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在风中唰唰作响,温惜花仔细看过房间各处,转头道:“我们出去吧,看看那间失火的柴房。”
柴房却在西厢的院内角落,这是仆人住的地方,看起来就简陋许多。柴房连着近旁的房间都烧的灰头土脸,漆黑满面,关晟指着柴房内最焦黑的墙壁道:“据我猜测,火就是从这里起的。”他又转向墙角道:“火石引线就丢在这里。”
他掏出那火石引线,只看了眼,众人便知为何关晟说毫无线索。这两样实在是家家都会用的最最普通的东西,去哪户灶台都能见到几个。
沈白聿没有听他们多说,却走到了西厢的入口,不知在看些什么。
冯允词道:“因为浇了火油,所以火就猛地烧了起来,仆人发现的时候整个柴房已经火光一片。”
温惜花沉吟片刻,向关晟道:“左风盗留下了什么足迹线索。”
关晟摇头道:“那晚我只是匆匆上东厢房顶看过,脚印杂乱,外墙上也有脚印,是以觉得他们是从那边围墙进出的。后来下起了雨,第二日就给洗刷干净,找不出什么线索了。”
温惜花还要开口,却见个清秀伶俐的丫头过来拉住冯允词说了几句。冯允词点头后转向温惜花笑道:“温兄,正好内子知道你来了,很想见见你。”
沈白聿转头向他,淡然道:“你去吧,我留在这里。”
温惜花想想这下家常拉起来,也不知要耗多久,就对关晟道:“小关,这里的情形我已知道,就莫要等我了。”
关晟道:“好,我去继续追查那对夫妻的消息,有了情况就立刻告诉你。”
他离开后,冯允词向沈白聿道:“沈公子,就劳烦你在这里等会儿了,若是等的闷了,不妨去前厅喝杯茶。”
沈白聿颔首,道:“多谢,我自会打发找消遣的。冯公子,可否在这处走走?”
冯钧词笑道:“这是自然,劳请你费心了。”
温惜花走到沈白聿身边,耳语道:“发现了么?”
沈白聿抬头向他,直叹气:“温惜花,我又不是死的。”
温惜花眼睛闪闪,笑嘻嘻地挨近,道:“千万小心不要给人骗了,别我回来就已割地献城,家国沦丧。”
说完不等沈白聿发作,就已大笑着和冯允词往后堂去了。沈白聿思量半晌,苦笑着摇摇头,径直又走近东厢房,抬头道:“你还要在上面待多久?”
哗啦一声,蓝色的身影已跳到沈白聿面前,拍手笑道:“你开窗子的时候,我就知道被发现啦。嘻嘻,还好你没有说破,不然做贼被抓个现行,真丢人。”纪小棠纪大小姐说了半天,才想起蹙起柳眉道:“奇怪了,花姊姊明明说你武功尽失,那又怎会听到我在房上的?”
沈白聿摇头道:“不是我,是温惜花。我们方才说到左风盗三个字之时,房上瓦片被人踩得动了一动。”
纪小棠吐吐舌头,表情可爱娇憨,欢笑道:“还好还好,原来还不是我轻功不济事,连你也能听得出来。”
猛然省起自己说了什么,她又赶忙摆手道:“我、我没有瞧不起你的意思,我的意思是说……就是说……”喏喏了半天,纪小棠直恨的跺脚,干脆道:“哎呀,怎么一到紧要关头就不会说话了。我是说,看你现在这样子也挺好的,没有武功又死不了人,千万别把旁人的话放在心上呀!”
看她满脸诚恳认真,仿佛不这么说,自己就要被气哭的模样。沈白聿实在忍不住微微发笑,纪小棠这才反应过来对方比自己年长许多,也毫无需要安慰的赢弱之态,倒被臊了个大红脸。沈白聿更是笑了出声,纪小棠赌气转身,嗔道:“哼,反正你笑我也好,不笑我也好,今次我既然听到来的是左风盗,定要插一脚!”
