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上移,看到他额间璀璨的龙印。
原来他算得文舒的行进方向后便先一步到了轮回台,也难怪文舒一路走来竟没有天界侍卫阻拦。
文舒沉默不答,勖扬君的目光落到文舒灰白的发上不由一滞,忍不住伸出手想要去抚,「怎么……」
文舒见他伸手过来,反射性地往后退去,身体抵住身后的栏杆,上身就要向后仰去。勖扬君倏然一惊,便再不敢往前伸
,手停在二人中间,有些悻悻的意味。
「赤炎……原要剔他的僊骨。」
「天君仁厚。」文舒道。
勖扬被拿他话咽住,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半晌,方艰难地说道:「他现在就压在天崇山下,只要你……本君自会放了他
。」
「此事无关。」文舒暗叹终是连累了赤炎,便道,「是我拖累了他,请天君……」
却被勖扬君打断,道:「锁魂术……回去后我给你解开。」
「……」文舒不答话,只是直直地看着他。
勖扬君顿了一顿,又说道:「只要你好好的……我就……我就……」
就什么呢?却说不出来,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就怎么样。来的路上就开始想,要把他带回天崇宫,锁魂术伤他不轻,回去
后就给他解了,然后……然后……然后就不知要怎么做了。好好地,好好地待他吧?只要他不再说要走,就好好地待他
。
「不必天君费心。」文舒忽然出声道,深吸一口气,看着他垂落在鬓边的发丝,缓声问道,「若我执意要走呢?」
勖扬脸色一变,平生高傲惯了的人,方才让他说出那几句软话已算不易,却没想到文舒仍不领情,不由傲气作祟,脱口
说道:「当年可是你许下的诺,要留在天崇宫,你还要如何?」
「我只要离开。」文舒静静说道。
人心总是忍不住为自己打算,不知道这样算不算是自私。许久之前他就知道,他和他是云泥之别,不论身份不论仪表,
单论那云端之上,他衣袖轻挥就能翻云覆雨叱诧风云,他却只能紧紧牵住他的衣袖,否则就要从云头跌落。知道得很清
楚,真的很清楚,在他嘲弄的眼神中学会谨慎,学会隐藏,也一点一点磨灭掉自己的痴心。唯一一次情难自禁便是用红
线去系他的指,方系住就害怕得赶紧松开,奔回房里把红线压进柜子的最里面,再不想看见。
拥抱是两个人的事,单独一人再如何抱紧双臂也总有彻底失去温度的时候。连痴心得名节清誉都可以不顾及的潋滟都知
道高高在上的天君眼中只看到他自己,他这个跟在他身边千年的侍从又怎能不明白?他不敢向潋滟那样质问他,那样太
难看,他做不出来。因为喜欢才会留下,再苦再痛也想多看他两眼,那么,不喜欢的时候,就平平静静地离开,再留下
不过是再在身上凭添几道伤而已。
只是这样简单的想法。说不上后悔不后悔,至少能保全自己,不至于太难堪。
他因他一个酒后的拥抱而喜欢上他,那个拥抱可能连他自己都不记得。可他偏偏就这样喜欢上了,赤炎几次三番说要带
他走,他总是拒绝。喜欢那人,能留在他身边便觉幸福,至于其它,他可以闭上眼不管不顾。只是,一个拥抱终不能持
续太久的温暖,再喜欢,得不到响应,也会死心。再喜欢也容不得他撕裂了他的衣衫压在地上凌辱。那日,满殿白纸翻
飞,他笑着逼他将以往的种种痴态一一再看一遍,自己都觉得那个自己太过羞耻,恨不得在从前那颗痴恋他的心上狠狠
踩上几脚。原来喜欢上他竟要伤得这样千疮百孔,那还喜欢什么呢?真真是后悔了。
还是忍不住,忍不住在离开百年后问他,可曾喜欢过他?他却罔顾左右而言他。说不上是失望,只觉得荒唐。他从他的
云端跳下,满心都是不甘,他文舒自作孽喜欢上他,种种苦痛皆是他自己招惹来的苦,他一一认下。只是寝殿中的种种
,他百年后的戏弄,难道就要用「既往不咎「四字轻易抹杀?
