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不用亲自砍柴,何况是皇上?」
霍去病停止擦水,直起腰板舒了口气,走过来道:「你当初说的好听,说什么要争一口气,要皇上丢脸,我现在想想不
对。」
「哦?」李延年微笑。
「我敢那么做,确实是在很大程度上仗了家世军功以及皇上的特别宠爱。而这些都是你没有的。你不是个愣头愣脑不计
后果的冒失鬼,你凭什么做和我同样的事?」霍去病凑到李延年鼻子前,盯着他,「你在利用我。在三春晖说的那些话
,都是拉大旗做虎皮。」
李延年笑而不语,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霍去病道:「你宫也进了,官位也得了,你要的究竟是什么?」
李延年吐吐舌头:「我要荣华富贵权势滔天。」
霍去病脸色立即黑了不少。这个确实诱人,也讲的通,可还真是头一次见人用这种表情和口气说出口。
李延年道:「你不信?」
「……有点。」
李延年笑了下,道:「内廷音律侍奉,说小不小说大不大,却说不上什么荣华富贵权势滔天。我没尝过什么叫真正的荣
华富贵什么叫真正的权势滔天,只看着皇上吃喝拉撒和发号施令,也想像不出来,所以也无法领略它们的妙处。可我知
道有一样东西是妙处非常。」
霍去病紧问:「什么东西?」
李延年微微偏头,收敛起笑容,伸出一根手指上举,「希望有一个人——」然后落到自己胸口,指在那里。双眼直勾勾
地盯着霍去病双眼,仿佛要看到他骨子里去,「——有空时候会想着我,念着我;对我好一点,不会欺负我。方便的话
会陪我一起吃口家常饭菜;手头宽裕的话,给我几个零花钱。不论那个人是男还是女,是贫穷还是富有,是高贵还是卑
贱。」
郑重而虔诚,深邃的黑色眼瞳此时清澄无比,毫不闪避。李延年看着霍去病,浅笑,轻如春风:「霍大人,你说,我能
找到这样一个人吗?」
两人静静地对望,水珠从抹布上、从沾湿的衣服上以及小腿上下滑、滴落,时间仿佛在此刻停止了。
霍去病手指一动,抬起来摸摸自己的鼻子,耸了耸眉,刻薄道:「接下来你是不是要告诉我,其实你是先帝被奸人用偷
天换日的毒计偷换出去的儿子呢?他们心思歹毒,嫉恨你娘用美貌迷惑了先帝,你娘冤死他们还不满足,于是为了报复
,把你丢到了风月之所里,让你一辈子沦落?」
这刻薄话本是个官场上的笑话。每年全国各地都会冒出来好几个声称自己是被奸人迫害的落难皇子。各地官员都只把这
种骗局当笑谈,京官更不把它当一回事,甚至把它作为欺诈的代名词,用来奚落死鸭子嘴硬的骗子。
因为他根本不知道李延年哪句话是真哪句是假,于是索性把他的话都当假话。不是他疑心病重,而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
草绳,谨慎一点总不会错。再说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到最后都会见真章。
李延年怔在原地,望着他,只眼珠动了动,似是白水银里的两丸黑水银轻晃。
忽然他眨眨眼,神色满是惊慌,又似乎很是欣喜,抖着声音道:「你知道了?你什么时候知道的?这个秘密被保守了二
十多年,养母直到临死前才告诉我,我从来都没有对人说过,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呃?」霍去病只是随口乱说,嘴痒开开玩笑而已。可没想到自己随口乱说,竟然让李延年答了这些话。难道自己是瞎
猫碰到死耗子,真给说着了?
