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舒一惊,赶忙回过神来看,榻前的矮几上放一盅清茶,伸手去碰,果然早失了温度。
「把魂丢了么?」银紫色的眼从书里抬起来,眸光里闪着不悦。
「……」文舒刚要回答,眼中一闪,便再说不出话来。
说上来是怎样的心情,似乎等待了许久终于等到了他意料中的结果,又仿佛是用尽心力去祈祷,厄运却依旧降临。
天边掠来一朵红云,转眼人已站到了门边。艳红的喜袍,艳红的鬓花,艳红的唇,只有脸色是惨白。
「公主……」文舒开口唤她。
潋滟仿佛置若罔闻,只睁着眼一步步走向勖扬君。失了往昔莲步轻移的羞羞怯怯,这缓慢的步子和这一身的喜色隐隐透
露出几分偏执的意味。
「我……我原本想好好看你几眼就好。」红唇颤动,潋滟幽幽地看着面前的勖扬,「我不想问的。可……可是,我……
」
高高筑起的壁垒绽出了裂痕,压抑了许久的感情前赴后继地要挣扎着从缝隙中解脱出来,心胸都被沾满。满腔的爱恋到
了嘴边却只化成了一句:「我不甘心。」
「勖扬君,潋滟只问你一句,你心中可曾有过潋滟?」哪怕只是一丝一毫。
榻上的人神色不变,银紫色的眼甚至只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又埋进书卷里。
「我……我喜欢你啊!」泪如决堤,潋滟看着他将眼垂下,「我是真的喜欢你……」
喜欢到亲手为他缝衣置物,不眠不休熬一碗羹汤。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娇女,花多少力气才绣成了一只香囊,又花多少
个日夜才制成那一件长袍。听说他答应来东海,兴奋得她几夜不曾睡好,站到他面前还怀疑是在梦中。旁人说她下贱不
害臊,父兄骂她不识大体,那渭水府的容轩看着她笑得苦恼,她也知他好,天底下兴许真的只有他能容得下她的任性胡
闹。可是她喜欢的是他勖扬君啊……眼里心里都是他。想着能看他两眼就好,又想着能跟他说几句就好,再想着他心里
有没有她?她这样全心全意喜欢他,他总该知道的,他心里总有一丝一毫上刻的是她潋滟的名吧?人心总是填不满,再
如何说心甘情愿也会想要一句响应,纵使是一句抱歉。却原来,他连一句「没有」都不屑跟她说。
「过往种种,在你眼里,都是笑话么?」
「公主……」文舒见她面容凄惨,身形也是摇摇欲坠,想要上前搀扶。
她却甩手挥开,忽然一个箭步冲上前去,自勖扬君手中夺过书册,逼得他抬起眼来和她对视:「勖扬君,我潋滟在你眼
中只是个笑话吗?」
如面具般挂在脸上的表情这时才有了松动:「是本君迫你的么?」勖扬君眉梢微挑,眸中没有歉意只有不耐。
「你……」潋滟后退一步,紧抓在手中的书册颓然落地,满头金玉发饰下是一张恨绝的面孔,「你没有迫我……是我自
己……」
泪痕未干,嘴角自嘲似地翘起来:「是我轻贱,是我……瞎了眼。」
多年的痴恋顷刻间土崩瓦解,也是自小就高人一等的人,高傲的自尊伤了一次就足够她痛定思痛。抬手擦干脸上的泪,
绝美的女子直视着那双没有感情的紫眸,缓缓说道:「勖扬君,我后悔我爱上你。」
忽而又冷笑:「你的眼里只有你自己。所有爱上你的人只怕都会后悔。」
文舒看着她如来时般化为一朵红云急速离去,心里无端端一声叹息,却又生出几分羡慕。喜欢时能说出来,不喜欢时也
大声说出来,爱得张张扬扬,断得也干干脆脆。那一句后悔……呵……
确实,后悔了,早已后悔。
