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犹豫豫怎会了半天,纪大掌柜瞅着津津有味等待下文的温惜花,连沈白聿也目光炯炯地看了过来,才长叹一声:“罢了,算我服了你,究竟要多少?这件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他知,千万不可给我夫人知道!”
温惜花笑眯眯笔了个手势,心里却直笑:其实他哪里敢乱说,若是给棠沁知道他们居然有胆骗纪和钧上青楼,那还了得,只怕从此连三湘地界也别再踏入才是真的。
纪和钧转出去片刻,拿着银票回来递给温惜花后。又闲话家常的唠叨道:“唉,什么地方都不太平,这定阳自从有了关晟关捕头,贯是三湘的福地,谁知最近也会出了飞贼,这飞贼偷谁不好,竟然偷到本城望族冯府上头了。看来我这等升斗小民,也要平时紧闭门户,小心为上啊。”
温惜花的眼睛一亮,笑问道:“哦,这里出了飞贼?”
纪和钧摊手道:“可不是,大前天夜里,整个定阳城都给吵醒,官差挨家挨户地搜那贼人哪。”
沈白聿也露出难以言喻的神情,淡淡地道:“也搜到了你家?”
纪和钧大叹,道:“自然搜到了我家,把全家人都给吵了起来。关捕头是通情达理的人,听他解释过,兹事体大,我自当鼎力相助。唉,说也奇怪,听说第二日周围几个地方的当铺就关都了门,又见四处鸽子乱飞。这阵势说太平吧,也不太平;说不太平吧,又透着宁和。若我是那贼人,定躲他个几月,等风头过去再出来销赃活动;若此时官府竟风声不起,实在是天赐的良机,难遇的好事!”
沈白聿忽然浅笑,道:“也许,官府对那贼人已经心中有数了呢?”
纪和钧微诧,笑道:“哦,这么快已查到了么?原来那贼人这么不济事,真是可喜可贺。”
温惜花点头道:“那贼人不济事?或者或者,也许也许,哈哈,可喜可贺啊。”
三人都知彼此说的不是实话,又都知为何言而不实,均是会心而笑。又说了会儿话,温惜花准备告辞出来。还没走,便给纪和钧扯到一边,纪大掌柜偷看了眼沈白聿,做贼似的悄声道:“咳咳,这个……我也知道打听人家的事不大好,不过我夫人向来关心你们,又跟我再三提过……要是她回家知道我就放着你们走了什么也没问,定要怪我……我就是想问,你跟……,这个沈……咳咳咳,究竟是怎么回事?”
见他欲言又止百般忍耐的模样,温惜花禁不住大笑起来,道:“真是服了,只见过二十四孝的子女,没有见过如你般二十四孝的老公。不管棠姐要问还是你要问,要说什么就干脆些,这样吞吞吐吐,我怎听得懂。”
见沈白聿往这边看来,纪和钧急忙又是一拽,两个大男人小偷小摸地躲到墙角,才道:“我想问……就是你们俩到底,咳咳,这……这要我怎么说呢!”
温惜花心里早已笑翻了天,脸上却山水不显,佯装不耐道:“你说不出来就等下回想好,我们还有事,先走了。回头你再问过吧。”
说完拽了沈白聿就溜了出去,只剩下纪和钧纪大掌柜站在原地又是摇头又是抓胡子叹气。等到终于反应过来给温惜花四两拨千斤地脱开身去,两人早已走出好远,追之不及了。
这么闲话片刻,外面天色渐晚,火烧云映得西面天空红彤彤,太阳已被远处的群山吞噬。较深处还透出股子炽烈的热度,稍浅些的地方则是浅绛粉红,云彩丝丝绊绊如飞絮连天。两人同时驻足看那霞色,直候到天幕低垂,变成浓厚的深紫色。
沈白聿向温惜花道:“纪和钧这样帮我们,不会有麻烦吧?”