他不过求一分自尊,一个两不相欠,他又为何要苦苦追究,死死不肯放手,直把他逼得穷途末路,一分希望也不给?
「你以为你逃得了?」勖扬君听他依旧固执,心中不由盛怒,直道他不知好歹。身形一闪,一晃眼就要抢到文舒的面前
来。
文舒眼见他抓来,脸上神色不变,身形后仰,翻身就从台上跃下。
「你……」勖扬君身形再快亦只险险抓到文舒的衣袖,望着悬垂于台下的人,恐慌源源不绝地充满胸膛,纵使追到这轮
回台,他亦只当他作势威胁,不信他竟真能从台上跳下。现今见他果真如此,心中蓦然一阵急痛,口气中不自觉掺入几
分迷茫,「你……你竟真的……你说过,要一直跟着我的……」
文舒仰起头看着他慌乱的眼眸,从前总是站在他身侧看着他不动如山的侧面想,这个人除了高傲和讥讽是不是就没有其
它的表情?
原来,还是有的。
「你会一直跟着我直到灰飞烟灭的……」他还陷在惊慌里,说起他对老天君许下的誓言,语气混乱,「我天崇宫予你长
生,你……」
「天君。」文舒淡淡地说道,笑容里加进几分悲悯,「老天君予我长生不老,我愿陪天君直到灰飞烟灭。这是我说的。
」
不是什么诺言,从来没有什么诺言。从前从前,许久之前,有新来的天奴好奇地问他,怎么会来天崇宫。那时节,天色
正蓝,湖边杨柳依依,廊下落花成雪,他看着那一侧一众人群中卓然独立的他,不自觉就说出了口:「老天君予我长生
不老,我愿陪天君直到灰飞烟灭。」
经年久月,众口相传,不自觉,谎言成了誓言。
「我只是一介凡人,得入僊宫就已越了本分,更不该有所妄念。自此,你依旧是你尊崇无双的天君,我做我安守本分的
凡人,过往一切烟消云散。可好?」文舒平静地看着他狂乱的双眼,另一只手缓缓往上伸去,他忙伸了手来牵,文舒却
不去接他的手,拽上被他拉住的衣袖,骨节用力,猛地一撕,衣衫开裂的声音,他看着他银紫的眼瞳倏地放大,「我后
悔了。」
「不要……」勖扬料不到他真如此决绝,掌中还紧紧握着他的一片衣袖,那人却已快速往下坠去,顷刻消失在茫茫云烟
中,「你……」
天际有无数闪光烟尘落下,轮回盘兀自在半空中缓慢旋转,盘下又有无数烟尘洒向人间。
从前,他总是淡淡的,淡淡的神色,淡淡的笑容,淡淡的口气,淡得好象不牢牢捉住就会立刻化作一缕青烟随风散去。
他每每伸手,他总是后退,退无可退时眼神仍一径泄露着逃避的意图又故作勇敢地兀自在那里僵立着,让人看得心头火
起。一直一直,一直到现在,他伸手,他后退,终于迫得他无路可退,撕裂了衣袖,宁愿灰飞烟灭也不愿再待在他身边
。
「我后悔了。」
他最后四字入耳,心肝俱裂。傲气、戾气、怒气、狂气,被吹散在天风里,自信崩塌,徒留下一张落寞的面孔:「你喜
欢我的啊……」
第八章
天崇宫里总是冷清而寂静的,白玉砖光洁如镜,倒映出成队的青色身影,急匆匆来去如云,却几乎脚不沾地,半点声响
也不敢发。细看去,那一张张脸都绷得死紧,低眉敛目,人人自危。
跟着一个捧着茶盘的天奴一路行去,过了大厅,绕过湖泊,再穿过回廊,停在一间偏殿前。听他低低唤一声:「主子,
茶。」恭敬中含几分不自觉的颤抖。
宁静中「咿呀——」的开门声显得有些突兀,惊得那天奴往后缩了一缩,方才跨进门去。房内焚的应是龙涎香,两只紫
金香炉镂刻成瑞兽形状,眼如铜铃,须发皆张,威风赫赫的样子。喷张的兽嘴中溢出丝丝漫漫的烟,却是一阵酒气熏天
,酒糟味直往鼻孔里钻,把这甘甜醒脑的香气生生压了下去。天奴小心翼翼地往里瞅了一眼,重重纱缦之下,榻上横卧