怕就怕的是她这句,沈白聿现在笑不出来了,淡淡地道:“此事凶险,不是你小小年纪可以插手的事情,莫要强自出头。”
纪小棠回头向他,大声道:“那个小红脸也不比我大多少,他就可以插手!难道你们又嫌弃我是女孩子不成!”
沈白聿疑道:“什么小红脸?”
纪小棠傲然道:“就是我早上在衙门撞到的那个人呗。看他那么容易脸红,年纪也不大,又不知叫什么。想起醉花楼的姑娘常常说什么小白脸,我自然叫他做小红脸啦。有什么不对的么?”
一番奇谈怪论,把沈白聿听得哭笑不得,连连摇头道:“他叫做凌非寒,是江陵府凌家的后人。说起来从前凌家和你爹也算有些交情,莫要乱取绰号,传了出去要惹事的。”
纪小棠歪着脑袋,道:“怎么小红脸这说法不好么?难道小白脸不是说年纪轻轻,脸色白净,很讨姑娘家喜欢的男人?他长得挺俊,我还以为这是夸他呢。”
沈白聿听得正是哑口无言。纪小棠年纪说小不小,说大不大,对事情半懂不懂,说来惹人发噱,若追究起来,却真没法开口跟她解释。还好沈白聿虽不似温惜花那般机灵通变,却有一样别人学也学不到的好处——便是冷下脸装傻。他只管避而不答,淡然道:“叫什么随你所愿。只是凌非寒比不得你,他江湖经验比你多,又肩负家仇血债,本就身涉与此。这事不是玩笑打闹,动辄刀光剑影,所以你不能插手,也不该插手。”
见他语气严厉,纪小棠火也上来了,道:“谁说我是玩笑打闹来着!年纪小又怎样,凭什么我小,就立刻当我不是认真的!”
沈白聿冷冷看她,也不说话。纪小棠更是气急,连珠炮般地道:“你是这样,爹和娘是这样,花姊姊也是这样,说到什么就是:你太小。你们年纪大,经历很多,知道很多,好了不起么?我也会长大,你们遇到的事我将来也总会遇到,你们明白的事我将来也肯定会明白。反正今天左风盗的事我听到,就管定了。想叫本姑娘别插手,有本事的杀了我……不,杀了我我也不服!”
说到最后纪小棠简直是暴跳三尺,俏脸涨得通红,一副如果沈白聿要再说什么,就据理力争到底的模样。
沈白聿黑眼睛幽幽地凝视她,沉声道:“那试问你打算从何处插手,怎样管?”
这话一出,纪小棠登时无言以对,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虽有满腔好奇义愤,却根本什么也不知道。她就像斗败了的小公鸡般委顿下来,半晌才闷闷地怨道:“反正你们又什么都不肯告诉我。”
沈白聿心中忍不住想笑,面上却毫无表情,道:“若我准你插手,须得约法三章。”
纪小棠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眼中全是惊喜,赶忙点头道:“你说真的?!”
沈白聿悠然道:“第一,首先要回家取得你爹的首肯,他若不同意,立刻作罢。第二,不可私自妄动,须得跟在我和温惜花身边。第三,若事态已至不该让你深入的情形,必须离开,不准恋栈。”
纪小棠想了半天,道:“第一条最简单,我说什么爹怎敢不听。第二第三嘛……我答应了你们,可不准赖皮,随便找个理由想打发我!”
沈白聿点头道:“我既答应了让你插手,就绝不食言。”
纪小棠一蹦老高,欢声道:“好,那我现在就回家去找爹,你、你暂时不离开这里吧?”
沈白聿摇头,又道:“若这里找不到我们,可到醉花楼,那里你总是轻车熟路了。”
纪小棠猛力点头,旋身拧腰,使出家传身法中的云山有迳,便飞身上了东厢屋顶。她轻功着实不错,只似飞絮飘落,瓦片纹丝不动,快要出墙头,才又回头疑道:“真的不骗我?”见沈白聿含笑而不答,微微点头。才展颜轻笑一声,纵身消失在青竹绿叶间。
见她去了,沈白聿反而有些头痛:虽然温惜花再三警告,他终忍不住一时心软。纪小棠天真的模样总叫他想起薛明月,无论如何也冷不下脸来。转而想到,今次他轻易就割地献城,惹来麻烦,照温惜花的性子,定会尽数在自己身上找回来。
唇间泄出声呻吟,沈白聿终于真真正正头痛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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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惜花随冯允词穿廊过院,但见冯府花园造景别致,方寸玲珑,雅致间又浑然一体,颇有江浙流风。便笑道:“这庭园莫非是冯大人布置的?”