李延年秀丽的脸上浮起一个诡异扭曲的笑容,直让人发寒,他低低地道:「……皇子流落到青楼还是小事,可若是让人
知道是被这样调教成人的,这一生才真是毁了……十八个孩子一起受训,可是呢,十八个人中养母偏偏选中了我,认我
做了儿子。你说,我是不是很厉害?」
霍去病僵在原地听着,看着他一边说一边拍打衣服上的水珠,放下卷起的袖子和裤腿,穿上鞋袜。
霍去病愣愣地看他动作,隐隐感觉似乎哪里不对,却一时间想不明白:李延年的话听着像是赌气,可他身在风尘中也是
事实;如果他说的身世是真的,邵李广利和李延年双生子的身份是怎么回事?官府的判决是怎么回事?稳婆……对了,
传闻里不是说有稳婆做证的吗?
李延年收拾完,直起腰,拍拍身上制服,笑道:「好袍子,可惜这身袍子下是勾栏里的婊子。在这身上,也不知睡过多
少男人了。就算再怎么逃,再怎么掩饰,也永远都是男人身体底下那个淫荡的玩物!」
他转身就走。
霍去病在他背后大叫:「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李延年头也不回,更没有回答。霍去病望着他的背影茫然若失……
李延年只管走,穿梭在高耸的宫墙和林立的岗哨间。
待到再无法前进,才惊觉自己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一处死胡同。
「果然是要遭报应的。」他笑了一下,抬手扶上高墙,把额头抵上去。「……谎话说多了,结果等到说真话的时候就没
人信了……」
骗子,骗子,欢场上的人哪里会有真心话?难道没听过婊子无情,戏子无义?摆开雕花床,招待十六方。来的都是客,
全凭嘴一张。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人一走,茶就凉……人一走,茶就凉啊……
自己的身分,哪有资格和霍去病这天之骄子枉谈什么……枉谈什么……
过了几天,李延年收到了霍去病差人送来的东西——那个玩具木马,以及一封信。原本只上了清漆的木马此时全身都被
画上了红红绿绿的花草和滑稽的人像、动物。
信上写着:……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大家都说风尘中的人怕木马。老实说我瞧着它一点也不觉得可怕,相反挺漂亮
挺可爱的,你难道不这么想吗?如果你怕,就多盯着看看,不要把眼睛离开,时间久了,慢慢你就会发现它其实真的一
点也不可怕……
李延年噗嗤笑了出来,眼里却湿了。「我就说他是只雏吧……」他慢慢把信按在脸上,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第八章
圣旨下,命李延年之幼妹李夕落即刻进宫。当李延年得知,夕落已被刘彻封为夫人。李延年更多的是惊讶:为什么刘彻
会知道夕落的存在?
「是我向皇上推荐的。」平阳公主回答了他的疑问,「我做事向来喜欢双管齐下、阴阳调和。你作的歌好,让皇上对你
歌中的佳人神往不已,我就乘机告诉他,你的妹妹李夕落便是如歌中所唱一般。你妹妹也争气,长的真是好,让皇上一
见倾心。」
「……舍妹陋质,让公主见笑了。」从齿缝中挤出这几个字。那歌他本是为刘
彻心中的那位故人而做,不想成了祸首。他早就应当想到:平阳公主既然说要安排,怎么会没对自己的一切仔细调查?
夕落快十五岁了,乐舞技艺出众但身体羸弱,父母怜惜,便不曾让其抛头露面。
可如今,那被全家仔细呵护的幼妹却被推到了风口浪尖,到了那世上最危险最难掌握的人身边。
「大哥……」夕落望着他,漆黑的眼睛里满是迷惘。这一切都来得太快太突然了。
李延年抬手去摸她的头发:「别怕。没关系的。你嫁了世上地位最高的男人,你是世上最幸运的新娘了。」
时间过的真快,最小的幼妹夕落也快十五了,出落的艳光四射让人无法逼视。她应该锦衣玉食被人捧在云端上,只有娘
娘的名号才配得上她的美丽,可怜这样的妙人儿却因为出身而只能沦落在风尘之中。或许,进宫成为皇上的夫人才是她
本来该享有的。
同为歌女出身的卫子夫能得到刘彻的青睐,最终成为皇后,他不认为夕落的美丽或者乐舞技艺会输给卫子夫。卫子夫能
为刘彻生儿子,夕落也能;卫子夫能成为皇后,夕落也能!
