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上座,价格贵得要命,比普通吃一顿饭高出五成还不止。
更要命的是,金大厨摆下话,只要他看得上眼的,乞丐也可以坐在上座吃一碗阳春面;若他看不上眼的,对不住,千金也难买半块木屑。
最最要命的是,放眼江湖,金大厨看得上眼的人,简直比秃子头上的虱子还少。
所以这个上座,一年数到头,有客人的时候也少之又少。
今天,醉仙居三楼的上位却是有客人的。
不但有客人,盘碟相累,各色山珍海味摆了满满一整个八仙桌,十个大汉吃足一个时辰也绰绰有余。
这么多叫人垂涎三尺的美味佳肴,却只有两人对坐,实在暴殄天物。
再确切点说,两个人只有一个人在吃。
另外一个,在听。
“这一道腊味合蒸是湘江一带的传统菜,猪肉、鱼肉、鸡肉年前就开始封腊,然后上锅合蒸,加上好老汤,看起来腻,其实皮韧肉烂,入口即化……嗯,果然还是金大厨的手艺最地道!还有这道紫龙脱袍,是用鳝丝、冬笋丝、香菇丝一起过油爆出来的,我知道你不吃辣,没让他们多放辣椒。对了,要是不爱吃荤,可以试试这碗冰糖湘莲,湘莲从西汉开始就向皇帝进贡,虽然不是当季,味道也算清香粉嫩,绝对值得一尝……”
边吃边滔滔不绝介绍着各式菜色、做法,无数典故娓娓道来如数家珍的,是一个青衣的公子。
公子向来是一个很帅气、很贵气、很有底气的称呼。
所以江湖上自称公子的侠少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拿个归去来朝人多地方丢出去,一口气能捞七八个公子回来。
这一个公子,穿的既不是做工精细的丝衣绸缎,戴的也不是价值连城的玉佩琅环,身边没有跟着一看就是高手的随从,别说美丽的侍女,连佩剑也没有一把。虽然他长得实在比世上绝大多数人都好看得多,可全身上下一身装扮实在显得很不起眼,也很平常。
但是,任何人见了这个人,都会觉得除了“公子”,你实在找不到别的方式称呼他。
如果一个人坐在天下第一楼最好的位子上,吃着最好的厨子炮制的珍馐百味,承受无数偷偷看过来的目光,毫无顾忌地狼吞虎咽,却又一脸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的样子。还能让别人打从心底觉得这个人无论做什么都不值得奇怪,做什么都再天经地义、理所当然不过。遇见这种人,怕是谁都忍不住想叫一声公子的。
天底下各种各样的公子很多,但是这么随兴妄为又这么叫人无可奈何的公子,只有一个。
——幸好只有一个。
众望所归的惜花公子温大少,拈起一块东安子鸡,连连摇头,叹道:“唉唉唉,如此美食,我说得口水也干了,你居然筷子也没动两下,要是这只鸡泉下有知,岂不是让它死不瞑目。”
“诛心之论,若是没有你温公子,这只鸡必然还活蹦乱跳,将来或许能寿终正寝呢。”淡淡地回了一句,沈白聿依旧手执清茶、凭栏远望。
温惜花一口吃掉这块死于非命的鸡,怨道:“小白,你已经瞧了大半个时辰了,多少也回头看一眼吧?新发的竹枝有翠竹粉蒸鮰鱼青绿吗?洞庭水能比汤泡肚好吃吗?”
听到后面,沈白聿终撑不住噗哧笑出声来,回头叹道:“这样也能比的么?这么煞风景的话,若是传了出去,多少文人骚客定给你气得跳楼。”
见他转过来,温惜花也笑了,道:“我说能比就能比。吃吃喝喝是人生最大快事,肚子饿着的时候,我眼里只剩下:遥望洞庭山水翠,白瓷盘里炒青螺。”
沈白聿大笑,摇头道:“单单要吃青螺,何必特地跑到醉仙居。你点这么多菜,吃又吃不完,岂不是暴殄天物?”
