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用剑的人,他一向对江湖上用剑的人都很留心,也曾经动用青衣楼收集情报的力量,将近几年间所有用剑高手参与的决斗尽量详细地记录下来。这样收集到的情报,看似准确,其实错漏百出。比如见到一招“凤迎大荒”,这记录的人却只知道“白鹤亮翅”,他就会将错就错地把它记下来,其中的微妙之处,却被一笔勾销。
沈白聿清楚这一点。但他能够凭着对天下间各家各派剑法的了解和极高的剑术天分,仅以有限准确的描述,将一场比拼里的所有招式正确无误地在脑海中重演一遍。曾败于他手的“分花抚柳”宋琅生前对人说过,在剑道上,沈白聿是真正的天才。
同时,他还有着其他天才没有的优点,他审慎,内敛,自明,坚毅。如果继续这样步步走下去,本来一定会在三十岁前后,成为武林中用剑第一人的。可惜世事难料,过去叱诧江湖的问剑山庄少庄主,如今却连自保之力也没有。所有认识他的人,都很惋惜;因为爱惜,没有人会在他面前提到“剑”字。只除了一个人,温惜花。
现在又有了第二个人。
关晟也是用剑的高手。他出道时就是六扇门的捕快,用的是洗剑坊打造出的最最普通的青锋剑。靠这把只卖二十两银子的剑,他单人匹马,追踪四十七天,将出没于湖北路的大盗十九路风一个不拉的抓回了定阳府衙。
那一年,关晟刚满二十岁。六年过去,他已经由一个小小的捕快,升任三湘总捕头。他还是在用二十两银子一把、最最普通的青锋剑。这把剑太平凡,在兵器谱上甚至没有一席之地,江湖上却已没有人会小看他——可怕的从来都不是兵器,而是用兵器的人。
沈白聿的目光落在关晟簇新的佩剑上,关晟尴尬地嘿嘿一笑,道:“之前的剑又断了,我只好又重买了一把。”看两人洗耳恭听的模样,又不好意思地揉揉后脑勺,加了句:“洗剑坊的剑就是好,若是换了寻常铁铺,或许一个月就断了,二十两银子果然出的值。”
名震三湘的总捕头是这么个实在人的脾气,若是没见过还真的想也想不到。温惜花马上老实不客气地放声笑了出来,连沈白聿都忍不住唇角微扬。
关晟也笑了。他其实长得十分端正英挺,笑起来,就有些像娃娃脸的方匀桢,也是一派大孩子的神气。不笑的时候,却显得甚至比温惜花还老成,尚显年轻的脸上,布满了行走江湖、披星戴月的风霜。
温惜花笑完,摇头道:“真是跑得了初一跑不过十五,是我的果然躲不掉。”
关晟有些愕然地向他,沈白聿摇头,接口道:“关捕头,你可是刚刚从鸿雁楼雷、叶二位捕头那里过来?”
点点头,关晟给他还了个礼,道:“沈公子不必客气,直接叫我名字或者小关吧。相请不如巧遇,我本来是受知县大人差遣来接两位神捕的。不过……嘿嘿,温惜花,今次定阳左风盗一案,是朋友的就莫要推辞。”
温惜花苦笑起来,道:“想也是这样,不然哪里来的‘果然在这里’。小关,打个商量,这个忙真的非我不行?”
关晟和沈白聿都同时笑起来,关晟摇头,道:“我知道你不想和官府之事多牵扯,只是今次恐怕由不得你。你知道左风盗这一次劫的是什么?”
温惜花挑眉道:“大理贡品。”
关晟点头,又问道:“你可知这贡品是从哪里被劫走的?”
温惜花摇头道:“不知道。”
关晟道:“定阳冯家。”
温惜花脸色微微一变,苦着脸道:“我可不可以不死心地问问,你说的究竟是哪一个冯家?”
关晟大笑道:“莫要自欺欺人,定阳还有几个冯家?自然是数朝为官,书香门第,前任刑部侍郎冯于甫的冯家——也是和你们洛阳温家曾结秦晋之好的冯家。”
听完,沈白聿不住摇头道:“温惜花,现在我知道了,你果真是天下第一的奇人。”
温惜花朝他虎着脸,没好气地道:“我有什么奇的?”