「……嗯,有大哥在,夕落不怕。」夕落乖巧地回答。
李延年心里一酸。面对这全心全意的信任,自己有资格承担几分?
依始皇历,冬十月为新年,刘彻改元元狩。十一月,淮南王刘安、衡山王刘赐谋反,事泄,自杀。其妻与子及参与谋反
的诸侯官员皆灭九族,受牵连而死者数万人。
这一年,李延年李广利二十二岁,刘彻三十五岁,卫青二十九岁,霍去病二十一岁。五月,匈奴万人入上谷,杀掠数百
人。
五月艳阳天,李延年省亲完毕,坐车回宫慢慢地走。弟妹们都长大了,能够独当一面支撑起家业。
回到宫里住处的时候,李延年遇到了霍去病。看起来他似乎很不耐烦,看见李延年劈头就问:「你跑到哪里去了?」
「今日是我的归沐之期。」李延年笑道,「莫非我回家也要得到冠军侯的批准?」
霍去病抿抿唇,道:「本来今天我是想来找你喝茶的,可你却不在。」
「喝茶?」
「不行吗?」
「行。可是要和别人出去,不是应该事先约定的吗?」
「我就是临时起意!不行吗?」霍去病横眉立目。
「行,当然行。」李延年笑意更浓。
舒眉,开颜,把手从霍去病身上撤离,压低了声音含笑道:「对了,我一直都没有告诉你,其实我本是天上奉酒的仙童
,因为动了凡心、触犯天条,所以被打下凡间。太乙天神说:如果你能找到一个人来证明世上真有人只羡鸳鸯不羡仙的
话,我就解除对你的处罚。冠军侯,你说我能找到那个人吗?」
霍去病一愣,神色尴尬起来,似乎不知道该怎么才好。过了片刻,霍去病才回答:「……这不是打仗,我没办法立军令
状说能或是不能。我只能祝愿你早日找到这么一个人。」
李延年道:「我应该继续找那个人吗?」
「……应该。」
「如果我觉得找到了那个人,应该去争取吗?」
「应该。」
「如果别人都说我配不上那个人呢?」
霍去病又露出迷惘的神色,似乎在思考什么。过了一会,似乎忽然想通了什么。笑道:「如果那个人也觉得你是他在找
的那个人,你们又过的很快乐,何必管别人说什么?如果什么都要顾虑,那还不得累死啊。」以拳击掌,「对了对了!
没错!就是这样!」
他笑的灿烂无比,「我终于想清楚了!多谢!我也该告辞了。」说着竟然转身就往门口走去。
李延年还没回过神,霍去病就已经一阵风似的消失了。这个……霍去病究竟是来干嘛的呀?李延年急忙追上去,难得霍
去病主动来找自己,他可不希望他这么快就离开。
霍去病踏到回廊上走了一段,忽然后面脚步响,回头,就见李延年赶了上来,挽住他的胳膊,拉了他快步走。
李延年神秘兮兮地道:「我带你去个地方,去见识一下这宫中只皇上才有的享受。」
霍去病好奇,便任由他拉着走。两个人拉着手在回廊上小跑,穿梭在岗哨的目光中。经过几处宫殿,宦官和宫女们纷纷
行礼,他们也完全不理会。
最后到了一处偏殿,地方不大,布置摆设似是书房又像是茶室,正对着个小池塘。正面墙都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道
卷起小半的竹帘。池塘上有九曲小桥,却只有桥面,没有栏杆。池水中浮萍间隐约可见几点游动的灿金鲜红。
偏殿中没有书桌,地板上放着坐垫臂撑,旁边矮几上有小香炉。
这里不是刘彻的书房,更没有什么书信奏摺,于是也没什么守卫,两人很容易就进来了。一同在竹帘前坐下,霍去病转
