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呀!”
——“哎!”
两人霎时倒做一堆,沈白聿早见了温惜花的动作,朝他不赞同地皱起眉,温惜花却笑眯眯地做噤声状。
纪小棠怎么说也是未出阁的姑娘,虽对男女之事半懂不懂,也知大不妥。立刻从凌非寒身上跳了起来,脸红道:“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再一想,对方似是占了自己便宜,又觉得吃了个大亏,马上反口喝道:“不对!都是你不好,走路也不看人!”
凌非寒初时以为她是男子,撞到怀里才闻到从黑发间飘出一股淡淡香气。不是寻常脂粉味,似是体香,跌倒时又觉胸口触感绵软非常,不由得就把心跳漏了几拍。凌非寒愣了半天才省到要站起来,脸已如晚霞满天,慢慢染红了。
纪小棠理直气壮地说完,心里头本还有些虚,忽然见凌非寒也不回话,低着头只从白白净净的脸庞透出丝红晕。她本来就胆子奇大,这下畏惧渐消,对看着自己的凌非寒瞪大漂亮的凤眼道:“看什么看,再看小心本姑娘揍你!”
凌非寒听出她真的是女孩子,脸红得更加厉害,根本忘了是对方撞的自己。纪小棠心中大呼好玩,做出一副恶霸状,哼哼道:“撞了人要道歉,你不知道么!要是姑娘我有个三长两短,定要找你讨诊金。”
见她越来越入戏,温惜花已经憋不住,扯了沈白聿就走,道:“快跑,免得又给追上。”走出好远回头,那两人还在纠缠不清,温惜花总算放声狂笑起来,道:“纪小棠那丫头果然是可塑之材,真懂得入戏。”
这边沈白聿却似笑非笑地看他,悠悠道:“这就是你说的像我?”
后面说不得又是拉拉扯扯、笑笑闹闹,忽听雷廷之赶上来叫道:“两位留步!”
第七章
雷廷之总算追上二人,他本就体弱,赶得又急,还未开口就是阵撕心裂肺的狠咳。好容易止住了,这才能抬头道:“方才我已将尸体检完,就想出来说明情况,还好你们没有走远。”见他们关切的神情,笑了笑道:“无妨,出娘胎就带上的老毛病了,春秋之际特别容易犯。正好我要去找飞儿,咱们边走边说吧。”
三人走在大街上,天朗日晴,和风送爽,空气中飘着股若有若无的花草香气,行人商贾也都是团团和气。雷廷之忍不住赞了句:“定阳治下竟有这样的安居乐业,关晟这捕头当的可比我夫妻俩称头多了。”
温惜花见他眉目间隐有愁绪,话里有话,知道别有下文,也不接口。
雷廷之又道:“尸体验看完毕。十九具尸首,共有刀口三十七刀,根据我的看法,共有八个不同的人出手。这八人未必是同门,平时用的也未必是刀,但当时出手,使的都是左手刀法。”
沈白聿转过头来,道:“雷神捕,可否具体些,我听得不大明白。”
雷廷之呆了呆,想是没料到他会率直相问,欣然答道:“所谓同门,除非少林那样武学渊博的大派,有千年积累创造的各种武术;又除非是魔教那样深不可测的域外方地,有外人难窥其根底的玄妙武功。否则即便以峨嵋武当这样的泰山北斗,其行功方式、修炼法门也只是大同小异,花招不同而已。招式的区别只是表象,打个最浅显的比方:那摊子上卖的豆腐脑,东西是一样,加上不同佐料就有不同风味,可豆腐脑并不会因此变成豆浆。”
他显是对此有不少心得,虽然不会武功,几句话却大有见地,温惜花和沈白聿都听得津津有味。雷廷之也来了精神,又道:“一门一派最不能改变的,就是内功心法。因之内功乃是外家功夫的基础,招式再精妙,也需辅以内功才有威力,况且世上哪里有纯招式的武功?我多年仵作生涯,从尸体伤口判断杀人者武功来历的时候,通常都是从攻击击中的位置、攻击的力度、造成的损伤效果判断杀人者出身,即是抓住杀人者师门的行功特点。”
温惜花已立刻疑道:“若我比敌强,自然可以依师门习惯出手。可若是我与敌人武功相差无及,到了真正生死相见,未必就遵从什么招式、法门,到时出尽百宝只求偷生,如此岂不让你这立论落空?”
