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层膜,声音与身外的世界隔出了距离。
何骥瑄落在最后,看着傅皓从他身边走过,通红的脸上写满倔强。
真是个好孩子……
何骥瑄恍惚间想着。
“荷花!”声音从上方传来,突然划开薄膜,带进一缕光。
隔着人群,芦荟冲他喊:“你怎么了?还行吗?”
南枫对他挥了挥手中的拐杖:“小何,这个给你用吧。”
“不用。”何骥瑄憋了口气,尽量大声回答,“你们先上去吧,我走的要慢些。”
“那怎么行啊……”芦荟皱眉,往下走了两个台阶,又停下脚步,转向陆辰,“兄弟,帮个忙行吗?”
陆辰见状忙说:“这算什么帮忙,应该的,荷花交给我,我跟他一起慢慢走,你们先上去吧。”
陆辰说着便走了下来,向何骥瑄摊开手掌。
“谢了……”何骥瑄苦笑,现在不是逞能的时候,他也没有逞能的力气。
伸出的手却没能到达预定的地方,一人半路杀出,紧紧握住他的手。
明显感到其他的人瞬间的讶异,何骥瑄自己也愣在了那里。
“走吧。”傅霆钧没有看他,只说了简短的两个字。
这算……什么……
何骥瑄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被傅霆钧拉着继续往上走了。
脚下步履依然沉重,手上传来的力道却不甘示弱般,硬要拽他踏上一级又一级高矮不一的台阶。
在炫耀你的体力好吗?在跟芦荟陆辰两人较劲吗?当我是……什么?
何骥瑄忽然不想走了。
我累了,不想跟着你的脚步走了,早就不想了。
我不想再与你有任何瓜葛,不想听到你说一切都是游戏,不想某天看到你眼里的厌烦和轻蔑。
我早就已经决定放弃了,我躲你躲得远远的,在你出现之前,我已经很久没有想过你了。
我已经离开了你,那么努力地让自己离开你,为什么你还能若无其事地站在我面前,为所欲为?你是真的不在乎,从来
都不在乎,从来都不。
六年来你一如既往,而我,始终是那个放不下的人。六年的努力,竟然是泡影一场?
乱了,都乱了,全都乱了。
何骥瑄走得上气不接下气,放弃了攀登的努力,被拽着的手随即懈怠,可握着他的手的那只手,却没有任何松开的意思
。
是太累了的关系吗……
何骥瑄另一只手抹了把汗,不断上涌的逆反情绪难以压制。
理智跟着身体一起疲惫不堪,被压抑的情感轻易释放,思想不受控制的到处连接扩散,在变得脆弱敏感的同时,也更加
暴躁起来了。
那不是他的错。
何骥瑄在脑海里重复着相信的事实。
是我不好,是我放不下,是我自作多情,是我自以为是,是我自欺欺人。
全都是我不好,不关其他任何人的事。
何骥瑄半闭着眼,低下了头。
脚下台阶倾斜而下,几乎是一条直线。全身的血液似乎都集中到头顶,下盘顿时虚浮,腿一软,竟要跌下去一般。
迷糊的大脑刹那清醒,惊恐中下意识地去抓力所能及的物事,随即便感到上方稳固的力道,牢牢地抓着他的手,很快平
衡了身体。
“怎么了?”傅霆钧头顶着阳光,汗水自额脚滴下,并无丝毫慌乱,何骥瑄看着他,恐惧渐退,慢慢平静下来。
何骥瑄摇了摇头,不敢再看下面。傅霆钧也没有再问,而是下去一个台阶,站在何骥瑄身侧,自然而然地把何骥瑄另一
手里抓着的水瓶拿过来,喝了一大口水,然后把瓶子放回自己腰后的网兜里。
何骥瑄一下两手空空,心中空虚与失落油然而生。
也好……本来就不是自己的,本来早就该放手……
可明知如此,到离手之时,还是免不了要不舍一番。
何骥瑄抹了把汗,觉得腿上又有了点力气,便抬脚往上走。
刚被山风吹凉的手却再次被握住。
汗湿的触感,不容拒绝的坚定,始终如一的沉稳。
何骥瑄望着重新拉住他的手,沿着手臂向上,是那人冰冷的背影。傅霆钧走在他前面,看不到表情。可何骥瑄知道,那
一定是一副毫不在乎的表情。
似乎他所作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如果不是早就知道他的秉性,一定会误会他对自己用情至深吧。
所以总有人为他倾倒痴迷,总有人心甘情愿如此。
为什么会这样呢?为什么明明是对一个人的好,却又像把刀子刺痛了人心?