沈白聿正色道:“当然奇,天下间走到哪里都有麻烦,而且还每次都和麻烦沾亲带故的,除了你温公子,谁还找得出第二个。”
温惜花哼了一声,想分辨又找不到话好分别。还没来得及开口,忽然一个又清又脆的童音叫了一声“关哥哥”。三人朝望去,一个大汉背着药锄竹篓站在门边,手里牵了个八九岁的孩子。孩子梳个童髻,全身上下都是泥水,仿佛泥堆里打了滚出来,只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乌溜溜直冲这边打量。见关晟脸上露出笑意,一下子就挣脱大汉的手,天真烂漫地三步并作两步扑到关晟怀里来,翻他衣襟道:“关哥哥,这次又带了什么好东西给我,快快拿出来。”
关晟无力阻止,只得苦笑道:“丁丁,求你高抬贵手饶了我吧,一身泥巴全蹭在我身上,回头我还怎么见人。”
那叫丁丁的孩子果然长得瘦骨伶仃,却一副鬼灵精怪的模样,笑嘻嘻地放开关晟,伸出只已看不出肤色的泥巴手,道:“好,我放开你,好处拿来。”
关晟叹道:“这也要跟我要好处的?果然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丁丁跺脚,泥巴脸上露出一副叫人气也不是骂也不是的小霸王神气,洋洋得意地道:“废话少说,没有好处,哼哼,我就让娘把你赶出去。”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没大没小的,”秋二娘从后面过来,正好听见这句,给了儿子后脑一个耳括子,道:“回头给小姨听见,又把你吊到屋梁上背三字经,到时候可别怨娘不帮你。”
提到小姨,天不怕地不怕的丁丁也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一旁关晟看得不忍,赶忙从掏了七八颗金珠子出来,道:“来来,这是杨大叔托我捎给你的珠子,好不好玩?”虽然珠子做工、金漆都粗糙得很,但丁丁毕竟小孩子心性,拿了珠子就立刻什么都丢到脑后,欢天喜地出门去找其他孩子炫耀了。
背药篓的大汉正好向秋二娘问道:“二娘,怎么没见三娘子,又出去了?”
秋二娘摇摇头,道:“我这个妹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做的事哪里会跟我们细说,一早撑了筏子说去岳阳买什么胭脂花粉,现在也没回来。伍二哥,今天带丁丁上山采药,那死孩子没给你惹麻烦吧?”
汉子搓搓手,摇头道:“没、没事儿,他乖着呢。既然三娘子不在……既然丁丁送回来,那我就走了,过两天要是有好的酒药,再过来。”
秋二娘道:“别忘了下次叫上你兄弟来我这儿喝酒!”
一旁有相熟的人扯了秋二娘嘀咕:“这伍二定是对你妹子有意思,瞎子都能看出来”,秋二娘无奈把酒壶重重一放,道:“吃酒就吃酒,哪里来的这么多口水唾沫给你嚼舌根,也不怕噎死!”
打岔半天,关晟转回二人赔罪道:“不瞒你们说,我从小就长在这凤凰集。响水铺的老板丁大哥一直对我百般照顾,他常出门做生意,店子都是二娘在打理。只要经过凤凰集,总忍不住回来看看。”
温惜花道:“今天一看,凤凰集倒真是南来北往的地方。”
关晟哈哈笑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嘛。这里去定阳的官道修得宽敞,许多人来往几处跑生意,定阳城里也有不少出身这里的商贾,不似我这样不成器。久而久之,凤凰集也较十几年前兴盛多了。”
温惜花叹道:“定阳,唉,伸头缩头也是一刀。早知刚刚不要跑那么快了,浪费了大半桌酒菜。”
这人竟是半刻也不肯吃亏。关晟大笑道:“你若不走出来,怎么能喝到响水铺的好酒呢?”