他说的问题,雷廷之似从没有想到过,如同被凉水一盆当头浇下,当场就呆住了。
沈白聿已笑着摇头,他看得通透,道:“你真真聪明反被聪明误,须知这道理本就不是人人都能明白的。江湖中人几千次、几万次地苦练同一套剑法刀谱,就是为了让招式变成身体的部分,到了危机之时,自如呼吸般变招而出,不浪费半息时间造成失足遗恨。可惜,一种招式再如何强也有限,总不会每时每刻好使——但听起来容易,做起来困难。你以为天下间所有人都能如此果决,能明白生死一线间,只有输赢没有方式么?”
仿佛茅塞顿开,雷廷之连连点头,道:“对对,这就是积习难改,根深蒂固。像老雷我爱喝酒,就一辈子铁了心抱定酒盅,被老婆骂到要死也硬是改不掉!”见两人笑出来,他又擦着汗苦笑道:“好在老天长眼,这样的聪明人天下间只得两个。要是人人都明白这个道理,我这牛皮吹破的神判死判也只好辞了官种地去了。”
阳光正好,春意融融,如此时节与人文词论剑,果然是大快人心。三人想到此处,不约而同大笑起来,心中都是一片风光霁月、晴空万里。
雷廷之又笑道:“我说左风盗不是同门,就因为他们的刀法出手力道位置角度虽然都系出一家,但其中行功方式却五花八门。只证明他们不但不是同门,平时更不惯使同种兵器。”
温惜花沉吟道:“由刀口看来,他们用的,必定是一种能够在瞬间将力道集中至刀尖,却毫无赘招的极高明的刀法。”
沈白聿皱起修长的眉,道:“——还惯于突袭。这么强悍无匹的刀法,江湖上却从没人听说过。习得这刀法的人,尽可以之在江湖上扬名立万,却只甘于以之作为发财的手段,实在没道理。”
雷廷之摇头,道:“或许天资有别罢,其实并非左风盗人人都得到了这刀法的精髓。尸体伤口各有不同,其中也有出手犹豫难决,起锋失准的;也有错过时机,堪堪避开要害的。其中却有一人着实可怕,三十七刀,此人只出了九刀——刀刀致命。”
即是说,左风盗中有人当晚只出手九次,即斩杀了九人,混战之中速决,无一落空。温惜花和沈白聿对视一眼,均见到对方眸子里升起的警惕和寒意——竟有这样的武功,这样快的刀!
沈白聿淡淡地低声道:“你能不能做到?”
温惜花沉思片刻,也低声回答道:“我不知。你知我这人又懒,又很怕麻烦,绝不会让自己陷入这样的局面里去。”
沈白聿不置可否,慢慢地道:“我可以。因为我做过。”
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仿佛很艰难,又仿佛很决断,明亮的黑眼睛黯了下去,表情冷得像冰块,硬得像岩石。还未等温惜花再开口,瞬息间杀气消散,沈白聿已回到了平常的样子,就像刚刚的话他从来没有说过。
雷廷之靠他们不近,没有听清两人的对话,却也知道他们在议论那不知名的左风盗高手,道:“这只是粗粗验看的结果,如果两位有需要,我还可再多花些时间。”
温惜花深深看了沈白聿一眼,这才云淡风轻地转头向雷廷之笑道:“不必啦,有这些暂时已经足够。”
三人已经快走到归客来客栈大门,雷廷之忽然驻足,转头道:“温公子,沈公子,雷某不才,有件事想要托付两位。”
温惜花笑道:“不必公子来公子去的,多么麻烦,直接叫我温惜花便可。有什么事请直说。”
雷廷之展颜点头,道:“好,你既肯叫我为兄,我也就厚着脸皮攀了这个交情。这件事其实说来丢人,我今天也豁出去了,只求两位:无论将来发生何种变故,都请彻查此事到底。”
温惜花垂下眼,重复道:“无论将来发生何种变故?”
