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季出现在楼梯口,道:「让他睡吧,我在酒里下了让人睡觉的药。见效还挺快的。」
李延年气道:「你添什么乱啊。」他还有话问霍去病呢。
李季怒了,一脚踢在门槛上,道:「乱来的人是他更是你!你还真为了钱不要命。你平常总说我们是卖艺的倡伎,不是
卖身的婊子,可你昨儿为了一万两银子,就让人把你胡乱折腾,平时的架子哪去了?!说好了今天要休息,结果又跟这
大少爷搞上了。你还要不要身子了!」
李延年无奈地摇头:「我自有分寸……你就这么信不过我呀。哎,真是要被你害死了!」
李季不甘不愿地撇嘴:「如果我不下药,你是不是还打算要陪他玩?)
「别胡说。现在我身上的伤是能见人的吗?」
「哟,你倒还记得自已是带伤的呀?」
「要没伤,我会叫你下春药。」
「要下也来得及。」李季掏出个小瓶,晃晃,「放在酒里,给他撬开嘴硬灌下去。」
「别闹了,小祖宗!我怕了你了还不成吗?」
霍去病支愣起耳朵听的明白,原以为会听到些东西,不想只是些拌嘴打闹,不禁有些失望。不过,听他们的意思,李延
年被人折腾的身上满是不能见人的伤?自己倒真没瞧出异样来,也真亏他还能陪自己谈笑风生喝酒舞剑。
霍去病感觉到两人过来,把自己扶起,与其说是搀不如说是拖——还死拉活拽的那种,很难受,几乎让他忍不住站起来
自己走了。喂,我好歹是客人,客气点成不成啊?最后像米袋一样被丢到床铺上,鼻子撞的好疼,跟着被挪正了位置,
手脚被温柔地放好,却没人来搜他的身。
李延年原本是想搜的,但想想还是决定不。他看到了霍去病袖子上的酒渍,霍去病怎么说也是久经沙场的人,搞不好发
现酒不对就吐了出来,然后假装被药倒。如果霍去病是醒的,搜了徒惹麻烦。
于是衣服也不帮他脱,李延年只自己宽衣,在霍去病身边躺下,拉过被子,盖住两人。李季吹了灯,退出去关上门。
再无动静,只有两人呼吸声。待听到李延年呼吸渐渐深沉,霍去病才把眼睛悄悄睁开一条缝,黑暗中只看见帐子顶,偏
头便瞧见侧躺在自己身边的李延年的脸。看了一会,霍去病又抬头向上盯着帐子,抿嘴差点笑出声:我也终于在娼院乐
坊裹过夜了!看谁还敢再笑我是雏!
李延年一直强打精神,这一睡便睡的不省人事,待得被吵醒,天已经大亮,霍去病也早已不在身边。
李延年只着中衣出了睡房,走到廊上,懒懒地靠上墙柱。从这里可以隐约望见大门那边发生了什么。大门前围了很多人
,吵闹嘈杂就是从那里传来的,大概可以分辨出是群官兵。唉,还真的大白天派官兵来拆招牌啊,看来刘彻不是弱智就
是真的被气昏头了。
霍去病在门口挡着他们,不许他们动手,倒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敌的气势。
领头的似乎被逼的怒火攻心,叫道:「皇上有旨,不但要拆招牌,还要拿人!」
霍去病哈哈一笑,摸摸鼻子,一脚踏在台阶上,喝道:「既如此,这功劳我霍去病拿定了!哪个要跟我抢?!」
李季端洗脸水过来,边走边道:「他还真敢。唉,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
「横的怕不要命的。」李延年笑道,「他是只雏,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所以也就天不怕地不怕。」
官兵们果然退去,霍去病回来,上楼,李延年依旧只穿着中衣站在廊上,看着他笑道:「冠军候要拿什么功劳去孝敬皇
上呀?」
「皇上不是要拿你吗?我就亲自把你送到他面前。」
「啊?」
「要整他,自然是要就近才方便。总之你听我安排就是了。」
说完,霍去病就风风火火地离开了三春晖。本人是走了,倒有亲兵围过来把守,防止那些官兵再过来捣乱。
「生—意—全—搅—黄—了。」李季趴在桌子上无聊地直叹气,偏头挑眉对李延年道:「你真的要再进宫?」
「是。」
「唉,也对。人往高处走嘛,伺候皇上一个怎么也好过在这里倚门卖笑,还有荣华富贵可以享受。」
李延年笑而不语,抬眼望天。李广利他回来了,却没被削官罢职,还留在朝里,我必须进宫去,否则以后谁来帮他?