温惜花呆了呆,瞟向沈白聿,只见他若无其事地吃着花生,一脸的天下太平。忍不住笑了,答道:“是极是极,这样的好酒好菜好地方,错过岂不是要抱憾终身?”
三人又叫了两壶酒,几个小菜,谈谈笑笑。关晟虽然出身市井,但是言语有物,为人又谦和,直来直去的脾气倒是颇对沈白聿的胃口。听他说些地方上的奇闻奇事,再谈点江湖掌故,不知不觉就到了深夜。结帐时秋二娘说什么也不肯收他们的钱,关晟只得先拉了两人出来,再偷偷把银子塞给游子知返、呵欠连天的丁丁,这才算是心安理得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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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温惜花和沈白聿都起了个早,买了两匹高头大马,同雷廷之夫妻与关晟一同上路。
昨日一场雨,官道上也异常泥泞,关晟便劝他们不要太赶路,道:“走这条道,快的也要三个时辰,最慢四个时辰总能到了,满地泥水若是打个滑摔了,反而欲速则不达。”
叶飞儿武功虽高,却也是爱美的女子,又知这话其实是体恤雷廷之病弱,便点了点头,道:“既然这样,我们到了定阳怕也不早了,不如就慢些走吧。关捕头也是行家里手,该搜该查该审该办的,想必早一应妥帖。”
说到这里,关晟才算露出丝愁容,苦笑道:“妥帖什么,下官无能。搜是搜了,查是查了,却全无头绪,抓不到人问审,更不知该办谁才好。”
听他此言,前面走的温惜花和沈白聿放缓了马步,几人前后并排走在路上。关晟又叹了口气,道:“今天是二月十二,案发那晚,是初九,也就是三日之前。那天晚上我不当值,到了晚间就早早回家睡下了,到大约亥正三刻,当值的杨班头忽然来敲我的门,说是冯府遭劫了。”
这段道路尽是平地,两旁长满青青翠翠的小草,还开着些紫色白色的小花。前后都在没其他行走的客商,是以安静之极,只听得见错落的马蹄声和关晟低沉的声音。
“我一听头嗡地就大了,秦州候之子莫小王爷如今正作客冯府,定阳向来平平安安,谁知一出竟是这样大的篓子。随其他衙役捕快赶到冯府,刚敲过子时正,城里其他人家早已歇息。冯府灯火通明,冯大人、冯二公子、莫小王爷、朱将军都青着脸坐在大厅,厅上还有酒宴未撤。当天乃是冯老爷宴请小王爷和随从,宾主相谈甚欢,不觉时间渐晚,刚过亥正,忽然听得后院一片嘈杂,有人说西厢柴房走水。现在想来,该是贼人声东击西之计,就在家丁护院都忙着救水的时候,左风盗大约七八余人从东侧忽然进入……”
雷廷之一直不动声色地在听,到了这时才忽然插口问道:“七八人?有人看到他们了?”
关晟立刻答道:“没有。见到左风盗者,无一活口。人数乃是本县仵作根据尸体伤口的判断,再加上我对现场的观察以及推测而来。仵作看出尸体上至少有三到四种力道不同的刀口,现场脚印杂乱,却最少有五人左右,加之整个行动的时间,应该至少需要七人以上方可完成。”
雷廷之点头道:“对不住,我多嘴了,请继续。”
关晟略一沉吟,又续上刚刚的话尾,道:“左风盗大约七八余人从东侧忽然进入,莫小王爷和一干军卫便下榻在东厢房,携来的贡品也是他们一并看管。当夜,十六名兵卫分两班守在有贡品的厢房院外。因为是冯大人宴客,也在后院给随行侍卫摆了酒席,所以兵卫中半数是冯家临时抽调的护院,替换小王爷的亲随当班。守在门外的八名护卫想是被左风盗奇袭而至打得措手不及,很快毙命当场,据我推测,或许是有什么响动引来了巡逻的另外一班人,双方交手声这才惊动了其他人。前厅后院都派了人去查看情况,可惜左风盗行动实在是太快,武功又高,岂是寻常人所及。还没等冯大人等赶过去,他们已经杀尽了来人,席卷财物,自东侧原路遁走了。据现场看来,其中竟没有人受重伤。”
一行人慢慢地走着,半晌没有人再开腔。平缓的路逐渐有了些坡度,前面是个小山坡,两旁也开始多了绿树,快要走到坡顶,关晟才又道:“我看了现场尸体的伤口,全是刀口自左而右,立刻联想起过去几桩悬案。当即让衙役观察现场,仵作搬尸验尸,然后带了一班人封锁了城门,挨家挨户地开始搜查。”
叶飞儿赞赏地点点头,道:“赃在贼在,关捕头你倒真是雷厉风行。”
关晟苦笑道:“比起左风盗来说,这动作已经太迟啦!我们搜到大半城,直至城西的一栋小屋,才发现为时已晚,那屋内竟有一处地道是通往城外的,地道虽短,却已足够贼人逃之夭夭了。”
温惜花终于开口,道:“莫小王爷是什么时候到的冯府,竟有时间挖这么一条地道?”