雷廷之苦笑道:“不错,我也知这其实是强人所难。朝廷怎么想我不明白,也没门道明白,可还知道刑部派我们夫妻来这里做清客,可不是好心要放我们大假。”他长叹一声,铁青邋遢的脸上流露出丝嘲讽,叹道:“我和飞儿这几年办案认法不认亲,认理不认权,谁的面子也不卖,在京城里得罪的人太多啦!这回怕是终于给上头找到名目,把眼前钉打发出去,这案子既要我们来办,又不让我们真办。若别的人办下来,便是所谓神捕也不过尔尔;若别的人办不下来,干系始终还担在我俩身上——谁让我们夫妻俩是钦赐的六品小捕快呢?”
没有料到其中还有这般曲折,见两人都有些踌躇,雷廷之神情豪迈地笑道:“哈哈,两位可别误会我雷某人这话是怕担干系,大小不过是丢官回家,抱老婆睡觉,伸头缩头左右也要挨这一刀。只是我这人虽然不成器,却不愿只源天子一虑,为那乌纱几顶,便眼睁睁看死在左风盗手里的这么多人都成了枉死鬼,让百姓从此不得安宁。今次丢下脸皮恳请二位,务要让此事水落石出,使凶手难逃法网。”
一席话听得两人都有些肃然,温惜花收起笑容,抱拳道:“我温惜花一生做事,从未有过半途而废之时。雷兄若是信得过我,还请稍安相待,十天之内,定会叫你看见真凶。”
雷廷之仰头哈哈大笑,道:“不愧是天下第一的温公子,好胆量,好魄力!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在此静侯佳音了。”他又咳嗽声,道:“这件事还请莫要在飞儿面前提起。咳,她是个火炮性子,一点就着,这些台面下的龌龊事情给她知道了,又要替我多生闲气。”
这么一条粗犷的汉子,说起妻子来目光中却是脉脉柔情,有几分无奈,也有几分爱宠。忽觉太过忘情,雷廷之老脸微红道:“若是飞儿对你们失礼,也请莫要放在心上。其实那日你的话她也喜欢得很,只是觉得大家你恭我谦的着实肉麻;她脸皮又没有我这样厚,才没来谢过。”
见他夫妻伉俪情深如此,就连旁人也似心头照了春日的暖阳,懒洋洋地漫过一阵温柔之意。
沈白聿的脸色也和缓了许多,颔首道:“自当守口如瓶。”
雷廷之拱手道:“罗嗦了大半天,不拖着你们啦。我夫妻就住在这客栈玄字号房,若有用得着的地方,尽可以开口,定会全力以赴。”
温惜花也还礼道:“改日再来约雷兄喝酒。”
雷廷之缩了缩脑袋,低声道:“莫声张,小心给我老婆听见!咳,咱们改日再约。”
三人会意,笑了几声,雷廷之就此转身,佝偻着病瘦的身子径直向店内去了。与沈白聿久久望着他的背影,温惜花却想,左风盗此案纵使千难万险,能结交这样的人物,也是难得的幸事。
旁边沈白聿已淡淡地道:“能结交这样的人物,倒真是幸事。”
温惜花愕然向他,忽而笑开了,道:“小白,你变了。”
沈白聿侧头看来,道:“我变了?”
温惜花微笑道:“过去的你,定不会说和谁人结交是幸事这样的话。”
听了他的话,沈白聿半晌没回答,只是唇边逐渐绽开丝笑意,静静地看着温惜花,叹息般道:“你说的对,我终于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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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到冯府的时候已是下午,关晟不知为何还没有到,就先进去见了冯家父子。当时冯于甫正在书房看书,连衣冠都没整,就拿了书兴高采烈地跑出来,还未见人,已大笑道:“来得正好,莫小王爷和我正商量着找你去喝酒哪!”