「茶。」勖扬君依旧是疏远冷漠的口气,仿佛方才一场闹剧里他都只是看得不甚满意的看客。
文舒忙去端茶盅为他沏一盅新的,他突然出手如电抓住了文舒的手腕,文舒一惊,想要后退,人已被他拖住,一个不稳
,重重地跌跪在了榻前,尚不及呼痛,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已近在咫尺,银紫色的瞳摄魂一般望进来,丝毫不给他避让的
机会。
勖扬君俯下身,一手抓着文舒的手腕,一手扣住了他的下巴,鼻尖对着鼻尖,呼吸可闻。文舒只觉满眼都是跃动着银光
的紫。
「你……」他的声音中竟能听出一丝急切,却只问出了一个字就没了下文,只是那双眼看得越发地紧,暗沉沉的紫中闪
着幽异的银光,似要看穿他的魂魄。
两人沉默地对峙着,越抓越紧的手指和风云变幻的眸,文舒从不知在他那双似藏了万年飞雪的眼中竟也能看到情绪的波
动。
「主子,茶。」堪堪转开眼,从他紧缩的视线中逃开,看到矮几上凉了多时的茶盅,文舒勉强开口。下巴和腕上都是一
阵疼痛。
他似醒悟般猛然松手。
「别再让我看到那样的表情。」端着茶盅跨出门时,他在背后冷声警告。
文舒步伐一滞,低低地回答:「是。」
某一日,那位风流满天下的二太子摇着扇子晃进来聊天:「文舒,我想你。」
文舒看着他的眉眼答他:「我也想你。」
他得意地大笑,扇着那把晃眼的扇子说得唾沫横飞。
东家长西家短,拉拉杂杂的事都拿出来说。那位下界的狐王当真冷情,他天天温声软语地哄劝他竟也不搭理,又把文舒
自酿的酒夸了一通,气味好,口味好,回味也好……
文舒笑笑地听着他说。
心情大好的太子口若悬河,从天帝说到如来,从如来说到观音……从瑶池里的莲花说到紫竹林的新竹,说着说着说到了
龙族。他用扇子半遮着脸说得意味深长:「龙这种东西,性子是又笨又傲。」
文舒想了想,说:「亏你想得出来。」
他仰起头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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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丫头总算安安分分地上了轿。」赤炎趴在文舒院里的石桌上,连日周转劳碌把他累得不轻,「居然又跑回来了……
」
临到吉时才发现没了新娘,水晶宫里登时乱作了一团,乌龟精化成的小厮叭嗒叭嗒抹着眼泪来禀报,老龙王拍着大腿气
得直摇头。赤炎也顾不得满堂宾客都在睁着眼看好戏,立马就追了出去。没奔出多远就见潋滟一身红装正往回赶,泪水
哭花了精致的妆容,神情却是自若,不待赤炎问她就开口道:「哥,我嫁。」
回去后,她自己理了妆,梳了头,盖上一条龙凤呈祥的喜帕乖乖顺顺上了轿。那新郎官也是个心里透亮的主,和和气气
地对赤炎说:「我等了她许久,从今我她就是我娘子,我定好好待她。」
倒是赤炎他们看得心惊,生怕她一横心再疯出些别的事来,她一步一步地走,他们一下一下地抚着心口,直到那花轿走
出老远还觉得慌得厉害,现在想来还有些后怕。
「姻缘天注定的。该有就有,没有的,抢也抢不来。」文舒看他趴在石桌上瞪眼咂嘴的样,又想起那一日潋滟决绝的神
色,怎么看也不像是兄妹,也不知东海的老龙王怎么就教出了这么一对儿女。
赤炎「切」了一声,转着一双赤色的眼取笑文舒:「凡间小女孩家家才信的东西,你也信?」
文舒不与他争辩,反问他道:「你不信?」