冯允词点头,道:“都是家父所为。他年轻时游历四方,现在家中左右无事,便都将心血投注到这些花鸟草木中了。”
说笑间,两人来到后堂,温惜花抬头,上面写着:“清碧居”,题字云中君,估摸着大约是冯于甫的自称,倒能看出几分名士的狂气。几棵大树遮阳蔽日,周围遍植各色兰花,有几株正在盛放,其香馥郁扑鼻。冯允词却笑道:“这原本是家父的独居书房。后来知道阿盈有了身孕,说湘地酷暑严冬,这里冬暖夏凉,就让我们年后搬了进来。”
周围没有外人,冯允词说话也就大方得多,不再一口一个内子的称呼,直呼妻子爱称。温惜花听得出温盈极受丈夫和夫家疼爱,心下也不免为她欢喜。
两人在外间走走说说,门内已响起温盈欢喜的声音,道:“允词?二哥跟你一起来了?”
冯允词大笑着右手去推门,做了个请的动作,道:“这就来了,若是没能把你二哥拖来,只怕我还进不来吧!”
温惜花踏进屋去,却见温盈衣着宽便,坐在椅上呆呆凝望着自己,唇边笑意深绽,眼中还闪动着泪花。道:“二哥,你似乎瘦了。”
她一句话,多少往昔涌上心头。温盈虽不似他与温大姐乃是嫡亲一母同胞,只是偏房所出,却因性情温婉和顺,容姿端丽,十分得温父宠爱。温家子弟多,温惜花自幼最得温老爷子青眼,时时带在身边。他小时偶尔回家,也是众望所归的天之骄子,向来是众兄弟姐妹中的孩子王。温盈模样长得和温茹凤十分肖似,是以爱屋及乌,和这妹子的感情也更亲近些。
温惜花从不是徒自伤悲的性子,大大咧咧走过去坐下,这才应道:“小盈,你却胖了。”
温盈皱起脸苦笑,道:“二哥,怎么你这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张嘴就气人的毛病就是改不掉。”
温惜花笑嘻嘻地道:“这就是所谓的——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兄妹两相对哈哈大笑,就有刚刚传话的丫头端了茶进来,温盈笑着摇头道:“药儿,说了多上一壶酒,你怎么还是忘记了。给我这二哥喝茶,那就是生生糟蹋东西,还不如随便一杯凉水呢。”
温惜花苦笑着反驳道:“小盈,你什么时候学得这么刻薄,说起话跟大姐似的。”
温盈杏眼流波,嫣然道:“若告诉大姐你说她刻薄,你知自己会怎样?”
温惜花哈哈大笑道:“不怎样。最多三年不要回家,到时自有的是人着急,反正不是我。”
为止气结,温盈只得朝坐在右首看兄妹拌嘴的夫君道:“允词,你看我二哥这个样子,一入江湖如鱼得水,每年家里多少人在念,他硬是铁了心不理,上次见到他怕都是三年……不,四年前了。”
冯允词右手拍她的背,似是安慰,又收手转而倒了杯茶递过去道:“莫激动,小心惊了胎儿。”
得了夫君体恤,温盈这才满心欢喜地向温惜花道:“二哥,我的宝宝都四个月了,等过个半年,你定要记得来喝满月酒。”
见她眉目间光华自蕴,眼中绽放盈盈喜色,温惜花不免想到大姐,却道:“若是记得,定会过来;若是不记得,不记得……咳,那什么时候赶上了,再喝也是一样的。”
果然是滴水不漏、绝不落人话柄的性子,温盈苦笑道:“不管记不记得,多少求你还挂着定阳有我这么个妹子。今次若不是那左风盗,怕你就算路过了,也决计不肯来看我一眼。”
这倒真是实话。温惜花咳嗽声想岔开话题,就抬头打量四周。这房间想是还维持冯于甫书房模样,不少书籍卷册,大不似闺阁厢房。他见靠墙架上摆放着些样子少见的雕刻、漆器、铜器,茶壶、大理石架,甚至腰鼓,斜边还挂着把奇怪的琴,笑道:“这些东西,都是冯大人的收藏吧?”