着一人,一头银发凌乱地披泄下来,紫色锦衣上酒渍斑驳,明明是醒着的,一双半阖的眼只怔怔盯着怀里的一只小酒坛
看。
轻手轻脚地绕过散落一地的棋子,天奴把茶盅放到榻边的矮几上,便忙不迭退了出去。等悄悄合上门,这才背靠着门扉
,长长吁出一口气。天君的性子是越来越难捉摸了,冷不丁被他看到什么,就算没出错也能让他寻出不对来。想起昨天
小三被罚的那个样儿,大白天的也硬是被吓出一身冷汗来。心有余悸地往后看一眼,门紧紧合着,手一下一下地抚着心
口,还好还好,天君没搭理他,算是捡回了一条命。转念又想,这要是天天这么过下去,天君不来罚他,也得自己吓死
自己。一不留神,叹气叹出了声儿,赶紧掩住嘴,一溜烟跑了。
刻意放轻的脚步声逐渐远去,房内又归于沉寂,勖扬君慢慢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中透出几分茫然。目光落到被扫落的
棋子上,黑黑白白地散了一地,兀自闪着幽光。是醉了还是睡着了?眼前幻出一只纤白的手,细瘦的指上骨节分明。眼
见他将棋子一颗一颗拾起,青色的衣袖覆在手背上,更衬出那手的白,白得有些苍老,透过略显透明的皮肤几乎能看到
青色的脉络,也是细细的,似乎一个承受不住就会在眼前断裂。
心跳声传入耳膜,砰砰作响。勖扬君抑制不住地将视线抬高,下一瞬入眼的会是什么?青色的交襟长衫,衣领出露出半
截白皙的颈子,然后是削尖的下巴……往上,再往上,人影如房内的熏香般渐渐淡去。听不到棋子落地的脆响,只见那
手缓缓散开,眼中依旧只有那几颗棋子,安静地躺在地上,兀自清冷地闪着幽光,不用去碰触就能感受到一股透心的凉
意。
就如同那一日,他在他面前坠下高台。
「我后悔了。」跟面容一样平静的口气,不带一丝恨意,只是淡淡地陈述一个事实给他听。
落在勖扬君的耳中却如惊雷,眼睁睁看着他落下,转眼化为尘埃,混入自天际落下的无数闪光尘沙中,再无从分辨。迅
即得连一个让他随之跃下挽救的机会也不给。
酒喝到醉处,眼中就再分不清真实和虚幻。总看到有人一袭青衣,衣襬飘飘地跨进门来,站到他身侧,听他轻声地问:
「主子,有什么吩咐?」或见他弯下腰将地上的棋子捡起,茫然中甚至能看到他微蹙起的眉,再一眨眼,眼前或是旁人
,或是,什么也没有。总清晰地看到那身青色的衣衫,甚至能看到衣上的折痕,那人微微弯起的唇角,眉梢处的一抹浅
笑,却怎么也看不真切,怎么也拼凑不起一张完整的脸。努力克制住自己想要伸手去抓去牵的欲望,幻象依旧脆弱得只
要一眨眼就会转成现实。心就如同看到他坠落般再次快速地往下坠去,无尽的虚空漫上来,满腔的烦躁与疼痛。
情不自禁地拢紧臂膀把怀里的小酒坛抱得更紧些。榻边胡乱地倾着数只空坛,只这一小坛宝贝似地被他抱着。他留下的
东西极少,还有一小片那天他在轮回台上撕下的衣袖,被勖扬君小心地收着,不敢拿在手里,看了心口更痛。
心里很空,闭上眼就是轮回台下满目飘渺的云烟。浑浑噩噩地回到天崇宫时他就开始寻找,一路进了后花园,穿过抄手
游廊,过了月洞门再下了竹板桥,鹅软石铺就的小径弯弯地从竹林一直伸到文舒之前住的小院前。
木门缓缓开启,一墙簇碧的藤萝先前还是绿浪翻滚的样子,现在却枯萎殆尽,显出墙面原本灰白的颜色。石桌石櫈都还
在,桌上置一个茶盘,盘里放一只紫砂壶,四周环四只同色同款的茶盅。勖扬君站在门边愣愣地看,一错神,仿佛那人