温惜花正色道:“非也非也,绝赞美食如绝代美人,千金难求。而美食比美人好的一点就是,绝代美人必不可兼容并收,总有憾恨;绝赞美食却可同时享尽,绝无遗漏。这样的缘分,我怎可错过?”
沈白聿也扳起脸,一本正经地道:“听你这么一说,似乎也有些道理。美人总有老去的一天,美食却可日日如新;美人要你小心伺候,美食却对你百般迁就。最妙的一点是,吃的东西不像女人,是不会说话的。”
温惜花击掌大笑,道:“说得好!看来小白你也终于体会到做吃客和酒鬼的精髓所在了。只有一样,美人和美食毫无分别。就是想得到他们,无论多少,你都要花钱的。”
漆黑的瞳仁在睫下轻闪,沈白聿笑道:“不错,越是稀少珍贵,越是要一掷千金,越是花得天经地义。”
喝了口汤,温惜花悠悠地道:“天下间,可能少有比这个更天经地义的事了。所以你不好好吃这一顿,多么地可惜。”
沈白聿拊着额头,叹道:“可惜我自问没有温公子你脸皮这么厚,被这么多人盯着,还能这么大马金刀地胡吃海喝。”
嘻嘻一笑,温惜花道:“我知你一贯不爱当人面说好话,自然以我们的交情也用不着说什么好话了,总算……咳,这个不提。小白,你就算觉得直接夸我会不太好意思,也不必用这么委婉的措词啦。”
他这一番自我陶醉下来,沈白聿还能说什么,半晌,他才道:“我很后悔。”
温惜花道:“后悔什么?”
沈白聿瞥了一眼竹帘后的大厅,几十道做贼心虚的目光立刻收了回去,才回头道:“我后悔刚刚让小二放下了帘子,否则开张收钱,你那一番妙论定有不少人捧场。我不太明白,你又做了什么,惹得从进来所有人就跟债主般对我们虎视眈眈到现在。”
温惜花举起双手,无辜道:“莫要问我。我这几个月一直跟你在一起,什么也没有做。何况自从入冬以来,我们就出海去了,也就刚刚元宵回问剑山庄吃了个饭。”
说起问剑山庄,沈白聿忍不住呻吟了一声:“这件事不许提了……”
知机地立刻转移话题,温惜花眼珠一转,道:“不如叫人来问问,这里的小二高上高是江湖有名的大嘴巴,还弄了个江湖八卦排名,听说许多人津津乐道,必定知道不少最近发生的事。”
坐言起行,温惜花指风轻挑,竹帘腾的卷起。外间不少伺窥的人都完全没有堤防这一节,多少视线与两人碰个正着,不少人的脸一下子涨红,杯碟掉落的声音稀里哗啦一片。沈白聿悠然地喝茶,温惜花一脸笑嘻嘻似乎什么也没看到没听到,只是朝刚刚埋伏在花盆后,帘子一起就装作擦围栏的高上高招了招手。
高上高虽然名字取得吉利口彩,人却生的犹如武大,他立刻窜到温惜花桌前,嘿嘿笑道:“温公子,还要点什么?小的立刻给您备来。”
温惜花笑道:“别的我不要,就想点一道江湖八卦榜。”
这话一出,不但高上高脸上的笑容僵了僵,只听见三楼无数吸气的声音。温惜花左右一瞧,嘻嘻笑道:“看来周围的武林同道也对此相当有兴致,不如你一一道来,先从第一位的说起。”
他说完这句话,整个三楼包括高上高,不止是吸气,而是抽冷气了。
高上高不愧是贯经风浪的江湖第一大嘴公,想了想,忽然大声道:“这江湖第二的八卦嘛,就是‘武林判官’重修兵器谱,温公子再度蝉联天下第一;沈公子虽说失了武功,但您弟弟沈亦非手中吴钩的排名已是第四。可喜可贺,哈哈……”
温惜花皱眉道:“我问的是第一不是第二,你是否没听清楚?”