何骥瑄眼前模糊,只在脑海中反复对自己说,不是傅霆钧的错,不是他的错。
何骥瑄半搭的脑袋,看着眼前的台阶,由傅霆钧拽着往上走。他知道只要此刻傅霆钧一松手,他会马上跌下去。下面很
可怕,真的摔了,后果不堪设想。可他还是选择把全身的支撑交到傅霆钧手上,他不知从哪里冒出一股信任,就认为傅
霆钧一定不会松手,一定不会让他摔下去。
这种信任,好像很多年前,他自以为是傅霆钧命中注定的另一半那般,明知是盲目的,仍然义无反顾。
忘了时间是怎样过去的,只看着眼前的台阶。一直到走上南天门,傅霆钧再没有松开他的手。
Episode 17
爬上十八盘最后一个台阶,何骥瑄扑通一声跪坐在了地上。傅霆钧也弯下了腰,努力调整呼吸。
“嘿嘿!两位上来了啊,快来休息休息吃点东西!”曾莹莹手里握着几根长的很像烤串之类的东西,远远地冲他们招手
喊。
何骥瑄这一坐后,感觉下半身整个都瘫了,完全不想动。还是傅霆钧拉着他的手,硬把人拉了起来。
“谢谢……”何骥瑄憋了一路,怕说话会泄气,现下突然开口,也许是不习惯,也许是太累了,两个字说的几不可闻。
话一出口,他已经不指望傅霆钧听得见了,却感到傅霆钧用力握了握他的手,说:“没关系。”
何骥瑄胸口里纠成的那一团,竟开始松动了。
曾莹莹坐索道上山安排好了食宿,众人决定先休息和吃饭,然后便打散队伍,想走并且有体力的的就在离山顶比较近的
景点走一圈,不想走了的自由活动,回宾馆休息还是在山上找个地方睡觉都无所谓。等第二天早上,大家在一起去观日
峰看日出。
这顿饭何骥瑄吃的并不舒服,他始终觉得胸口涨得慌,并隐隐有反胃的感觉。于是吃过饭后,并没有跟芦荟南枫等人一
起继续逛,而是独自爬上玉皇顶,寻了个有大块平整石头的石堆,躺着吹风。
山顶风大,何骥瑄先是站着走了两圈消消汗,也体会一把“山登绝顶我为峰”“一览众山小”的豪迈,随后斜靠在石面
上,半盖着长袖外套,漫不经心地望着四周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吃喝玩闹的人,自有一番于绝顶处的宁静。加上山顶空气
新鲜,味道很舒服,待得久了,越来越觉通体舒畅。
于是何骥瑄看着看着,困了。
睡一觉,也不错……
这么想着,眼睛就闭上了。
像漂浮在空中,身处云蒸雾绕的仙境。何骥瑄想,我会不会遇到狐狸精之类的?然后一个顶着狐狸耳朵的陌生少年就出
现了。视角一下转到半空,何骥瑄眼看着少年如少女般娇笑不止,接着傅霆钧一身樵夫装扮走了过来。视线不知什么时
候平移,傅霆钧走到他眼前,抱拳道:“在下崂山道士,兄台别来无恙。”何骥瑄 一边好奇着对方为什么不是泰山道士
,一边自认是个降妖伏魔的大侠,严肃认真地回礼道:“道友别来无恙。”那边少年大喊:“哥哥,你在做什么?”何
骥瑄突然懵了,崂山道士状的傅霆钧不知从哪里拔出一把剑,冲他边吼边杀了过来。何骥瑄下意识地想躲,双腿却动也