「信那个干什么?我又不是潋滟那个疯丫头。」赤炎咧开嘴,颇有些不屑的意味。须臾,直起身,从怀里掏出截红线来
,凡间娶亲时新娘子身上穿的喜服的那种红色,不长不短的一截,两头各绑一根小指,中间还能空出一小段。
「这是……」文舒疑惑地看向他。
「潋滟嫁人那天,月老身边那两孩子给的。」赤炎道,百无聊赖地拿红线在指上绕来绕去,「这两小鬼,说是什么姻缘
线,绑上谁就和谁成一对儿。真是,还正儿八经的样儿,全天界都知道他们骗人玩儿呢。这要是真的,嫦娥的十个手指
头上还不都绑满了?在凡间,这样的线一文钱少说也能扯个几丈。」
复又一本正经地嘱咐文舒:「那两小鬼能说着呢,逮着谁就骗谁。老子一错神……那个咱就不说了。哎,月老也该来过
天崇宫吧?你见过没有?就两小孩儿……」
「两个很机灵的孩子。」文舒接着他的话道。
「你见过?」
「嗯。」文舒笑着点头。
赤炎如泄了气一般又趴回了石桌:「我还当这是新鲜事儿呢。」
文舒笑道:「全天界都知道的事,我怎会不知?」
眼睛一眨,文舒促狭地问道:「我倒是好奇,他们是怎样让赤炎皇子一错神就……嗯?」
赤炎头一缩,脸上却意外地起了几丝红,垂着眼低声嘟囔:「就、就是……不提了不提了!老子就是没留神,潋滟那丫
头跑了,老子那时候哪有功夫搭理他们俩?」
随后便闭起了嘴死活不肯说。
文舒难得见天不怕地不怕的赤炎也有窘迫的时候,笑吟吟地逗他几句,见他百般推诿躲闪,确实不愿提及,便不再戏弄
他。低头看见被他丢在桌上的红线,本就是寻常的细线,方才被赤炎扯着绕来绕去,就绕弯了,紧紧搓在一起的线也散
了,瑟瑟地缩在冷硬的桌面上,艳红的喜色里渗出几分可怜。
「吶,你情路坎坷,或是你痴痴苦恋他郎心如铁,或是他苦苦纠缠你却心有所属,所以寻寻觅觅,觅觅寻寻,到头来,
所谓情爱不过镜中花水中月,触手可及却又可望而不可及。真是可怜吶可怜……」
早已不记得是哪一年,月老来天崇宫拜访,勖扬君邀他在殿内喝茶,他带来的两个小童就在殿外拉着女奴们谈天。一摸
一样的两个小娃儿,不过人间孩童六、七岁的光景,穿一身喜洋洋的红衣,乌黑的发分成两股扎成髻,再用同样的红绳
来点缀,衬得两张雪团子捏就的脸也红扑扑的煞是惹人喜爱。
两个小童看着虽小,说起话来却是有模有样,一张嘴就是:「我来帮你渡姻缘。你情路坎坷……」一通滔滔不绝地说,
一会儿是有缘无份,一会儿是有份无缘,又说是天注定不能改,说道惨处还摇头晃脑地叹两句「真可怜吶真可怜」。
直说得口吐莲花,一众女奴都被他们哄得一愣一愣,才孩子般狡诈地一笑,小心翼翼掏出截红线脆声道:「也不是无法
可解。姐姐们都是难见的美人,小僊绝不忍心姐姐们受苦。这是大僊用来掌姻缘的姻缘线,有情人系在指上,必能终成
眷属。小僊好不容易才得来……」
话还没说完就叫一众女奴们抢了去,两个小家伙掩着嘴躲在廊柱下偷偷地乐。
文舒站在一边,原先不过是想看个热闹,却不料两个小鬼一对眼就瞧上了他。一左一右围上来,站在他身前把小脸仰得
骄傲不可一世:「你心中已有所爱。」
说罢,还自豪地「嘿嘿」地笑,另一个接着道:「可惜他不喜欢你。」
文舒尚未答话,两个小鬼又一起摇起头,脸上一片哀痛:「真可怜吶真可怜。」仿佛尝尽相思苦楚的是他们。
「别慌别慌,小僊是谁?这样的事怎么能逃过小僊的眼?」
「就是,就你这模样,我们不用看都知道。」
「看得多了,都不愿看了。」
「唉……不愿看也得看啊……」
「真可怜吶真可怜……」