关晟道:“莫小王爷乃是二月二到的,正好那日龙抬头,我们这里有些个龙舟灯会,故此多盘桓了几天。那屋子靠近城墙,地道又不过半里,不需三日就可挖就。后来听说,他们本打算初十就走,冯大人才摆了辞行宴,结果却……”
温惜花道:“没有追到人么?”
关晟止不住地摇头,道:“定阳不比得州府,整个县衙的官差加起来才几十号人,平时小打小闹也就罢了,对上左风盗的高手,他们就是血溅五步的命。我总不能叫这些轻功武功都不济事的捕快们去送死,只得向冯大人和莫小王爷借了些人。总共凑齐三十来个功夫好的,分三个方向,跟冯二公子、莫小王爷的护卫朱将军一同搜索。城东方向都是山,搜了大半个时辰,徒劳无功,又下起雨来,只好全数撤回了。”
又过了片刻,已经上了坡顶。温惜花勒马四望,只见群山青翠,新发枝桠的树梢成片连绵,竟似不知何处是头。沈白聿来到他身旁,淡然道:“莽莽山林,若真逃了进去,确实难以追踪。”
关晟走在前面,回头叹道:“不错。不要脸的吹一句,我也算是追踪中的行家,却给弄得全无办法。第二日大早我不等雨停,便一人追了出去,定阳附近蛛丝马迹被我们前晚毁得差不多,费了大半天,才算是重又在朝北方向找到了线索,结果……”
温惜花凝神一想,笑道:“结果断在了湘江。”
关晟也苦笑道:“正是。江水茫茫,可上可下,可南可北,这叫我往哪里找去?”
后面的事情不说也能猜到七八分,出了这样大的事,必定是附近州府严加盘查,终于惊动了刑部,派出了雷家夫妻。想到这里,温惜花心中打了个突,忽然觉得前后有些差池。他正在左右思量,身旁马蹄声响,竟是雷廷之赶了上来。
雷廷之朝两人一笑示意,他本面青络腮,唇下有疤。这么笑起来却很和善也很沉稳,让人忍不住生出亲近之心,雷廷之道:“两位公子,借一步说话。”
温惜花道:“请讲。”
雷廷之手持缰绳,原来就不大的眼微眯,几乎成了一条缝,才道:“我有两问两答想和二位聊聊。一问是,昨日两位不顾而出,是为何?二问是,今日又愿拔刀相助,却是为何?”
沈白聿淡淡地道:“请问你的两答是否即是对这两问,如果是,那我们就连回答也可以免了。”
雷廷之哈哈笑了起来,他看起来文弱,此刻倒颇有几分豪迈,道:“沈公子好锐利的话锋。我问,自然是诚心问。”
沈白聿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冷俊的神情似剑又似雪,有种说不出来的淡漠,目光径自朝向了前方。温惜花朝雷廷之露出个无可奈何的笑容,道:“既然雷捕头是诚心,那我也诚心答给你听。我们昨天不帮,因为‘左风盗劫了朝廷的贡品’;今天要帮,也是因为‘左风盗劫了朝廷的贡品’。这个回答你满意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