不动,何骥瑄低头一看,哪还有腿,早就变成石头了。何骥瑄大骇,冲着傅霆钧来了一句
“妖道”说到第二个字,何骥瑄张开了眼睛。
他自以为声音非常大,但瞄了眼四周,每个人神色如常,不像听到了什么叫喊声。
何骥瑄松了口气,撑着石头做起来,目光转向麻木的双腿,就见傅霆钧表情安逸地枕在上面,抱着胸口闭眼睡觉。何骥
瑄正想挪动的下肢,就僵在了那里。
算了……虽然酸胀难当,但其实也就是难当而不是不能当……
何骥瑄慢慢躺了回去,发觉身上多了层外套。
山风再大也吹不去的,满满的傅霆钧的味道。
何骥瑄眼睛干涩疼痛。
傅霆钧……就因为这样,我才总是无法割舍,才总以为自己有能力够资格一辈子站在你身边。
就因为这样。
何骥瑄抱着自己的外套和傅霆钧的外套,闭上眼,想象自己已经溶于一片山色之中。
当晚的房间安排依旧,回房后,芦荟把何骥瑄拽到跟前,神秘兮兮地说:“我要跟陆辰换房间。”
何骥瑄有点头大:“我早就想问了,兄弟,你到底要做什么啊?”
“没出息的!”芦荟单手叉腰,声色俱厉,“我在给你出头啊!”
“出头?”何骥瑄呆了呆,“出什么头?”
芦荟雄心勃勃地握拳道:“我要把傅霆钧和南枫的最后一点可能扼杀在摇篮里!让这种总是自我感觉良好随便践踏他人
感情的人知道什么叫报应!”
何骥瑄囧了,心道,你这哪里是为我出头,其实是自己看傅霆钧不顺眼吧?不过这不是重点。
“所以你准备为了我对南枫以身相许了?”
“我只是要一辈子套牢他的心,让他无暇顾及傅霆钧。”
何骥瑄再次囧了:“兄弟,相信我,你真的该看点书了,你现在连思考回路都出问题了,”
“没义气!我这是为了你!”芦荟头一扬,自信满满地说,“放心,我有分寸的。”
“有分寸?怎么个分寸啊?”何骥瑄哭都找不到地方,“我可不觉得南枫是柏拉图主义者,你要一辈子套牢他的心,跟
以身相许有什么区别啊?你可千万别是为了我,我会想撞墙的。”
“哪有那么严重啊?”芦荟不以为然,“再说了,小爷我,劫财没有,劫色求之不得。”
“……芦荟啊……”大滴冷汗流下,何骥瑄欲言又止。
“嗯?”芦荟望着何骥瑄等下文,何骥瑄却突然想到南枫,到嘴的话又咽了回去。
“有说就说,不说我可走了。”芦荟抓着自己的背包,精神得一点都不像爬了整天山的人。
何骥瑄想了又想,思考再三,最后叹了口气,拍拍芦荟的背,说:“你去吧,南枫是好人,你要搭上他,也不错。”
芦荟笑了:“如此盛赞情敌,荷花,没看出来,你还是个圣母,啊不,圣父啊!”
何骥瑄不理他这话,又说:“但是别再麻烦人家陆辰了,追南枫,你一个人足够了吗?”
芦荟得意地说:“我可没求他,我说我喜欢南枫,他说要帮我,他主动的。”
何骥瑄满头黑线:“你跟要求了有什么区别?”
“区别大了,”芦荟瞥了眼何骥瑄,“再说了,不让他出马,难道让你?”
何骥瑄顿时语塞。
芦荟皱着眉,夸张地摇了摇头:“荷花啊,你总会遇到那个适合你的人的,别再想傅霆钧了。”
“就算他给你接水,拉你上山,那也代表不了任何事情,这还需要我提醒你吗?”