温惜花脸色肃穆,缓缓地点点头,又慢慢地摇摇头,道:“他也知我们不想拖他下水,心中自有分寸,轻易不会自毁长城。何况,小关是什么人,定阳城里住了从前的武林盟主,他会不知道么?我和纪家夫妻什么关系,他也是鸡吃放光虫,心知肚明啦。不过既然开始他便不想纪和钧插手,现在自然也是毫不知情……”
说到“毫不知情”,温惜花忍不住呵呵笑起来。
沈白聿也笑了,却是冷冷的,道:“他自然毫不知情,区区‘飞贼’用得着劳动纪盟主么。纪和钧岂是好相与的,什么样的花头能瞒得过他,刚刚明里暗里地在警告我们事情殊不简单,想必还有什么事隐而不言。可惜……”
温惜花苦笑道:“可惜就算知道他还有什么事不对我们说,我也打定主意不让他涉足此事了。难得纪老哥真能退出江湖归隐于市,我们还能让他晚节不保,让棠姐担惊受怕?”
沈白聿深色的瞳孔变得更黑了,轻轻摇头,道:“我说的不是这个。七年之前,纪大侠退出江湖的时候,棠姐曾跟我讲过一些话,总觉得其中别有隐情……”
温惜花从未听过此事,也知沈白聿心细如发,会这么讲定有他的道理,不由得有些后悔刚刚好人做得太快,纪和钧提点线索时还大大地暗自赞叹内疚了一番。沈白聿却笑了起来,道:“既然温公子已经放下话,自然也不好强人所难,若跟今次的案子有关系,我们俩也一定是可以查得出来的;若是无关,岂不妄作恶人?不该问的,还是不问为好。”
温惜花看他望着自己,唇角不动,清澈的眼中却笑意盈盈,忽然间也是心情大好,洒然笑道:“不错,还好你刚刚没有跟我说,不然以我的性子,定会追个究竟。其实,纪老哥也算念着旧情,已经给了我们不少提点,也算当头一棒了。”
顿了顿,续道:“‘飞贼’?关晟这小子也学会跟我玩这套指东打西的花头,回头见到他定要问个明白,我们已经给赚了进来,若是阴沟里翻船,这面子可就丢大了。”
他虽是在笑,话尾却隐有兵戈之气。沈白聿身上微冷,却感觉温惜花已伸过手来,握住了自己的左手。真气渡来,两人相抵的掌心微微发热,温惜花沉声道:“小白,我从未有一次像现在这般觉得眼前云遮雾绕,错综复杂。今次远比想象的要凶险,你我都要当心。”
温惜花极少说这样事前乌鸦嘴的话,又知今次并非虚言恫吓,明白他只在担心自己,手心一阵温暖酥麻,沈白聿悠然地道:“你知道的我也知道啦,现在我们是一根藤上的蚂蚱,你若是好好的,我就定然没事。”
言已至此,两人都觉再不必多说,相视一笑。温惜花才叹气,道:“唉,酉正到了。一想到就要去见那些不知是真心抓贼,还是假意追赃;不知是想过板抽桥,还是打算拉人垫背的什么大人王爷将军,我就一个头有三个大。”
沈白聿大笑道:“只怕见了面,头大的要是他们。”
温惜花嘻嘻一笑,道:“谁说我不头大?饭还没有吃,却要去跟一群臭男人对坐着嗑牙练嘴,真是要多么无趣就多么无趣。”
挑眉看他,沈白聿冷声道:“早知你话有话,要说什么就快说吧,这么曲里拐弯的也不嫌麻烦。”
温惜花咳嗽一下,道:“咳,小白,我们不要去住客栈好不好?”
沈白聿眼中带笑,表情却八风不动,道:“不住客栈,难道睡大街。”
温惜花又咳了两下,才道:“睡大街肯定是不会,你舍得我也舍不得么……咳,我有个提议,若是不喜欢也不许生气。”
沈白聿淡淡地道:“你不说怎知我会不会喜欢?”