高上高很快又嘴不打滑地道:“排名第三的八卦想必大家也听过了,就是半年前暴毙的崆峒派掌门罗靖罗大侠之事,终于查明是他手下弟子文思伍为篡夺掌门之位所为,现在这欺师灭祖的小人已授首,罗大侠在天之灵也算可以安息了。可喜可贺,哈哈哈……”
沈白聿诧异地和温惜花对视一眼,遮遮掩掩弄到这步,连他也忍不住有了兴趣。放下茶杯,沈白聿淡淡地道:“这第一八卦,原来我们竟听不得么?”
此时周围人忽然开始不约而同地咳嗽,高上高为难地看看两边,又看向冷冰冰的沈白聿和笑嘻嘻的温惜花。吞了吞口水,他悄悄向后缩了两小步,这才道:“这八卦嘛,多少和温公子有关,不过……”
温惜花嘿嘿一笑,敲敲桌子催促道:“你平日含着鸡蛋也能从善如流,今天怎么吞吞吐吐的,快说,莫要绕弯。”
高上高满头大汗,拿手里的抹布拼命擦也在往下滴,终于退至楼梯,才终于像是下定了决心。一咬牙,环视众人,只听当时一片死静,所有眼睛都集中在他身上。
终于,高上高视死如归地挺起矮矮的身板儿,以不负武林大嘴巴的声音和速度一泻千里:“武林第一大八卦多月来毫无变化也不出各位的意料,虽然目前尚无人敢冒死查证是真是假,不过有道是一个巴掌拍不响江湖风波多险恶身前身后早打算,以两位的相貌名声才气武功人望,若真能携手江湖也算是众望所归好事成双理所当然……”
话说到最后,高上高已经一溜烟跑到了楼下,猛地又响起声嘶力竭的一句:“——可喜可贺,哈哈哈哈!”
沉默中,众人的目光又一致地从楼梯转到了两人脸上,温惜花和沈白聿则面面相觑。一时间醉仙居如无人之境,落针可听音。
温惜花看着对面的沈白聿青着脸,手心不停出汗,不知该开口好,还是不开口好。
忽然,沈白聿嘴角抽搐,终于头一低,放声大笑。
沈白聿是江湖出了名的冷傲,这样子的笑莫要说在座众人,连温惜花也从没见过。温惜花呆了片刻,一阵滑稽的感觉浮上,撑了半天,也忍不住捶桌狂笑,笑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他们俩这么一笑,众人也渐渐开始回味,不知不觉一而二而三三而四,不知不觉整层楼的人都开始大笑,笑声响彻全醉仙居。所有楼下的人都好奇地仰起了头,高上高鬼鬼祟祟从楼梯栏杆探了个脑袋出来,连楼下的金大厨都站在厨房里不解揉自己的光头,嘴里自语道:“奶奶的,莫非楼上来了说书的?能说的全楼这么开心,回头让高上高多赏些钱。”
虽然这反应不在任何一种猜测之中,却有股光明正大,襟怀坦荡的味道。笑过之后,一群人自然也敢坦坦然然地面对两人,逐渐又开始吃酒的吃酒,划拳的划拳,热闹喧哗起来。
沈白聿收起笑脸,对温惜花道:“吃也吃饱了,笑也笑饱了,咱们走吧。”
温惜花擦擦笑出来的眼泪,正要接口,忽然皱了皱眉,咳嗽一声,道:“咳,小白,我忽然想起一件事。”
知沈白聿正凝神在听,他只得拿起酒杯喝了口酒,打个哈哈道:“哈哈,这个……我们从问剑山庄走得太急,居然忘了敲你弟弟一笔。”
皱起秀致的眉峰,沈白聿也咳嗽了下,凑近道:“你不会是说……”
温惜花重重地点了点头,压低声音答道:“无错——我身上没有带够钱。”
沈白聿微微后仰,若有所思地道:“醉仙居似乎是不赊帐、不抵押、只收现的。今次高上高又有新谈资了……”看见温惜花点头后,他一下子觉得头痛了起来。沈白聿向来怕麻烦,以往游历江湖,除了投店吃饭,极少用到银子。和温惜花在一起,乐得把麻烦都丢给对方,虽则温大少完全是个花钱如流水的败家个性,可两人毕竟家底殷实;吃了饭没钱给这种事,还是头一次碰到。
所以……
对视一眼,两人都眼光微动。
温惜花忽然笑了出来,道:“这件事倒是让我知道了,两个人绝对比一个人要能花钱得多。”
沈白聿冷冷地道:“我早说什么地方吃也可以,你非要来醉仙居,还为此赶了大半天水路,女人也没你这么挑剔的。”
温惜花笑嘻嘻地道:“小白,生气归生气,莫要说伤感情的话。”
打个冷战,沈白聿道:“你胡说八道什么。”
眨眨眼,温惜花奇道:“咦?刚刚高上高说的,难道你没有听见?我们不已经是……”
“闭嘴!”