两个小鬼一搭一唱,文舒一字未说,他们已把红线塞进了文舒手里:
「拿着拿着。趁他不注意,套上他的小指,再套上你的。」
「管保他喜欢你。」
文舒摆着手推辞,他们推着他的手,巧舌如簧:「拿着呀,好东西呀。」
「能让他也喜欢你呢。」
「你想呀,他也喜欢你,对你好,处处都想着你。」
「眼里除了你没别人……」
话音未落就见月老正从殿内走出,两个小童赶紧把红线往文舒手里塞,拋下他迎了过去。
文舒看着手中的红线哭笑不得,这天界还有谁不知月老家的孩子爱用红线骗人,却总有人最终还是收了下来,白白让两
个孩子在暗地里笑翻天。没想到这回居然轮到他头上来了。
五指收拢,掌中轻若无物,却又仿佛千斤重。
「你心中已有所爱,可惜他不喜欢你。」
心颤得仿佛置于九重严寒下。
即使再颤,后来不还是……想起来连自己都觉得可笑。
「喂,文舒……」赤炎忽然在他耳边大喊一声,文舒被他吼得耳中「嗡嗡」作响,神思却被拉了回来,。
赤炎是大而化之的个性,窘了一会儿就干脆不再去想。又想起了别的要同文舒说,抬起头却见他坐在那儿一声不吭地发
呆:「想什么呢?叫了你几声都不应。」
「哦……哦……没什么,没什么……」文舒抱歉地冲他一笑。
「瞧我,光闲扯了。」赤炎捶了捶自己的额角,收敛起笑容对文舒正色道,「我说,跟我回东海吧。老头子总说我莽撞
,做事没头脑,得罪了人也不知道。我想啊,有你在身边提点提点,兴许能好些,有些事你也能拦着我……」
「再说了,这天崇宫也没什么好,再好他勖扬也只把你当奴才看。你要觉得龙宫缺什么,我二话不说帮你办了。我都布
置好了,你到了龙宫后,只跟着我,你也是主子,下面要有什么不对的,你尽管训就是了。谁要敢多嘴,老子一脚踹死
他。」
文舒张了张嘴想说话,却被他挥手制止。赤炎续道:「这事儿早几百年前我就跟你提了,你说什么跟老天君定好的……
你傻呀,他们家不就救了你一命么?犯得着把自个儿全卖了么?哪天看我把勖扬推海里,再把他捞起来,我倒是看他跟
不跟我回龙宫给老子捏肩捶腿。这么着,我不管他要,我跟他换,你跟我回龙宫,我再送个人来这儿,这总行了吧?」
「行了行了,这些都不用你操心,我来安排就成。我只问你一句,你愿不愿意跟我去龙宫?」
赤炎一拍桌,瞪起一双闪着赤光的眼看着文舒,大有文舒不点头他誓不罢休的架势。
文舒看着他左耳边的金环因他的动作而晃着,回过头,一墙藤萝葱葱郁郁,时节已过,浓绿中泛出几许繁华落尽后的萧
瑟。
「好。」
这一次却是赤炎愣住了,眼还是鼓鼓瞪起的样子,嘴半张着却发不出一点声响。
「你……」半晌,赤炎才找回了声音,「你……愿意?」
「嗯。」
「那、那……从前,你怎么……这个我们以后再说。」赤炎猛然回身,冲门外大喊道:「喂,你听到了?他愿意跟我走
。你还不快放人?哈哈哈哈哈……」
张狂得意的笑声在文舒小小的院落里荡开,文舒跟着他转过头来看,笑容凝固,只是一瞬间的变幻,转眼重又淡淡地笑
开:「主子。」
院门不知何时敞开,门边站一人,银发紫衫,额上赫然一抹升龙印。
第五章
「勖扬君,你可听到了?文舒他同意跟我走。」赤炎安坐在桌边,扬声对勖扬说道,「你说的,只要他点头,你就绝不
阻拦。」
被随意束起的赤红长发火焰一般扎眼,赤炎笑得轻蔑:「堂堂天君难不成想反悔么?」
勖扬对他的挑衅似乎充耳不闻,凝着脸缓步从门边跨了进来。行过处,纱衣无风自动,袖摆翩翩仿若云遮雾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