温惜花小心审视半天,却道:“你还没有答应我不生气。”
沈白聿终忍不住轻笑出来,摇头道:“听你这么说,要是还不明白,我就是傻的。即便嫌只赚纪大侠上青楼还不够,须知我也没有钱给你讹的。”
看他黑眸中似笑非笑的神色,温惜花心中一悸,反正色道:“我本来是不想和雷廷之叶飞儿同出同进,如今看来,这定阳虽小,倒是波澜暗涌,我们反而需要找个消息灵便,做事方便的地方落脚。青楼是市井混杂,江湖人常出没的地方。只要租个院子就不怕喧嚷,也不会牵连他人。”
难得温公子一脸正经,沈白聿还有些愕然。结果下句立时变味,只听温惜花蓦地笑道:“何况烟花之地见怪不惊,不但作什么也没人管,就算偶尔大声了点儿……唔!”
一把捂住温惜花那张百无禁忌的嘴,这人不怕丢脸也不顾别人,大街上居然也什么都敢说。手心忽然被轻轻一咬,沈白聿立刻脸色绯红,松手转身就走。后面温惜花紧跟在旁,笑道:“莫要气了,明知你越脸红我越开心,何必当真称了我的小人之意?唉,走慢些,小心撞到人……”
沈白聿顿步折头,抬起脸孔,竟带着笑,咬牙一字一顿地道:“温惜花,你走还是不走?”
若是谁看了这个冷若冰霜的笑脸还不识趣,那就是自找死路不怨人,温惜花打个冷战,立刻投降道:“走,沈公子先请——喂,小白,等等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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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拉拉扯扯到了冯府门口,还未到酉正。一色漆黑大门,两头石狮坐镇,煞是威严。冯府府邸内里怎样且不论,从外看来已可算气派,温惜花出身豪门,只看围墙虽旧却甚是齐整,几乎占去半条街的架势,便知冯家乃是数代名门,并非一日暴发的殷实大家。
关晟带雷廷之叶飞儿来时,时间不早不晚掐得刚好。沈白聿如常般冷下脸,自此缄口,像是打定了主意什么都交给温惜花。看他面沉如水,温惜花知道刚刚玩笑真的开过了,边心里叫苦,边和三人招呼寒暄。
关晟笑道:“你们来得真早,我之前已跟冯大人通报过。现下不止冯大人和公子在,莫小王爷和朱将军在,本县县令胡大人和师爷也在里面,大家一并见了,以后办案也方便。”
手脚倒真是利落,果真会无好会。温惜花哭笑不得地瞪着他,关晟立刻抱拳作赔罪状,想是也知道今次赚两人入敷实在不够义气,还走过来低声说了句:“到处都是人头,等回头请你们喝酒,我再细细地说。”
那时还说什么,什么都已经迟了。直到与沈白聿坐进前厅,看上座下首几人,人人摆着一张黑煞神的脸,温惜花一心在想把关晟这小子抓出去痛揍一顿,以消心头之气。
几人见礼。下首是县令胡之图及师爷,两人眉有愁容,容止拘谨,像是非常时刻不敢逾距。上首两人,左边的是当年的探花郎刑部侍郎,如今的文景阁大学士冯于甫冯老爷,他面容清癯,举止文雅,还能看出当年风流才子的神采。唇边似是随时带笑,目光明澈,让人不由得生出亲近之心。坐在左下首的就是冯家的二公子冯允词,颇有乃父形容,二十来岁,年少英俊,目光炯炯。温惜花知道这就是妹子温盈的夫婿,不由得多打量了几眼,冯允词立刻笑起来,抱拳道:“温大侠,久仰久仰。内子从前就常常提起你,今日一见,果然风采逼人,不愧武林第一之名。
一番谀词听得耳根发痒,温惜花摸着下巴道:“咳,冯公子,你确定我妹子跟你说的就是这些?”
冯允词面露尴尬,咳嗽几声才故意压低声音道:“其实不是。内子常说温家后辈中,独温兄最为意态逍遥,聪明过人,所以实在不该入江湖的。”
冯于甫见温沈两人都气度非凡,不同普通江湖人,心中已很是欢喜。他又惯交酒友,和风流公子相的温惜花感觉颇为投契,忍不住接口问道:“哦,怎么说?”