不过霍去病究竟要怎么让自己进宫呢?进宫去如果不能得到刘彻的接纳和疼爱,一切都是徒劳。李延年虽说一向大胆,
此时也不禁有点害怕。没经着不知道怕也不知道要怕什么,经着了便心有余悸。平阳公主说要帮他,可这能信几分?最
后还不是得靠自己的本事和造化。
几日后,三春晖门前出现了大红的迎亲锣鼓。吹鼓手们卖力地奏着喜乐,看热闹的人围了一大群。不少白天绝不睁眼的
倡使和娼妓都凑到了窗前,看是哪一个交了鸿运,竟然能让人行三媒九聘的大礼来迎娶。
在三春晖外与霍去病亲兵对峙的官兵们目瞪口呆,因为他们看见霍去病喜气洋洋地下了高头大马,跨进了三春晖大门,
后面跟了媒婆,和端了新娘凤冠霞帔的喜娘娘。
他们头脑一片空白的发呆中,满耳朵只有热闹的喜乐,完全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冠军侯霍去病要娶个倡伎或者婊子
当老婆?不可能吧……最明显的证据就是:霍去病虽然穿的正式,却绝对不是新郎的喜衫。
霍去病跨进三春晖的大门刚走了几步,似乎想到了什么,回头走到官兵领头的面前,笑道:「我问你们,皇上喜欢什么
?」
「……美姬秀童。」
「李延年是什么人?」
「长安首屈一指的乐坊三春晖里的红牌。」
霍去病点头,又指指三春晖门前李延年做的招牌,道:「这招牌上的内容是真是假?」
「……据说,似乎,大概,也许,可能……」
支唔了半天也没回答出个所以然,霍去病打断道:「我可以告诉你们,字字是真。正因为是真的,皇上才恼羞成怒。你
们说,如果皇上真的厌烦了李延年,何必要你们拿人,叫你们来把人杀了不就结了?」
众官兵越听越心惊,耳目灵便点的都知道,当今圣上不但好女色,还好男色。于是急忙虚心请教:「那么冠军侯您认为
……」
霍去病耸耸眉,露出个无奈的表情:「我可什么都不认为。皇上要拿李延年,我就给他送去。我只做,不说。」
「可这么大的排场……」最重要的是——还是迎亲仪仗。为什么是迎亲仪仗?
「爷爷我愿意。」霍去病交抱双臂歪头笑道,「死因也要喝断头酒,礼遇一点,总不会错。别忘了,李延年是皇上要的
人!」最后一句说的分外响亮,连锣鼓喜乐都没能把它淹没。
说完,霍去病就转身继续走,迳直进了三春晖。背后的官兵围成一团交头接耳惊慌失措,讨论的中心便是难道他们真的
弄错了皇上的意思?皇上的心思究竟是如何?不过霍去病是皇上面前的大红人,皇上的心思还有谁能比他更清楚?等等
……
李延年在楼上看见队伍的一片大红就开始头疼了,再加上听见了他最后的话……他到底怎么想的?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吗?霍去病上来,李延年道:「用迎亲仪仗来接人是礼遇?」表情都有点扭曲。
霍去病不好意思地笑笑,似乎不好回答。李延年便道:「明着是给我礼遇。其实你是想用我的身份来羞辱皇上吧。让大
家知道,皇上迷恋一个倡使,第一次是悄悄带进宫,第二次居然命人用三媒九聘八抬大轿来迎接。」见霍去病不否认,
摇头笑道:「你认为这样便能羞辱皇上了吗?」
霍去病搔搔鼻子,道:「……那只是顺带。其实,我很久之前就想尝试一下——」他握拳,似乎很是激动,「有朝一日
骑着高头大马,披红挂彩,领着迎亲仪仗,吹吹打打,大红花轿跟在后面被抬着走。正好有这么个机会,放着不干实在
太可惜了!感觉真的很棒!比得胜凯旋的时候还棒!因为即使打仗胜利了,还是会有战死士兵的亲人出来骂人,然后舅
舅就会不开心,大家也会跟着不开心……可娶亲就不会了!走在路上所有人都在朝我笑!」
李延年有点糊涂,霍去病说的对此落差他不曾体会,觉不大出是真是假。虽然能有三媒九聘八抬大轿这样的大礼是每个
风尘中人的梦,可也只是梦罢了。娘和爹爹,说是夫妻,还不是落难人对落难人,磕头拜天地就算成了?