啪地一声闷响,众人都停了动作,只见沈白聿面若寒霜,收起拍在桌上的左手,看也不看温惜花就往外走。楼梯口的高上高给他眼尾冷风一扫,立刻乖乖地让开路,目送他走了下去。
目光又移回一脸目瞪口呆的温惜花,他揉了揉头发,咕哝道:“开个玩笑何必这么认真……”
刚刚没人留心听他们说了什么,高上高上前几步,小心翼翼地问:“温公子,刚刚沈公子是为何事生气?可是我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
温惜花叹了口气,道:“唉,我只是随口拿你刚刚说的话跟他开个玩笑而已嘛,朋友一场,不必介意这么多吧?”
这——要不介意似乎很难。
高上高偷偷地擦汗,委婉地道:“也许这玩笑开的……不是时候?”
温惜花不耐烦地摇头,怒道:“什么时候不时候的,不管了,随他去吧!”
高上高油然而生一股负疚感,忍不住道:“两位公子的事,小的不好插话。不过既然是你们是知交好友,解释解释也就算了。”
温惜花本来又斟了一杯酒要喝,听了他这句话忽然脸色大变,道:“糟了,他现在的身体,这么走出去……”
听得一头雾水,高上高胡乱接口道:“不太好吧?”
酒杯放下霍然起身,把高上高吓得退了两步,只听温惜花自言自语道:“是啊,要是出了什么事……唉,我果然是天下第一的劳碌命,吃顿饭也不得安宁,算了!”
拍拍高上高,他道:“多谢提醒,看来终究还是得去追人,早知不把他气跑了,真是自作孽。”
说完这话,温惜花也没动手,向后一倒,就如同游鱼般以极轻灵的身法翻下了楼去。高上高这才松了口气,若是因为他的不实谣言让两人好友反目,那就罪过大了。
回头面对满桌的残羹剩饭正想收拾,脑中这才一激灵,呆愣了好半晌,醉仙居三楼只听高上高响彻云霄的大吼一声——
“他们没给钱!吃霸王餐啊啊啊~~~”
风中隐隐约约传来高上高的惨叫,温惜花落在最近的一艘画舫飞檐上,他身法轻盈,几个起落已经踩上地面。心里向金大厨道了千个不是,情知往后想要再上醉仙居从此定是千难万难,无数珍馐仿若挥手远去,温惜花无奈叹了口气,拾步走向城里最大的街道。
没走几步,果然看见沈白聿慢条斯理地走在前。温惜花凑近他,低声笑道:“果然是没做过坏事的,刚刚吃完霸王餐的人,怎可这样大摇大摆走在街上,也不怕给酒楼打手追来堵住。”
沈白聿似是嫌他靠得太近,往旁让了让,道:“好像你又有许多经验。”
温惜花仔细想想,似乎这么大张旗鼓的,也就一回,却虎着脸道:“莫要忘了我是什么人,天下间还没有我温公子不知道的事。没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跑,须知吃霸王餐也是一门学问。”
“哦,”沈白聿倒是笑了起来,道:“吃霸王餐也有学问?”
温惜花嘿嘿一笑,道:“这是当然。首先轻功要好,跑路才快;其次需有信用,小二才中伏,最后,自然是要装得惟妙惟肖,演得炉火纯青。小白,我还没有夸你刚刚听锣听音,表现一流,真有天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