就站在桌后,一边提着茶壶斟茶,一边抬起脸来,露出温雅的笑:「主子来了。」他身边还坐着赤炎和澜渊,一个笑嘻
嘻,一个翻白眼,没好气地跟他打招呼。他还没有所表示,一小盅茶就递到了手边,清香四溢,心里莫名升起的燥怒就
平复了很多。
伸出轻颤的手去摸,壶上已蒙了厚厚一层灰,手指刚触及,那壶就「卡啦」一声轻响,碎裂成了几瓣,壶旁的茶盅也随
之裂开。裂声直入心底,勖扬君心中一揪,扭头疾步向屋里走去,再不敢看。
屋里收拾得很干净,被褥整齐地叠放在床头,早已失了温度。拉开床边的柜子,只是几件惯穿的青衫,想要再进一步翻
看,指腹在柔软的衣料上摩挲了许久,终是作罢。维持原样就好,不忍心再毁掉什么。
勖扬君在他的床边坐了一阵,环顾一周,均是天崇宫内的东西。文舒自小入僊宫,当时又是贫寒,哪里有什么是他自己
带来的?此时才想起,就是想要留个什么做念想,居然也无物可让他寄情。原想翻出一两件东西来填补心里的空,却什
么也没找到,破裂的洞口反倒扩得更大。
仍不甘心,便去人间徘徊,沿着文舒之前的足迹,把他在百年间到过的地方一一再走一遍。先前勖扬君为了寻他也曾走
过,却是来去匆忙,看一眼就走。这一次仔细得一草一木都不愿放过。人间更迭频繁,物换星移几度春秋,早已什么都
不剩下。唯有在他最后居住的那个茅屋里盘桓了几日,只是想起的只有那天他来时,在门外看到的他与赤炎相谈甚欢的
情景,应着他那句「我后悔了」,没有之前的愤怒,反生出更多的哀伤。
曾在他的屋前看到庄中的孩童放纸鸢。阳春三月天,草长莺飞,春风拂面。邻家的孩子呼朋唤友招来几个同龄的小伙伴
,削几截竹片,纸上画一只五彩的蝶,再拴上线轱辘,乘着徐徐的东风,那纸鸢就摇摇晃晃地上了天。他隐了身形,倚
在文舒的门前百无聊赖地看,看他们玩到兴起时,棉线「啪」地一下断开,那纸鸢就顺风飞出了老远,直到看不见。那
几个孩子看着风筝飞远,沮丧地各自回了家。勖扬君还倚在门边,垂眼看着被孩子们拋弃在地的线轱辘。凡夫俗子看不
到高高在上的天君眼角处溢满的悲哀。
还是在澜渊那儿得到的这一小坛子酒,是之前文舒自酿的土酒,澜渊说,这酒叫琼花露。他不知道。只知道这酒初酿成
时,是他喝的第一口,甜的,清冽中带几分缠绵。其实是不经意地看到他在酿酒,不经意地看了几天,莫名地执着着要
尝第一口,尝了之后却又满心的别扭,想自己怎么会和一个奴才这么计较。记不清当时说了什么,只是那种焦躁又别扭
的心情却在之前或是之后总是频频地出现。每每平复一些,看到他咬着唇故作无事的样子,便又立刻蹿了起来,说什么
,做什么,想收回时又是一阵难堪的感觉。
因逆天而被贬下凡间的二太子似乎豁达了很多,一本正经地对他道:「人间一直是他的向往,如今他得偿所愿心里该是
高兴的。」
不想听,不想听到说,他离开是得偿所愿,仿佛他的离开是对的,就应该这样,以后再无交集。这话太刺心,衣衫飞扬
起来,卷起滔天狂怒:「他一直是我的,千万年前他就已是我的人!休说是他成为一介凡人,哪怕是轮回成一丛蓬草,
他亦只能待在我的身边!自始至终,他都只能是我的人!澜渊,你听仔细了,他愿不愿不是由你来说,下回若再叫我听
见,即便是天帝的颜面也休怪本君不讲情理!」
脱口而出的呵斥震得二太子后退一大步,勖扬君心中却立时清明许多,他是他的,他不说放手,他又如何能独自一人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