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没……奴才没有。」文舒不料竟被他听到,开口辩解。
「哼!」勖扬君不再说话,一摆袖子,转过头去。
文舒原本就牵得小心翼翼,他一拂袖,险险就要抓不住,身形晃动就再站不稳,眼看就要从云端掉下去,慌乱间也顾不
得许多,紧紧扯住了他的衣袖来稳定身形。这一扯,两人间贴得更近,视线越过他的肩头,能看到他的侧脸,眉梢飞扬
,鼻梁高挺,有些单薄的唇正被紧紧抿起。
这又是哪里惹到他了?文舒揣测着。这阴晴不定的脾气……
脚下已能看见天崇宫前曲折蜿蜒如巨龙盘山的登僊梯,祥云渐低,能看到巍峨的宫门和门前青衣的天奴。
「恭迎天君回宫。」天奴们齐齐拜倒,朗声道。
勖扬君一语不发,径自快步往里走。靠回榻上时,仍是怒气冲冲的神色,广袖掠过,矮桌上的棋盒再度被倾翻,收拾好
的棋子在地上落了一地。文舒知他在气头上,不敢招惹他,便静静站在榻旁。一时间,屋里静得能听到两人浅浅的呼吸
声,一个极力压抑,一个谨慎细微。
「主子,喝茶。」有天奴端了茶来,许是被屋里的气氛吓到了,语调都有些颤抖。
「出去!」勖扬君不耐地呵斥,星目瞪起,细瓷茶盅自天奴手中抖落,那天奴也顾不得,忙不迭就往屋外退。
房里又只剩下两个人,寂静的氛围下连呼吸亦觉得不畅。
「请主子息怒。」主子气恼,总要有个人来劝。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在勖扬君这里,文舒就成了这么个人。
「你倒还知道主子……」勖扬君冷笑,眉梢挑起,斜睨着文舒,「我道你都忘了。」
「奴才不敢。」文舒低头道。
「你还不敢?」勖扬君站起身踱到文舒面前。
文舒略抬起头,近在咫尺的眼眸刻毒而阴冷,嵌在他完全暴露出怒意的脸上,叫人不寒而栗。
「说,去哪儿了?」
骤然不见他的身影,心中就一阵波涛汹涌,去哪儿了,见了谁,为的什么事……问题一个一个从脑海里跳出来。东海里
和他相熟的还有谁?本来就来往密切,现在居然会主动跑去找别人了……不知为何得出了这样的认知,震怒中还夹杂着
一丝慌乱,勖扬自己都觉得可笑。本来就是个低贱的奴才,天崇宫里不知能挑出多少个这样的,便是大方地送给龙宫又
怎么样?他天崇宫除了他就没人了么?偏偏看到他回来后脸上的那抹笑,心头火起,真要把他留在龙宫,岂不就是称了
他的意?称了他的意、称了他的意……称了他的什么意?不就是……到底谁是他主子?他的命是谁给的?谁答应的,要
留在天崇宫直到灰飞烟灭的?小小的凡人也敢反悔么?火冒三丈,恨不得把他拉到跟前问个清楚。
钳住他手臂的力道不自觉地慢慢加重,勖扬君一字一字慢慢问道:「去哪儿了?嗯?」
手臂吃痛,正被他捏到刚好没几天的伤处,文舒忍不住蹙眉,语气却仍是平缓:「奴才去探望赤炎皇子,不及跟主子通
报,主子恕罪。」
「恕罪?你现在知道要通报了?你……」勖扬君还想再问,快脱口时又硬是止住。问出来怕是连自己都要讶异。一眼望
进他黑色的眼里,正见一丝痛楚流露,转瞬又被淡然遮去。这才想起来自己正抓着他的手臂,烦躁上心,随手把文舒往
边上推去。