李延年强笑了下,轻道:「我曾经梦见自己带着八抬大轿去接新娘子,可没想到,自己倒先坐上了……」似乎在说给自
己听。忽然发觉失态,抬高了声音道:「你就这样直接敲锣打鼓地把我送进宫去?」
霍去病道:「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七月初七。」
「……这个日子怎么了?」
「重要的不是今天,而是七天之后的七月十四。」
「七月……十四?」李延年皱眉。传说那天夜晚鬼门大开群鬼乱舞,有恩的报恩,有仇的报仇,当日大家都要烧纸祭奠
,以镇亡魂。
霍去病点头道:「平阳公主告诉我,皇上先前要你是因为你的声音。而现在你的声音并没有怎么变。」因为李延年被净
身时已然成年,就算有影响也有限。「我把你带走,招牌也暂时拆下来,那些官兵就好交差了,有我挡着,皇上也不会
着急过问你的下落。你跟我走,半路换轿,到地方和我找的方士们好好演练一下。然后到了七月十四——哼哼,好一份
大礼,等着欣赏皇上的表情吧!可不要吓的屁滚尿流哦!」
霍去病的表情让李延年忍不住笑了出来。他的意思李延年明白了。这是个机会,可以和刘彻好好联络一下感情……
李延年换上喜衫,跟霍去病下楼出门上了八抬大轿。轿帘放下,轿子被抬起的同时,吹鼓手们越发起劲地吹打。霍去病
上了马,作为开路先锋在前面走,迎亲仪仗跟在后面。不是新郎,胜似新郎。
李延年在花轿里坐的悠悠哉。弄出这个迎亲队伍后的难堪,那是霍去病的事,让他自己去头疼吧。哎,李延年已经开始
想像卫青知道事情后的脸色了。
把玩着喜衫上的福字结,李延年轻轻叹息。
果然把刘彻的心思透露给霍去病的是平阳公主吧?依照卫青的为人,是不会把刘彻心中最痛的部分透露一星半点的。平
阳公主究竟还是动手了,假霍去病的手要把自己重新送到宫里、送到刘彻身边去。
为什么执著于此?你已经成功制造出了一位卫皇后、一位太子以及一位大司马大将军,并且得到了世上最完美的男人做
丈夫不是吗?平阳公主,以你的年纪来说,你还期望着什么呢?