何骥瑄心头一震,他以为这些没有人注意到的,却原来都落在了好友眼里。
他当然知道那代表不了任何事情,好歹也是个过来人,傅霆钧如何待人,心底又是什么算盘,自然知道得一清二楚。
“我明白。”何骥瑄满口苦涩,勉强扯出一丝笑来,“好吧,你要做什么我不管了,当心别受伤就好。”
芦荟拍拍胸脯,自豪地说:“我皮糙肉厚,金刚不坏之身,谁能伤我?”
何骥瑄只是苦笑。
芦荟走了,房间显得空落落的。何骥瑄躺在床上等陆辰来,想着陆辰和芦荟性格差不多,这一晚也许不会太平静。
他等了一会儿,又等了一会儿,始终不见人来,不由好奇人跑哪里去了。
就在何骥瑄终于坐不住想要出去看看时,响起了敲门声。他以为是陆辰,连忙跑去开了,结果门一拉开,出现眼前的人
是傅皓。
何骥瑄愣了下,一时没反应过来。
傅皓拎着个包,斜睨地面,眉头紧皱,满脸的不情愿,满身的不自在。
Episode 18
何骥瑄与傅皓两人僵持在门口,傅皓见何骥瑄把着门框挡在门边,半天不动,终于无奈先开了口。
“陆辰哥去跟霆哥睡了,今晚我睡这里。”
“……呃……哦。”何骥瑄才反应过来自己挡道了,侧身让开。
傅皓进了屋,包甩地上,拿出换洗衣物,径直走入浴室关门放水,再一句话也没有。
何骥瑄关了门,坐回床上发呆,不明白陆辰怎么跑去傅霆钧哪里了。
难道傅霆钧按耐不住去找南枫,路上正好和陆辰撞上,陆辰为了不让他打扰南枫和芦荟,就……自我牺牲了?
可是,傅皓怎么会同意陆辰跟傅霆钧一个房间?或者说,傅皓怎么会同意跟他一个房间?
那孩子不是还在误会他跟傅霆钧死灰复燃了吗?
何骥瑄眼皮跳了下。
这孩子真老实,居然信了我随口乱说的气话……要不要解释呢……
何骥瑄犹豫中,当初欺负人家小孩子,现下终于遭了报应。
每个人摆脱烦心事、走出困境的方法都不同。
芦荟是那种死不认输的人,越锤炼越坚韧,多大困难都要咬牙挺过去,典型的不蒸馒头争口;他自己则是那种喜欢独自
纠结的人,心中默默坚守原则。和芦荟一样,喜欢自己的难题自己解决,不同的是,芦荟会把内心展现给所有人看,他
却不会。他表面上对谁都可以笑脸相迎相谈甚欢,实际上少与人走近。
傅皓的性格,看起来更像他一点。
一个人偷偷伤心偷偷难过,不给人看,不给人知道。
那个初见时纯净明亮的孩子,话越来越少,表情越来越阴郁。
不开心吧?很不开心吧?
看他和别人在一起,看他对别人好,看他照顾别人,再想到他说“我们之间没有爱”什么的,很不开心吧?
何骥瑄无意识地将傅皓与曾经的自己重合。
不开心的话,你就说出来啊?不敢说吗?怕一旦说了,连此时拥有的,都保不住了?
那就逃吧,逃的远远的,再看不到那个人,就可以了。
可有什么用呢?
只要傅霆钧一露面,只要他稍加温存,己方防线便会迅速土崩瓦解,全军覆没。
何骥瑄轻轻地叹了口气。
傅皓,你打算怎么走出来?怎么逃出名为傅霆钧的魔障?
傅皓洗漱完了,钻到被子里蒙头睡。
何骥瑄也不去吵他,既然对方不想说话,何骥瑄乐得保持安静。
不怎么热的水冲刷全身,蒙蒙水汽盖不住镜面,镜子里的人满身疲惫。
蓦地瞧见手腕上琥珀色的佛珠,那是四年前母亲去庙里求给他的。母亲流着泪说,带上它,保一生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