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沙漫天——月朗风清

，博美人一笑便罢。

大军行出城外十里，杨晴照似有所觉，抬头望向一侧青山，良久，方收回目光。

青山之巅，一座简陋石亭里立了两人，正默默看着大军自底下逶迤而过。

大军前行并不甚快，但终于也走得不见了踪影。燕云暮收回目光，道：“他去了！”

杨晴夕点头，目光却兀自不舍地追逐大军消逝的方向，两行清泪缓缓落下雪玉般的脸庞。

这一眼看过，日后，再无相见之日了。

燕云暮道：“你哭什么？”

杨晴夕道：“他求仁得仁，我为他欢喜。”

燕云暮眉头大皱，暗道，这是怎么说？

杨晴夕泪水不绝落下，却满脸都是骄傲，道：“此战过后，他必定名垂青史！我和父亲等他能够一飞冲天的日子，等了

许多年。”抬头看向燕云暮，道：“前番多谢你！我虽然知道小照一定会有法子，但你居然真的肯答应，我们当时也是

不敢置信。”

燕云暮知他指的是自己答应一年之内不动手，又替杨晴照压住古兰一年战事之事，淡淡道：“也不过一年时间罢了，一

年之后，结果还是一样。”

杨晴夕含笑摇头：“怎么会一样？你不是答应了，只要他能赢，一年之后也不动手么？”

燕云暮暗道，莫说自己本就不信龙华能赢，便是能赢，那也绝不是一年可成之事！

杨晴夕知他不信，心下暗叹，心想你和他纠缠到今日，却仍然不信、更不懂他！你虽应承了他，可是仔细推究起来，其

中心思，和李知微又差得了多少？

但燕云暮既已认定如此，他此时说得再多也是无用，反正一年之后他自会明白，便问道：“你今日怎么来了？”虽然前

番因杨晴照之故，李知微不得不放他从容离去，但以燕云暮身份，这么来来去去的，若是给人发现，终究不便。

燕云暮道：“今日对小照想必十分重要，我如今也有些空闲，便来瞧瞧。”

杨晴夕沉吟道：“来了却不去见他……，燕堡主，我替小照多谢你！”他冒险而来，心意可知，却不去见杨晴照，分明

是怕再给他招惹麻烦。

燕云暮道：“不必！”

杨晴夕道：“那么小照此去一年，也请燕堡主尽力忍耐，免得你慰了自己的相思之苦，却给他招来闲言碎语。”

燕云暮确有悄悄前去探望之意，但杨晴夕既然已经说出，只得道：“我理会得。”

第二十一章

大军发出二十余日后，始有丹奴陈兵五十万于两国边界的求救急报送来，文武百官方知边关已是风云变色，朝野为之震

动。

京城大军赶到平州之时，是丹奴宣战十日之后，平州虽未被攻破，却已岌岌可危，十万大军折了两万。

原平州大帅王珏率众将士将杨晴照迎入帅帐，不等他坐稳，便急急问道：“娘娘……不，元帅，如何是好？”

杨晴照道：“挂免战牌！”

王珏呆住。

杨晴照道：“丹奴有备而来，十万对五十万没得打，多加五万，也一样没得打。”

“但是……”

杨晴照截口道：“最多再等五日，冀州和猛虎关的二十万兵马就会赶到，那时，我们才有的打！”

王珏大为惊喜：“还有二十万援军？！”随即又愁道：“但，但这五日内，丹奴若是来强攻又如何？”

杨晴照道：“我随军带了百万利箭，撑住五日，够不够？”

王珏大喜过望，道：“那自然是够的！元帅英明！”

杨晴照道：“只是这一年要委屈大帅暂时在本帅麾下任副帅之职了！”

王珏道：“只要能击退丹奴，要末将的命都可以，何况区区元帅之职！”至于一年之后，眼前这位自然还得回宫当他的

娘娘，大帅这位子，也还是自己的。“只是三十五万大军，平州的粮草和刀剑战衣等配备，怕是……”

杨晴照道：“够支撑一个月么？”

王珏道：“够，够！不过，难道丹奴一个月便会退兵？”

杨晴照摇头：“不会！不过一个月后，自有足够的粮草等一切军备送到。”

三日后，猛虎关副帅秦玉关亲率五万大军到达。

第五日，冀州大军赶到，率军的是副将刘琛，除了十五万大军，他带来的，还有狄惊澜的一封信，信里只有四个字：君

安好否？

杨晴照捏着这一纸薄薄的信笺。狄惊澜心中言语，何止千万？可是归结到最后，也不过就是这四个字罢了：君——安好

否？

他目光转向刘琛。

刘琛匍匐在地：“大帅若有责罚，末将甘心领受！”

狄惊澜命他率军来此，表面理由千万，真正的因由，是当日他给皇帝的那一封密信。狄惊澜的意思很明白，生杀予夺，

都由杨晴照自己定夺。

杨晴照点头：“责罚？自然是有的！”

刘琛道：“末将受领！”

杨晴照道：“本帅要你为我龙华奋勇杀敌，死而后己，你做得到么？”

刘琛蓦然抬头，定定看了他片刻，大声道：“末将，做得到！”