想着霍去病的意思,李延年越想心下越是冰凉,越发明白为什么霍去病会有那么多不把士兵当人看的传闻了。倒不是他
霍去病天性凉薄心狠手辣,而是从小到大被天宠被地宠,却从来不曾想过要体谅别人更没想过如何才算是体谅。上阵对
敌,千方百计想的都是如何让对方溃乱心伤,要的是长自己志气灭他人威风。
李延年心下暗暗摇头,你霍去病只知道人人惧怕鬼魂,却不知道有些人就盼能见到日夜思念的鬼魂。你霍去病还不知道
什么叫心疼,也还不知道什么叫儿女情长,只把它们当成他人身上可利用的弱点,只知道对于要对付的人,看准了弱点
就应当狠狠踩上一脚!根本没考虑这样是不是会伤了对方,就算知道伤到人了,恐怕还会觉得骄傲,没心没肺的骄傲。
霍去病现在做的事情,李延年不知道卫青是否知道。怎样都无所谓,重点是现在平阳公主需要他李延年,而他李延年也
需要平阳公主,这就足够了。
到地方,迎亲仪仗领了赏钱离开,几名方士早已在一处僻静小院等候多时。霍去病领李延年和他们见面,正要坐下来一
同细细商量,李延年笑道:「交给我吧。打仗我是不懂,可这应对调笑捉弄人的事,我做的比你多。到时候霍大人只管
看好戏就是了。」
霍去病还想说什么,李延年又道:「再说事先如果都知晓了,乐趣岂不是要大减?」
霍去病想了想,抿着唇点点头,答应了。
第七章
转眼七月十四便到,李延年混杂在方士一干人中跟着进了宫城,然后在安排之下静静地等待。看不见霍去病,也看不见
卫青,只有陌生的近卫军阴冷森然的把守。
夜深人静之时,方士在大殿中搭起帷帐,摆好香案酒肉,点上灯烛。刘彻到来,人座,遥望此帐,等着所谓的惊喜。
火烛昏暗,有人吹起紫竹箫,夜风穿过回廊,送入亮白月光,又将帷帐白纱轻拂。虚无缥缈,光影交错。
纱帐中似有云雾,徐徐绽开,又旋转凝结,渐渐竟成了个人形。人影坐着,稍稍抬头,竟然发出轻轻叹息。刘彻先前还
只当看热闹,随便地喝酒,却在这一声叹息入耳时酒杯差点脱手,急抬头,却见李广利就坐在自己身边,急道:「刚才
是你出声?」
见李广利摇头,刘彻喃喃道:「难道是我幻听?」又是一声入耳,这次辨的分明,是从白纱帷帐那边传来的。刘彻去盯
着看,却又看不分明。
人影站起,看身形似乎是个少年,纤腰细体,窄袖长袍。他开始走,只通了一步,停下了,左右上下张望,似乎有些迷
惘,不知身在何方。步步停停,停停步步。忽然抱住自己,慢慢蹲下,轻道:「……唉……我好疼啊……好疼,好像散
架了似的疼……疼啊……」
刘彻身体剧震。
清音不知从何处流来,又有牛角号的醇厚音色。少年侧耳听,重又站直,抬臂,在空中划个半圈,和着乐声开始起舞。
很柔很缓,如同微风中的薄纱,哀怨缠绵。直若轻云蔽月,流风回雪。
音声忽急,牛角号又加上了皮鼓的威武鼓点,少年原本舒缓的动作也立时变得刚健有力,威猛柔韧。翻腾,跃动,舒展
……忽地冲破了帷帐,跃到大殿中,立定。
刘彻吃惊,不禁站了起来,呆呆地看。烛火被风吹灭了,如水月色中,淡蓝色的人影静静站着,夺了月的光华。看不清
面目,似有表情,又似无表情,容颜在月光下似已模糊。眼神迷离,唇角微弯,似笑,又非笑,如梦,又非梦。
刘彻的背后,随从等一干人安静地退去。
音声又缓了下来,先前柔情如水,这次哀婉如风。少年又开始动,这次将男子的刚健力度,与女子的妩媚柔韧糅合在一
起。
悠悠长叹:「……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佳人难再
得……」
少年又定住,背对着刘彻,只是微微侧过脸,刘彻看不真切,摇摇晃晃地向他走去。殿内顿时伸手不见五指,似乎是云
将月遮住了。
乐音淡去,消失,刘彻怔在原地,在黑暗中无目标的搜寻。云过去了,月光重又泄入,映出少年的身影。少年回头,似
乎正朝他笑,刘彻一喜,向他走去。少年身体没动,位置却在迅速后退。刘彻急了,加快了脚步,脚踩下去,却有哗哗
声,似乎踏在水洼中。刘彻的心思全放在少年身上,完全没注意脚下。
少年忽然停住了,冲刘彻大喝一声:「不要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