文舒不及觉察,被他一推,脚下的棋子圆滑,人便摔倒在地,袖中赤炎送的草编蚂蚱就飞了出来。也顾不得身上的疼痛
,文舒急忙扑过去要捡。却早被勖扬君看见,五指一抓,那蚂蚱就如活物般飞进他的掌中。
「哪儿来的?」方缓和不少的怒气又被文舒急切的动作挑起,勖扬君问道,手中暗暗使力。
「主子,凡间俗物怕污了主子的手。」文舒强按下心中的焦急,跪下道。
「哪儿来的?」勖扬君见他不肯说,只当他要护着谁,怒气再上一层。刻毒之色从眼中蔓延到脸上,越发要逼他说出来
。
「是……是奴才捡的。」按他喜怒无常的个性,若说出是赤炎给的,怕无端端又给赤炎带去一场风波。文舒道。
「捡的?」勖扬君挑眉,一边玩弄着手中的东西,一边冷冷看着跪在地上的文舒,「哪儿捡的?」
「龙宫之中。或许是哪位虾兵蟹将从人间带去的,奴才看它做工精湛就忍不住捡了来。」
「捡来的东西带回天宫……还是凡间俗物,怎么?你是存心要让旁人来笑话我勖扬寒酸么?」
「奴才不敢。」
勖扬君心中不信,却又苦于没有凭据,越看手中的东西越觉烦躁。转念一想,便对文舒道:「那就毁了吧。」
冷笑着递到他面前,看着文舒淡定的表情再次在他面前破裂:「舍不得么?」
「不……不是,主子……」手腕被他抓住,苇草编成的蚂蚱就停在掌中,文舒眼睁睁看着那只小小的翠绿中有些泛黄的
事物在自己掌中化为尘埃,再从指缝中滑落。
膝盖下垫着一两颗散落在地的棋子,凹凸不平的触感,狠狠地顶着骨头。跌碎的茶盅也无人收拾,尖利的碎片扎在小腿
上,膝盖的酸痛再添上腿上细碎的伤口,火辣辣的,竟感受不到地面的冰凉,额上起一层薄薄的冷汗。
二太子澜渊来找文舒聊天,说起兽族有黑衣黑发的霸气狼王,有贪杯好酒的虎王,蛇王是个爱穿斑斓锦衣的阴冷的人,
最后问道:「你知道狐王是什么样么?哈哈哈哈……木着张脸,跟个冰雕成的人似的。你说这还是狐么?哪儿有这样的
狐啊?哈哈哈哈哈……既是狐,就该是个狐的妖媚样子,板着张脸去做给谁看?白白辜负了那么一张美丽的面孔。啧…
…」
他伏在桌上大笑,文舒听了轻轻地摇头。
去招惹一个人,践踏一颗真心的理由竟可以这样的简单,近乎一场玩乐。
「二太子,您见过草编的蚂蚱么?」文舒问他。
大笑着的人迷茫地抬起头来:「没,怎么了?」
「没什么。这是凡间的俗物。」文舒轻轻地说道,笑容挂在脸上,仿佛随时随地都要散去,「小时候,就是在人间的时
候,我也会做呢。」
「哦?」
「后来,我也做过一个。」
僊宫中有草名为绮思,叶狭而长,形似苇草。久远之前也曾大着胆子偷摘几片做成一只扬须鼓翅的青绿鸣虫。趁无人时
放在他的案头,心似擂鼓,几番放下又拿起,直到背后响起他的嘲笑声:「见不得人的东西还是不要让人看见为好。」
都不敢转身看他是怎样的表情。
「我现在都忘了……」
蓝衣的太子摇着扇子央他做一个给他看看,文舒淡笑着说。一袭青衣快融进满墙攀爬的藤萝里。
第三章
东海龙宫送来一盒子核桃酥,用锦盒盛着,暗红的盒盖上雕一幅蝶恋花。
乌龟精化成的龙宫小厮对文舒说:「刚做起来的,还热着呢!」
文舒对他微微一笑:「费心了。」
跨进门去,在勖扬君前揭开盒盖,香甜的气味里还带着点温热。
「东海龙宫送来的,主子要不要尝尝?」
「收走。」勖扬君看了他一眼,把视线移回星子错落的棋盘,「放你那儿吧。」