杨晴照含笑点头，起身道：“王副帅，召集众将士，本帅有话要说！”

操练场上立了一面红心箭靶，杨晴照立于百步之外，沈心静气，嗖的一声，一箭正中红心。他放下弓箭，一指身侧装满

银锭的木箱，朗声道：“以日落为限，无论哪位将士，能在百步外射中红心者，赏银十两，无官职者，本帅加封他为百

夫长！”

到日落时分，一箭射中红心者，共有五十多人，其中普通士兵二十八名。

杨晴照道：“每人赏银十两，这二十八名士兵，即日升作百夫长。”三十几万兵马，能一箭命中红心的，竟只有区区五

十多人！他暗自摇头，心道当年父亲领军之时，军中每百人便有一人能百步命中红心，每十人有一人能五十步命中红心

，父亲道如今龙华将熊兵弱，当真不差！

但此事他早有所料，接下去一年时间，总有操练之时，操练之外，还有士气可以弥补，当下也不烦恼，只命这五十多人

上将台来领赏。

五十多人依次上前，跪下领赏。

但最后一人大步上来时，却直直站在杨晴照面前，冷冷看着他，既不下跪，也不说话。

杨晴照放下银锭，道：“你是何人，有何话说？”

那人道：“我是冀州飞虎营的千夫长，名唤蒋盛。我要说的话，和我那十五万冀州兄弟们心里想的一样，想问问你这个

勾结外贼的叛国贼子，怎么竟成了征东元帅？还想问问你，接下去，是不是还要勾结丹奴，将我龙华拱手送人？”

这话一出，底下登时大哗。刘琛霍然站起，喝道：“蒋盛，你胡说八道什么？还不给我退下！”

杨晴照脸上白了一白，又有些释然，心道，终于来了！一抬手，道：“刘副将，你坐下！”目光往底下一扫，淡淡笑道

：“我知道此事，许多将士心里都有疑问。也罢，我便在此做个说明！”目光转向蒋盛：“蒋盛，那日燕云暮说的话，

你自然是听见了，那你可听见本帅承认了么？你可听见狄大帅承认了么？”

蒋盛一怔，道：“不……曾！”

杨晴照点头道：“你自然不曾！因为狄大帅早知是燕云暮栽赃陷害，那日之事，原本就是我和他共同定下的计策，要生

擒燕云暮，只是功亏一篑罢了！所以后来，狄大帅连同军中各位将官联名向皇上具奏，保我杨家清白，此事，你又知否

？”抬手一指刘琛：“此事刘副将可为证。”

刘琛起身道：“确有此事！”

蒋盛吃吃道：“我不知！但……但……”他是个血性之人，今日才敢站出来问这一句，可是他脑袋不见聪明，口才不见

了得，这时听杨晴照言之凿凿，哪里知道要如何辩驳？心里也隐隐怀疑，是否真的冤枉了他。

“但那日你亲眼目睹，亲耳听闻，是不是？蒋盛，须知眼见未必为实！燕云暮说我是他妻子，后来我却入宫为妃，若燕

云暮所言是真，皇上岂不是戴了天大的绿帽子？人人皆知龙华已处生死存亡之境，我若有万一的叛国嫌疑，皇上又岂会

将三十五万兵马交托于我？”杨晴照一句句说来，脸色越来越冷，森然道：“蒋盛，我杨家累世英名，战死沙场者不知

凡几！皇上信我，狄大帅信我，你敢疑我？我以皇妃之尊，领征东元帅之职，代驾出征，又持尚方宝剑，如同皇上亲临

，你敢辱我？！”

蒋盛扑通一声跪下，道：“属下，属下……”

杨晴照缓和了脸色，道：“蒋盛，你今日敢站出来问本帅这句话，是本着一片为国为民的忠心，本帅知道！”

蒋盛惶然道：“是，是！”

杨晴照道：“但你公然辱骂本帅，更扰乱军心，按律，当斩！你的赏银和抚恤，本帅会派人送给你的家人。来人，拖下

去！”

蒋盛惊得瘫倒在地。杨晴照再不看他，目光扫过身侧诸将，道：“本帅如此处置，可有人不服？”

王珏等人给他森冷的目光一扫，均是悚然一惊，垂首不敢言语。

军威不立，何以治军？众将心里都知，今日之事，杨晴照意在立威。蒋盛在此当口跳将出来，无论所言是真是假，只凭

扰乱军心这一条，已是当斩！

杨晴照候得片刻，道：“还有人有疑问么？”

经这一变故，底下已是鸦雀无声，哪还有人敢开口说话？

杨晴照起身走到将台前侧，道：“援军已至，明日休整，后日，我们便要和丹奴一战。开战之前，有几句话，要说与众

儿郎知道。”

“此战丹奴兵五十万，我军如今，三十五万。但我军此战，许胜不许败！因为我们败了，龙华就会亡国，龙华的百姓就

会变成亡国奴！所以众儿郎务须奋勇杀敌，以护我龙华！”

“我杨家治军第一条，待军厚，治军严！第二条，令出必行！第三条，赏罚分明！”