头四下看看,不解地道:「这里有『皇上才有的享受』?」除了一面墙没了,其他实在没什么出奇的呀。
李延年微笑,示意他往外看那池塘上的九曲小桥。霍去病依言看去,就见一着绿衣的妙龄宫女正娉娉婷婷地走过。
霍去病看着她,目光跟着她慢慢移动。
李延年笑道:「好一副杨柳细腰啊!」
「嗯嗯……」霍去病盯着看,无意识地回应。
然后是个红衣宫女走过。
「这个腰粗了点,不过胸脯够挺。」
「嗯嗯……」
第三个宫女走过。
霍去病叫起来:「哇,这个走路竟然在扭呢。」
「有吗?在哪里?」
「你看你看,扭了扭了!」
「真的呢!」
第七个。
「美女!」用力拉扯,「快看,国色天香啊!」
「……有吗?这个很普通,实在没什么出奇的。」
「不是吧,这样的还觉得普通,你的眼光也太高了。」
「明明是你自己的眼光有问题。」
第若干个。
「……这个好丑……」
「会吗?我觉得挺有味道的。」
「你果然眼光有问题……」
第二个若干个。
「我敢说,这个身材最匀称!」
「像个大葫芦,胖了点,跑起来一定慢的像死猪,打起来会是死的最快的那个。」
「……谁会让女人去打仗!」
第三个若干个。
「快看!这个脚好漂亮!配上那双绣花鞋的样式更好看!」
「哦?」
两个人一齐趴到地板上歪头看,随着宫女的小步走,壁虎式爬动中。
赞叹一声:「……果然够精致,可爱——」
除了刘彻,平时谁还敢这样明目张胆地对后宫女子品头论足?李延年时时注意刘彻的日常起居,发现他时常以休息为名
躲到这里来,等出来后精神瞿铄、目光炯炯。原来这里是刘彻用来欣赏美女的秘密「城寨」,现在霍去病和李延年他们
两人做的便是『皇上才有的享受』。
用刘彻的话来说,就是:后宫近万名年轻女子,妙处就在于百花争艳、花团锦簇的华丽,赏心悦目,倒并不一定真要一
一宠幸。否则,这么多人一天一个也轮不完啊;就算轮完了,是否享受只有天知道,会早死倒是真的,而且其他事也不
要做了。
天色渐渐暗下来,经过的宫女也就越来越少,最后好久也不见一个。
霍去病道:「虽然很不错,不过这么看实在是没什么意思。」
李延年道:「冠军侯觉得这样还不满足吗?」
霍去病拉长了声音道:「看多了就没意思了——」他的童年是在宫中度过的,这样来回走动的宫女毕竟看得多了虽然小
时候他根本不会去注意哪个好看哪个不好看。
李延年笑的不怀好意,道:「那么冠军侯觉得如何才算过瘾呢?」
霍去病一怔,脸唰地红了。李延年凑上来,悄声道:「跟我走,我带你去看好、东、西……」
走呀走,穿过御花园,理直气壮地过了关卡,爬过几道矮墙,钻进灌木丛,四肢并用,两人伏在地上爬呀爬。
成排的房间出现在两人前面,有的亮着灯火。两人藏身在紧贴房间外墙的灌木中,专挑有灯火的房间,爬上窗台探头查
看房间里的情况。
连看了几个房间,霍去病忽然扯扯李延年,一言不发,只是激动的手都抖了。李延年点头表示明白,立即把霍去病挤到
旁边占了他的位置偷看。狭小的缝隙中,是白茫茫的热气,大木桶,哗啦的水声,湿透披散的黑发,若隐若现的白皙脖
子和肩背……
两个人争着要往里面多看一眼,可房间的主人防范工作做的太好,能找到的缝隙就只有那么一个。两个人你挤我我挤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