「是。谢主子恩典。」文舒道。
走出房时,龙宫的小厮还在。见文舒捧着盒子出来,赶紧凑过来问:「如何?天君尝了没有?说什么了?唉呀……您说
这叫什么事儿?咱公主也不知道是中了什么邪了,让趁热赶紧送来不说,还得把天君说什么都记下来,一回去她就问,
还说一个字都不许漏!哎哟……这叫什么事儿?哎哎……您别、您别打开,实话跟您说了吧,咱龙宫都快叫这核桃酥淹
了都,做坏了多少才做出这么一小盒,咱家现在看到这东西都怕了……」
文舒任由他滔滔地说,听他从核桃酥说到桃花饼,又从桃花饼说到桂花糕,等他说累了才说道:「天君不爱吃甜食。」
「哦哦,记下了,记下了……咱家回去跟公主说去。」虽说是乌龟精变的,可脚下却不慢,不一会儿就消失成了远处一
个小点。
文舒笑着看他撩起衣襬,短短的腿一迈一迈的样子。从锦盒里拈起一块咬一口,酥而不松,甜而不腻,核桃的坚果香味
能在嘴里回味很久。
小时候,曾有邻家大娘擅作核桃酥,远远隔着墙头都能闻到那股香甜,口水流得三尺长。大娘常用帕子包一些给他。他
就坐在村边的大槐树下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啃,喜悦而又不舍。凡间的寻常小食,那位龙宫公主想必学了许久,用来调素
琴描细眉的葱白玉手竟甘心洗手做羹汤。
屋内一双银紫色的眼慢慢抬起来,能看到那人怔怔站在门外,青色的衣衫,黑色的快垂及腰的发,面容模糊在阳光里,
嘴角似勾非勾,唇边半是淡然半是复杂。衣衫飞扬起来,光影朦胧,似乎随时随地就能化为一缕青烟消散得无影无踪。
一剎那失神,指间的棋子忘了要置于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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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囊、汗巾、腰佩……香囊上绣一双双飞的蝶,汗巾上描一朵并蒂的莲,紫色绳结缠着银线打成一条昂首盘尾的龙,护
一块洁白莹润的玉。东海龙宫送来的东西总满满地藏满了欲说还休的心思。
碎嘴的天奴们聚在一起「嘻嘻」地笑闹,说:「那东海的潋滟公主是看上天君了呢!」
「是啊,看看送来的那些东西,呵呵……真是不害臊!」
「她不害臊,你就害臊了?也不知道是谁,不过是端一杯茶,那腰扭得……跟快断了似的!」
「你……谁扭了,谁扭了?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扭了?」
「……」
文舒站在不远处听他们嬉闹,手中托着件龙宫刚送来的长袍。勖扬君惯穿的紫色,衣襟袖口处绣着银浪泼天,瑞气祥云
。针脚细密,仿佛一针一线绣的都是心思。
「那丫头,都是有婚约的人了……」赤炎终于被老龙王放了出来,一能出门就来文舒的小院里找文舒。说起他那个妹妹
就直摇头,「到现在还静不下心嫁人。」
老龙王与渭水河神曾有八拜之交,又亲上加亲定下一桩儿女姻缘,潋滟公主未出世就许配给了渭水府少主。
「老龙王怎么……」文舒脱口问道,暗想着潋滟这般行事,老龙王难道不管么?