温惜花向沈白聿苦笑,虽知这位老爷是个诗文酒色的狂士,可现在非常时期,却只他如此潇洒清闲,真不知叫人气好还是恨好。
冯老爷倒没有发现两人神色有异,拍手道:“对,还该叫上廷之。”
温惜花笑道:“只怕叶神捕不肯。”
冯于甫嘿嘿笑道:“到那时说不得只好再卖卖我这老脸,希望雷夫人给几分薄面。”他一捋长须,道:“两位莫怪我贪杯无厌、老而不修,实在是家里好久没来这么多知心的客人——虽是为这么桩事儿,也让我喜欢。唉,人老啦,就越来越怕冷清,越来越喜欢热闹,所以才得意忘形这么一回,莫见笑,莫见笑。”
只是闲聊谈笑般的几句叹息,却道尽了冯于甫宦海浮沉多年,此生惯见的世情冷暖。
冯于甫年轻时本早就金榜题名,谁知放任不拘盛名太过,主考官怕取之有失体面,硬是让其名落孙山。十年后再考,终能蟾宫折桂,两度登科名满天下,风流探花之名连温惜花少时也听得。十二年前户部尚书贪赃枉法,上下官官相护,只他小小一个刑部司郎中,顶风查办,终至奸人授首。此后虽因生性耿直,始终升不上去,却极有清誉。他多年为官,临到了却给人弹劾回乡养老,长子虽也在朝为官,却只是个五品员外郎。世人每多趋炎附势,当年风光不见,冯府门庭也清冷了许久,若不是莫小王爷奇思妙想取道定阳,怕还没得今日的喧扰。
想到官场反复,世态炎凉,人心惴危,一致于斯,两人都不免有些凛然。
温惜花笑嘻嘻地道:“反正答应了莫小王爷不醉不归,若是冯大人能说动叶神捕放人,我们四人大醉一场又如何!”
冯于甫哈哈大笑,道:“好,老夫这就去找小王爷说!”
这时关晟终于来到,冯于甫正好告辞,冯允词出来领几人到后院东西厢房。冯府果然是大家大户,后院东西厢之间又有廊庑,与内眷所住之地再相隔花园,府内花团锦簇,春意盎然。
温惜花抽空向关晟道:“你可知凌非寒和杜素心下榻何处?”
关晟道:“哎,这倒没有问。不过左右定阳城也只得五家客栈,看他们的衣着气派,该不会住的太差,或许也在归客来。”
几人说着已走到东厢房,关晟开始连连指点,道:“那晚我们进来,见到的第一具尸体是在这花圃旁边……”冯允词也在旁附和着点头。温惜花抬眼看去,却见东厢房小院落中遍植花木,又有蓬郁郁葱葱的新竹,甚是清雅。他四下看看,只发现青石上偶有隐约暗色,道:“这里清洗过了?”
关晟苦笑道:“连日降雨,老天帮忙,不想洗也干净了。”
四人进入厢房小厅,冯允词道:“这东厢房从前是我大哥大嫂住的地方,后来大哥京城入仕,现在便改了招待客人。贡物就放在后堂中央一间屋,左右两边是莫小王爷和朱将军的房间。”
温惜花点头道:“他们倒很小心。”
再走几步,就看见大门敞开,地上一滩血迹延伸进去,已变成暗褐色,洒落在正门桌椅周围。关晟道:“徐师爷就倒在这椅子旁,众人中唯有他死在内堂。”
冯允词四顾道:“大约是那晚徐师爷检查完贡品无恙后,正要出去,和左风盗碰了个照面。”
温惜花嗯了声,忽而抬头瞅向天花板。沈白聿站在他身边,见他神色,眉宇间也浮现丝无可奈何。四人又去看了那后堂摆放贡品的房间,屋内还保持原状,箱开桌倒,狼藉一片。沈白聿走到窗边推开,清风徐来,却见青翠欲滴的竹林后就是外院围墙。关晟也走到他身边,道:“这围墙其实不低,左风盗轻功倒着实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