冯允词苦笑道:“温兄一入江湖,从此毒害多少少女芳心,连累多少女子怨嫁,温家惹来多少男子怀恨啊。”
他虽压低声音,却是在场人人可闻,顿时厅中笑声一片。就连叶飞儿这般心无旁骛的女子,仔细打量温惜花后,也只得摇头微笑。在场言笑殷殷,只有沈白聿始终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地坐在温惜花旁边。
上首右边的莫小王爷本就在兴致勃勃地注视两人,刚刚见礼时沈白聿只说是温惜花的朋友。见他气质高华、高傲淡然,此时不由得大是好奇,问道:“这位沈公子也是武林中人么?”
沈白聿寡言少语,叶飞儿对他大有好感,便抢先道:“不错,问剑山庄的沈大公子,乃是江湖上有数的用剑高手,家传神兵吴钩是兵器谱上剑里排名第一。”
朱远尘愣了愣,点头笑道:“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在少林的时候,曾听师父提起问剑山庄,曾说当年沈放天大侠自创‘百忧剑法’,破旧立新,独出一格,乃是近百年来武林少见的武学奇才。”
听他言语中很是敬仰,沈白聿也忍不住心生感激,微笑道:“多谢将军看得起,刚刚雷夫人却没说明白,现在兵器谱上第一的宝剑吴钩乃是我胞弟沈亦非所持。我现下不过是个失了武功的废人罢了,不足一提。”
朱远尘、冯允词等都是一滞,武功乃江湖中人的命根。虽则沈白聿语气平常,只像提一件根本不足为奇的小事,但上下已同起了惜才之心,一时无人敢发话,气氛便有些僵。
莫小王爷忽然哈哈大笑,拍桌子道:“好,好个不足一提,沈公子心如明镜,不染外物。不愧侠客之风,当浮一大白……咳,老冯,这里没有酒么?”
天下酒鬼果然都是一脉,听到酒字,温惜花雷廷之都立时眼睛发亮。冯于甫也禁不住击掌,笑道:“英雄在座,怎可不把酒言欢?上酒来!”
下人即刻上了酒来,气氛就此活络起来,连不好此道的沈白聿等也都人手一杯。雷廷之轻啜了口,喜道:“这是二十年陈的好酒啊!不过这是什么酒,我竟没有喝过?”
温惜花笑嘻嘻地道:“可惜可惜,路过凤凰集,怎可不去尝响水铺独家秘酿的响水酒。关晟,今次你这东道可作得该打。”
关晟立刻告罪道:“雷捕头,莫要怨我,实在是叶捕头再三警告,才……”
叶飞儿柳眉轻竖,已道:“只能三杯。”
其他人都不免大笑,冯于甫和莫小王爷相顾而笑道:“温公子竟然也是同道中人,倒与小王爷、廷之和我是一路,来来,难得有缘再相聚,老夫给叶大神捕告个饶,让我们四人多喝两杯。”
他话已至此,叶飞儿也不再坚持,只是径自盯着丈夫,生怕他因此不知节制。雷廷之嘿嘿一笑,朝冯于甫称了声谢。几杯过去,温惜花酒量最好,喝酒如同喝水,也不见如何牛饮,眨眼间已下去大半壶,脸上却丝毫红晕没有。莫小王爷盯着他看了半天,又盯着沈白聿看了半天,才抚着脸,不停摇头叹道:“唉唉唉,果然此生不是风流命,群芳不顾莫怨人。平常只恨权势熏人,不能逍遥过活。现在想想以我这样一张比潇洒不如、比冷傲没份的白胖脸,若不是兜里一点身家,头上一顶闲差,怕连个老婆都娶不上。看来,还是乖乖做我的王爷,才对得起爹娘给的这一张金玉满堂的富贵脸。”
众人听得直喷饭,温惜花也因此对莫冯两人感觉大好,这二人虽在朝浸淫多年,说话却无甚架子,与幼时所见官场中人大大不同。
说到这里,莫小王爷忽然神色一黯,苦笑道:“这话若是给徐及听见,定要骂我身居要职,却总没上没下。我就是这种说风是雨的脾气,要不是贪恋走陆路的景致舒适,也不会累得他惨死异乡。”
沉甸甸的现实随他的感叹又回到了大厅,众人不觉停下了动作,朱远尘和徐及同僚多年,听莫小王爷情真意致,虎目中也隐有水光,内里一阵肃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