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由得都为皇上心酸,对素衣的恨就更加强烈。
简单的奏完事,完颜绪见众人都无本再奏,只是眼望着自己,人人满目怒火,他叹了一口气,知道这些臣子已知道了素
衣的事,只好问道:「皇后素衣,心系故国,于昨日叛逃出去,幸得郁爱卿不辞劳苦,四处搜拿,星夜擒获。如今该如
何发落,刑部尚书你说说看。」
贺坚越众而出,沉声道:「皇后身为国母,理应辅佐君王,统领后宫,为天下人之典范,可他不但不思君恩,还私自结
党,利用皇上对他的宠爱反了出去,其心连禽兽尚且不如,且犯下如此滔天巨罪,理应凌迟处死,受那千刀万刮之刑,
请皇上保重龙体,下旨诛杀罪人,以为天下人之警。」
完颜绪苦笑一下,他其实早知道贺坚会给出什么样的答案,偏偏他知道这答案自己还不能拒绝。心底叹道:完颜绪啊完
颜绪,到现在你仍舍不得他,一想到他要死就恨不得自己也跟随他到黄泉为伴,你……你哪里还是当初的金辽大王啊。
他有心救下素衣一命,但自己向来是以法治国,如今带头破坏法规的威严,日后还如何驾驭臣下,统领天下百姓呢。
立时有几个大臣看出皇上心中不舍,连忙出列跪倒在地,纷纷请求完颜绪处死素衣,完颜绪见群情汹涌,情知今次确实
保不住素衣性命了。然张了几次嘴,那「赐死」二字终究无法出口,话没说出来,泪水倒要夺眶而出。他连忙趁低头咳
嗽时拿袖子蹭了。
正僵持不下时,只见小太子完颜朔由殿外进来,直挺挺的跪到地上说道:「父皇,儿臣知道母后大逆不道,所犯之罪实
在无可饶恕,盼父皇念在他教导我有功,免他一死,治以活罪,儿臣求父皇开恩。」说完在地下磕了三个头。
众大臣都惊异看着这素来孤僻的太子殿下,均不明白他对素衣感情为何如此深厚。完颜绪目中射出欣慰之色,朔儿慢慢
的懂事,知道替自己解围了。
他环顾众臣一眼,缓缓开口道:「朔儿年纪幼小,早年丧母,又未从其它嫔妃处得到半点温情,唯有皇后对他教育关爱
。朕今日处死皇后无妨,却难免为太子留下一生阴影,何况一死也实难泄朕心头之恨。如今且将他仗责六十,贬为宫中
下奴,让他日夜受那屈辱苦楚,如此既不枉法,也可泄朕心头之恨,也不致为太子留下阴影,岂不一举三得,众卿家以
为如何?」
众臣面面相觑,均知完颜绪时至今日,仍是有意偏袒,若要反对,皇上分明是心意已决。又见完颜朔早已跪下,大声道
:「父皇圣明。」少不得只好卖太子一个人情,纷纷附和道:「皇上圣明,如此甚好。」
郁苍只气的牙痒痒,却也无可奈何,眼珠一转,已计上心来,趁着大家议论,谁都不注意的当儿,悄悄对来到殿里领旨
行刑的宫卫道:「等一下往死里打,且只打他双腿。」他是大将军,那宫卫如何肯得罪,何况完颜绪又没有规定打哪儿
,如何打,欣然领命而去。
完颜绪父子看素衣一身白色囚服被带到大殿,然后两个人上来去掉枷锁,拿着一条绳子架着他出去,俱是心如刀绞。只
是如今救下他一命已是不易。六十廷仗也还是完颜绪自作主张,否则让刑部尚书来定,只怕一百仗也不能完事,就算他
身体强健,也必落下终生残疾不可。所以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下最好的办法了。
不说两人在这里心乱如麻,只说朝堂上大臣们还在纷纷议论,忽然门外传来廷仗击肉的啪啪声。完颜绪心中一紧,双手
死命握着,郁苍嘴角却泛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奸笑。小太子完颜朔定力终差,低着头,泪水已流了下来。
宫门外的廷仗仍然「啪啪」的想着,完颜绪整个人痛得像是被掏去了灵魂,翻来覆去的想着:素素,你为什么不叫,你
叫出来或许还会好受一点,素素,你为什么不呼痛?你……你喊出来啊。
那廷仗一下一下,打在了素衣的身上,却敲进了完颜绪的心里。他面色仍然沉静,只有从苍白,不住颤抖着的双唇上能
