心里,太悲伤,悲伤得叫人心惊。
已经听不到屋子里的声响。院中有风拂过,叶片沙沙作响。就听得身边一声「咿呀——」的开门声,是主子出来了。陷
入沉思的天奴赶忙回过神,低下头等着主子吩咐。
却许久未听到他说话,耳边只有婴儿的啜泣声。低下眼能看到主子的衣襬,紫衣上用银线绣着繁复而华美的纹饰。他看
着风将衣襬微微吹起,上头的纹样就如同活了一般,银线绣成的瀚海汪洋粼粼地荡开了波光。风停了,衣襬也不动了,
接天的波涛凝固在了眼前。
时间仿佛静止,只看到那衣襬被风吹得掀起又落下。看得脖颈上一阵酸楚。那孩子还在哭,嗓子显然是哭哑了,只能低
低地哽咽着,断断续续的,却始终没有停下的意思。
手上又是一沉,婴孩窝在他怀里,鼻翼抽动,红肿如核桃的眼慢慢闭上,陷入安睡。天奴惊异地抬起头看向勖扬君。
「我要他好好的。」
他说完话就快速地背过身又跨进了屋里,快得让天奴看不清他的脸。
院中有风拂过,带来一丝淡淡的花香。怀里的孩子沉沉睡去,眼角边还沾着泪珠。
曾去人间看过澜渊,蓝衣的太子摇着竹扇看着远方的群山,幽幽地说:「再重的刑罚也没有心疼来得更疼。」
勖扬君站在廊下远远看着花架下的身影,不期然就想起了那时的情景。那时还没有找到文舒,只觉满心都是空,拿什么
都填不满。此刻找到了他,却依然空得厉害,空里还带着疼痛。
他排斥他。幼时只要他出现在他眼前,他便不停啼哭,拒绝他的拥抱,拒绝他的接近,哭声里都是拒绝。哭得天昏地暗
,他无法眼睁睁看着他在他怀里不断衰竭下去,只得将他交给旁人抚养。夜半时悄悄过去看一眼,他似有所觉般惊醒,
惊惧的表情刺得他只能转身离开。
总是远远地看着,看他慢慢长大,看着时间慢慢流逝。那种将珍宝抓到手,又只能无奈地任由它从指间悄悄逝去的无力
感。
文舒长到六岁时,他已然是那时初入天崇宫时的模样。勖扬君忍不住将他叫到跟前,蹲下身来,细细打量着他的样子,
手情不自禁地抚上他乌黑的发:「那时候,你就是这样子……」
话未说完,手下便空了,文舒瑟缩着身子向后退去,眼中依然写满拒绝。
手尴尬地停在半空,勖扬君看着他紧紧抿起唇,忽然一个回头,转身向外跑去。他还是不愿留在他身边的认知让他连起
身去追赶的力气都没有。
他还是从前那样平和的性子,不吵不闹,安静而听话。他的排斥只针对他勖扬君一人,在他面前他总是不愿说话,他想
伸手去牵他,他总是背过手僵硬地立在那里,淡色的唇快被咬破。
勖扬君曾教他念书写字,贴着他的背,手握手写下满纸的「文舒」二字。松开手时,笔「啪——」地一下落在纸上,抹
杀了一纸的回忆与思念。
三十年,转眼便溜走了一半光阴。
他去地府问那冥王,有什么法子可以为他续上阳寿。
幽冥殿中的黑发男子面容惨白,冷冷地说:「魂魄衰竭,纵使你为他改了生死簿也是枉然。至于从前用在他身上的脱凡
骨的法子,依他现今这魂魄,你为他施法就是让他早些来我地府。」
无药可救。
他为他炼下诸多药丸僊丹,能为他续下多少阳寿却连他自己都没有把握。焦躁得狠极时,他抓着他的手将他紧紧按在胸
前:「文舒,文舒,文舒……」
一遍遍地叫着,恨不能揉进骨子里去。松开时,却不敢看他的眼。
文舒不愿进他的寝殿,连殿门也不愿靠近。勖扬君尝试着带他往里走,还没到殿门他便慢下了步伐,站到殿门前时,他
停住了脚步,如何也不能再往里跨一步,满脸都是绝望。