“此战，勇者厚赏，每杀敌五人，升一级！凡战死沙场者，父母有所养，兄弟姐妹皆有赏赐！”

“敢阵前逃跑者，斩！不听军令者，斩！！扰乱军纪者，斩！！！”

“众儿郎，可都听清楚了？！”

刘琛出列，举刀大喝：“奋勇杀敌，护我龙华！”

台下片刻的沉寂之后，三十万大军的呐喊声跟着震天而起：“奋勇杀敌，护我龙华！”

呐喊声之后，欢呼声四起。

勇者赏——欲以军功谋出身者，升迁有望。

战死沙场者，父母有所养，兄弟姐妹皆有赏赐——后顾之忧，已去！

丹奴五十万大军，和龙华三十五万大军，终于列阵相对于沙场之上。

丹奴此次领兵的，正是三皇子佐真，他遥遥看着对方一名全副披挂的战将自战阵中策马而出，晨辉映在他年轻俊美的脸

上，佐真不由得脱口而出：“你不是燕堡主的……！”

杨晴照缓缓抬手，一指上方的大旗。

两面黄色大旗高高飘扬于他身后两侧，左面的大旗上写：“征东元帅杨”，右边的上面写：代驾出征。

他目光灼灼，看向前方，一直越过五十万丹奴大军，看到了天尽头。

狂风正烈，黄沙漫天飞舞，身后的大旗猎猎招展。

这是他的战场。

距离虽遥，佐真却清楚地看见他炽热的眼神。在他身后，是士气高昂、排列整齐的龙华将士，密密麻麻，连绵不见尽头

，根本不是他印象中老弱残兵的模样。

他无声地看了片刻，不自禁地皱起眉头。这一战，丹奴，能胜么？

一个月后，大批粮草、战衣、刀剑等军备物资送到平州，押送的为首之人，是容舒。

此时平州战局正自胶着。当夜，两人在帅帐中闲谈。杨晴照道：“真难为你，龙华国库空虚，这么多东西，你居然能顺

利准备妥当，还平平安安地送了来，我再无后顾之忧了！”

容舒笑道：“国库里是没什么东西，不过昏君的小金库里却装得满满当当的，我拎着他脖子逼他开了锁，给他扒拉了一

大半出来！”

杨晴照哈哈大笑，道：“不过此战耗费巨大，你准备一趟军资，已要了他一大半的私房钱，那……”

容舒道：“京城里贪官污吏不少，各家的金库，我挨个去搜刮一遍，便有了！”

杨晴照抚掌大笑：“我正是此意！”

容舒问道：“一年时间，能打赢丹奴么？”

“能！”杨晴照一笑，道：“不但能赢，我还要带着龙华的大军一直打到丹奴的帝都东丹，打得丹奴人看到我龙华大军

就怕，打得丹奴人再也不敢和我龙华开战！然后，才和丹奴签订城下之盟！”他看着容舒，问道：“你信么？”

容舒只眨了眨眼睛。摇头怕打击杨晴照，要他点头却也不能。他虽全力相助，却只为尽人事而已。

杨晴照朗声大笑：“你此刻不必信，一年之后，你会亲眼看到！”

一年之后，龙华剩余的十五万大军兵临东丹城下，随即，是持续五天五夜的大决战。

是役，龙华战死两万余，伤四万余，大帅杨晴照身先士卒，身中七箭，重伤而回。而丹奴伤亡逾十万之众，三皇子佐真

、元帅托里木皆战死斯役。

丹奴终于送来降书。

龙华帅帐之内，一灯如豆。杨晴照卧于榻上，眼神已微微涣散，身侧，是刚刚自他身上取出的七支染血铁箭。

容舒慢慢道：“我会将你烧化，骨灰沿途洒放，永留边塞天地，你意下如何？”

杨晴照的目光极缓慢地转过来，脸上露出一个浅淡的笑意，几不可见地点了一下头，喃喃道：“我平生知己，又多一人

……”缓缓闭上双目。

容舒眼睛瞬也不瞬地看着他。

丹奴败了，天鹰堡已承诺不会出手，剩下一个古兰，龙华便是胜不了，也决败不到哪里去。

这样的境地，一年之前，任谁也想不到龙华居然真的还能走出一条活路来。

可是硬生生带着龙华杀出了这一条活路的人，却独独没有为他自己，留下任何一条活路。

大帐内哭声渐渐响成一片。容舒不回头地吩咐道：“都出去，我要为你们大帅……整理遗容！”

三日之后，东丹城门大开，丹奴皇帝率百官出降，两国果然签订城下之盟。

一个月后，已升做忠武将军的刘琛率队班师回朝。入京之日，百姓夹道欢迎，一路上欢呼声盈耳，然入京的将士们却是

人人戴孝，刘琛一身铁甲跨于战马之上，手捧七支铁箭，泪流满面。

李知微飞奔着迎出金銮殿外，大声嚷嚷道：“朕的爱妃呢？小照，小照！”

刘琛直直跪倒，高高捧起手上铁箭：“大帅……已为国捐躯！”

“大帅遗体已经烧化，骨灰洒入边塞天地，永守我龙华国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