「他哪儿能管得住她?也就对我才恨得下心。我都怀疑老子不是他亲生的。」
龙王妃早逝,潋滟长得又与母亲极肖像,老龙王自然是百般宠爱,打不得,骂不得,样样由着她的性子来。
「那渭水府那边呢?」文舒边问,边转身去取些小点心来。
「正急着等她嫁过去。」赤炎撇撇嘴,左耳边挂着的金环晃晃悠悠,「也不知道他们是不知道还是怎样……前两天还过
来下了聘。再过一阵就该操办起来了。原本就说好,一等潋滟成年就办事的。老河神急着抱孙子呢。」
「公主她……」
「哎哟,我个……的,怎么到你这儿还是吃这个?拿下去,快拿下去……」赤炎突然跳了起来,指着文舒拿出的核桃酥
,满脸扭曲,「都是托了伯虞那个混小子的福,也不知道他怎么编的,说什么那个勖扬爱吃这个。潋滟那笨丫头还真信
了,一做还做这么多……好的送这儿来了,不好的就全他妈留龙宫里了!我个……的,老子现在一看这玩意儿就冒火…
…」
等文舒把东西撤走了,他才对文舒娓娓道来。
当年天帝御驾亲临东海,龙宫摆下盛宴款待,各方与会僊众中便有他勖扬天君。彼时潋滟尚未及笄,珊瑚丛中偷眼看他
绝代风华。一见倾心,自此念念不忘。父兄的苦劝都拋到了脑后,成年后便迫不及待要与他亲近。连同渭水府的婚事都
哭着闹着不愿出嫁。
「你说说,那个勖扬有什么好?傲得那个样子,谁都看不上眼……老子最看他不顺眼!」赤炎气鼓鼓地对文舒说道。
「原来是这样……」文舒点头,看着半趴在石桌上的赤炎,语气平淡,「是没什么好。」
「就是!对了,我带你下凡转转吧。你不是总说要去么?」
「僊宫里走不开。」
「那就跟我回龙宫去,我去跟勖扬说。要他个侍从他还能跟我搭架子不成?」赤炎道,一副不把勖扬君看在眼里的样子
。
新沏的热茶冒着袅袅的烟,文舒隔着水气看他,唇边的笑将散未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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僊宫花园中有九曲回廊萦迂蜿蜒,一面临湖,湖中有游鱼往来,怡然而自乐。一面栽花,杨柳依依,如茵绿草上顶几簇
血红的小红果,风送枝摇,落英缤纷如飘雪
文舒闲来总爱坐在廊下,赏一会儿群芳争艳,投一些饵食引来一群红锦鲤。
身前缓缓走来一人,银发紫衣,额前一抹耀眼的龙印。
「主子。」文舒忙起身施礼。
「嗯。」勖扬君微微颔首,停在文舒身前仔细地看他,银紫色的眼中波光闪动,「在喂鱼?」
不等文舒作答,他就自后贴过来,握着文舒的手来取他掌中的饵食。
饵食投进湖中,本就挤在一处的红鲤争得更厉害,水花四溅,有大胆的跃出湖面来抢,扭身摆尾,带起一线水珠。
两人站在廊下,文舒的手还被他握着,手背贴着他的掌心,稍稍往后就能靠到他的胸膛,连颤抖都不敢有。略侧过头,
眼角的余光能瞥到他的唇,水红的颜色。
「在想什么?」勖扬君忽然开口问道。
「没……没什么。」心中一颤,文舒吶吶地回答。垂下眼去看湖里的鱼,已经散开了,湖面平和如镜,几点粼粼的波光
。
他又投了些饵食,掌心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指尖的到来、捻动、离开。
轻风拂动,摇落一树繁花,花瓣被吹落到肩头时还带一丝甜腻的香。
他伸手为文舒拂去肩上的落花,然后,完完全全地贴了上来。文舒的背抵上他的胸膛,整个人都被他温热的气息包裹住
。
「文舒。」他在他耳边低语,声音是低沈的,沙沙的,仿佛有回音,「你在想什么?」
「……」文舒转过身,对上他溢满柔情的眼,眸中藏了万年的飞雪消融成两泓春水,直直地看进去,似要溺毙在里面,
「我在想……」
侧身退开一步,青衣襬动,始终和气地浅浅弯着的两道眉蓦地竖起,文舒神色冷然:「何方妖孽如此放肆,胆敢冒充天
君,你一身的修为不要了么?」
「哈哈哈哈哈哈……」身后响起一阵朗笑声。
文舒回过头,西海龙宫的伯虞,南海龙宫的仲瑾等正簇拥着一人站在他身后,那人银发紫衣,额前一抹耀眼的龙印。
再转过头,有人一袭蓝衣,将一把描金的山水扇款款地摇得正欢。却是二太子澜渊。哪里还有那个陪自己观鱼赏花的勖
扬?
除却真正的勖扬君,旁人都在笑。
伯虞对勖扬君拱手道:「果然连天君身边的下人都有一双火眼金睛,才几句话的功夫就认了出来,伯虞服了。」
仲瑾说:「是天君调教有方,哪里像我南海龙宫,让伯虞住了三天也没人瞧出端倪来。仲瑾愿赌服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