冯允词也笑了,道:“算不上什么收藏。家父游历天下,边关塞北、烟雨江南、两广福建、蜀地番邦都去过,就喜欢自各地民间搜罗这些小玩艺儿。虽是民间凡品,却别有韵味。”
这时那叫药儿的丫鬟又端了酒过来,温盈朝冯允词没好气地笑道:“上当了不是,他想打岔,你莫要也跟着帮腔。”
自动接过酒壶,温惜花如获大赦地笑道:“现在谁也不用打岔了,我喝酒,你们说。”
见他笑容中别有意味,温盈见那丫鬟自行退下,使了个眼色让冯允词起身闭门。这才转向温惜花道:“二哥,我今天特特叫你来,是有件事想说……其实这事儿也没什么,或许只是我疑神疑鬼罢了。”
戏肉终于演到,温惜花也就懒得插科打诨,拿着酒杯微笑道:“可是关于那晚的事?先来说说你怀疑的是谁?”
见温盈张大了眼,他也不多说,只是喝酒。冯允词道:“内子是昨晚才同我说起这件事的,她觉得抓不到什么实据,本不想乱讲。但毕竟事关重大,是以我便想借此机会让她自己跟你说了。”
温盈眼神悠远,回忆道:“那日晚上我本睡得不踏实,后来便被仆人脚步声惊醒,都说是西厢柴房走水。心神不安地过了阵,允词推门进来,说火势不大,让我安心休息。我这阵子老是心惊肉跳,他便坐在床边拉着我的手待我入眠。我正在半梦半醒间,忽然和允词都听见前院隐隐有刀兵厉喝之声传来。允词赶紧要出去,我心里怕,就让他顺便把睡在后面的药儿叫来陪我。”
温惜花听得很仔细,只听温盈又道:“药儿这丫头从小是家养的侍婢,在冯府有一样是尽人皆知:无论刮风下雨,打雷扯闪,她从来睡得最是安稳,此事无人可及。过年那会儿子我常被鞭炮吵得睡不着,只有她照样酣睡。可那晚允词去喊,她不但一叫就醒,连穿衣裳的功夫也没耽搁,马上就到我跟前来了。”
冯允词道:“我那晚心情紧急,本来还怨阿盈事多,也没有注意这些。后来被她一说才感觉不对——药儿不止没花时间穿衣,她甚至根本没点灯,就像穿戴好了躺在床上等谁似的。”
温惜花轻轻眨眼道:“哦……”
温盈看了丈夫下,有些扭捏地续道:“我也知道平日里常有些下人乘着深夜无人,干那私通苟且之事,开始心里并没往这处想。但那晚出了这么大的事,前后思量,还是不由起了疑心。二哥,这件事除了允词,我未向别人露出口风。自嫁进冯家,药儿一直对我贴心照顾,虽不知她是否真的与那左风盗有干系,却请你莫要太过声张。若是,我自然保不了她;若不是,也多少能保全她的名节。”
温惜花见她情急,笑了笑,点头道:“放心,你既如此说了,我自有分寸。此后你们也莫要打草惊蛇,说话试她,让我用自己的法子来查。”
冯允词和温盈都点头答应,温盈又加了句:“二哥,若那丫头真的……也该是受了人利用,她不会武功,不是那种杀人不眨眼的强盗。”
温惜花抚慰地朝她笑道:“难道你二哥是不问青红皂白就喊打喊杀之人,你该知道我是最懂怜香惜玉的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