勖扬君站在门内看得分明,抓着他的肩喃喃问他:「你还记得多少?你记得我?」
他摇头不语,挣扎着连连后退,一身青衣抖得仿佛快要化去。
殿里殿外,两人皆是哀伤。
一年又一年,时光如离弦之箭再不回头。他的阳寿剩下不满十年。
文舒还是先前那个文舒的样子,眉眼身量俱如从前,仿佛他从未离开转世。只有勖扬君看到他额上的微光愈显微弱,都
快看不见。将他抱得越来越紧,他不再挣扎,身体仍是僵硬的。
「你总是这样……」勖扬君附在他耳边轻声说,「什么都不肯说,都一个人埋在心底。连脸上都不肯露出来。」
他回过头来疑惑地看他,勖扬君道:「还是不肯跟我说话么?」
环着他的腰的手臂拢得再紧些:「这样也好……」
心里还在矛盾着,他不愿想他已经忘了他,却怕他仍记着从前的事,还是一心要走。私心地想,这样也好,他不记得过
往的那些事,可对他至少记着几分。排斥着他总比对他完全漠视来得好。慢慢来,兴许真的能从头来过也不定。
「你回我一声吧。」
「……」
「算了……」
「是。」
声音低低的,顺从的,极熟悉的口气。听得勖扬君一怔,一把将两人拉开些距离,眼对眼,震惊地看着文舒迷茫的双眼
,复又拥紧,声音低哑:「不回也没事。别回。不愿回就别回。」
第十章
天崇宫前有万阶登僊梯,飘渺云雾下能依稀瞧见凡间千峰翠色。
文舒坐在阶上往远处看,那抹疏淡的翠色随着流云游走而显得忽近忽远。
勖扬君站在宫门之下,那青衣人眼中看的是流云,他眼中看的是他。犹疑了半晌,终是走上前去,在他身边坐下:「怎
么还想着凡间?」
不是问话,倒有点叹息的意味。感叹着他即便什么都不记得,却仍记着要远离他。如果有朝一日,他什么都记了起来,
怕是逃到凡间还会嫌离他不够远。
文舒照旧是沉默,转过眼来看他一眼,又转了回去。
勖扬君已习惯了他的疏远,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悠云之后浅浅一抹翠绿,或许是凡间哪座奇岳险峰。
两人就这么肩挨肩坐着,看得云烟都化作了红霞,天际火红一线,仿佛天女织就的绯纱一般。周遭也暗了下来,凡间应
近黄昏。
文舒站起身来要走,勖扬君仰起头,道:「你想去,我带你去。」
看到那双墨瞳中闪过诧异的神色,勖扬君缓缓道:「从前……你一直想去。」
祥云之上,他伸出手来牵他的衣袖,轻巧小心中带一点怯意。察觉到衣袖被轻轻地牵动,心便如同被牵住的衣袖般微微
一颤。勖扬君想起当年去东海龙宫,凌云乘风时,衣袖也被文舒牵着,背后便有一股小小的力道紧紧依附着他。万顷高
空之上,他只能依赖他,半步都无法离开。那时候通身都是惬意,满腔的志得意满快冲破了胸膛。
又想起那一次,他平静地说,他无法既往不咎。挣脱了他的钳制纵身跳下云端。
心中一揪,勖扬君忙回手去抓文舒的手腕。文舒猝不及防被他抓到,想要挣脱,无奈他抓得紧,怎么也甩不脱。反被他
拖着往前跨了一大步,一前一后的两人立时成了并肩而立。
抓着他的手腕的掌慢慢前移,掌心覆上他的手背,掌下的手一缩,又被他牢牢牵了回来。手掌又慢慢地游移,掌心对上
掌心,手指固执地插入他的指缝之间,紧紧扣住,再不放开。
「我知道晚了。」
天风远大,话语都被吹散在了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