寻出一点端倪。正心痛的时候,忽见完颜朔「蹭」的一声站起,大声道:「不对……」话未完,人已经冲了出去。
完颜绪心中一紧,连忙步下龙座,就听完颜朔大怒的声音在殿外响起:「谁……谁让你们这么打的?」他又惊又惧,急
忙来到外面,一众大臣也跟了出来。只见完颜朔站在绑着素衣的长凳边,正大声责问着两个行刑的宫卫。长凳上素衣一
身白色囚服已经被汗水湿透,双腿的腿弯处一片血肉模糊。完颜绪眼前一黑,连忙勉强站住,扑到素衣面前一看,只见
他唇上尽是斑斑血迹,人却已经昏了过去。
「素……素素……」他摸着那张布满冷汗的面孔,心痛的喃喃自语,忽听完颜朔哭道:「父皇……父皇不要打了,母后
的一只腿……已经……已经……被他们……被他们打断了。」
这一句话就如晴天霹雳一样,完颜绪猛然抬起头来,失声道:「你……你说什么?」
完颜朔抹去眼泪,一手指着那两个侍卫,恨恨道:「都是他们捣的鬼,我在殿里听了半天才发觉不对,赶出来一看,原
来就是这两个混蛋,他们专打母后的腿弯,所以廷仗击肉的声音才不是发闷而是『啪啪』作响,我刚才粗粗看了一下,
才发现母后的一条腿……已经被……已经被……」
完颜绪怔怔的站在那里,看着素衣惨不忍睹的腿弯,只觉心中的感觉奇怪的紧,一方面像是被利刃狠狠的一下一下戳着
,另一方面,却又从内心深处升出一股痛快淋漓的快意。脑海中有一个声音不断重复着:腿断了,腿断了,断了他就再
也不能逃走了,再也不能逃了……
「父皇。」完颜朔紧张的摇着自己父亲,以为他伤心过度,却见父亲看了自己一眼,然后又抬头看了看大臣们,良久才
咬牙问道:「还有多少仗?」
一个宫卫上前报道:「启禀皇上,还有二十仗。」
完颜绪握了握拳头,一狠心道:「继续行刑,但是不许再往腿上打了。」说完看也不看长凳上昏迷的素衣一眼,疾步走
回大殿。
完颜朔不敢置信的看着父皇和一种大臣消失的身影,耳边又响起了廷仗落下去的声音,他鼻子一酸,忽然扑了过去伏在
素衣背上,大声道:「这二十仗我来代他,你们就打我吧。」
两个宫卫面面相觑,却均是不敢下手,完颜朔摆出平日不讲理的面孔,对着要上前架开他的太监宫女道:「你们谁敢动
我,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吓得这些人登时再不敢动手,正僵持着,忽闻一声悠悠叹息道:「太子殿下,你起来吧,
别再让皇上为难了。」他抬头一看,原来却是梓侬梓艳两个站在身后,方才的话便是处于梓艳之口。
完颜朔戒备的看着她们两个,却不肯稍离,梓艳道:「你以为真的是皇上狠心,不念半点旧情吗?其实错了,素衣罪大
恶极,皇上饶过他的性命,已经是徇私了,大臣们不过是因为碍着面子,才未有人拂逆反对。如今若见皇上连仗责之刑
也要徇私,岂不说明他对素衣仍一往情深,半点惩罚的决心都没有。
大臣们怎能容许一个叛逃谋反的贼子继续蛊惑圣聪,必定联合起来要皇上依法杀他,到那时,就算皇上有心要保全他性
命,只怕也未必保全的了。太子殿下若真要救他,就请先离开,让宫卫把这二十仗打完吧。」
完颜朔慢慢松开了手,梓侬忙上前把他搂在怀里,哽咽道:「奴婢陪殿下回宫。」说完带着他一步三回头的去了。这里
宫卫执起廷仗,行完了刑,进殿向完颜绪报告完毕。完颜绪便淡淡问道:「梓艳,皇后的下人房准备好了吗?」听梓艳
说准备妥了。他叹道:「吩咐人把他抬过去,找个御医看看,用些药,等到……等到伤势痊愈,就让他做活吧。」说完
看了众大臣一眼道:「还有本吗?」
贺坚再度出列,躬身道:「启禀万岁,素衣不念圣恩,所犯之罪,实在是十恶不赦,蒙皇上天恩,法外施仁,如今贬为
下奴,臣以为,皇上当诏告天下,废除他皇后身份,望皇上恩准。」他此话一出,其余大臣无不附和。
完颜绪思索良久,终于黯然点头道:「贺爱卿说的没错,朕会即日下旨宣布这件事情,退朝吧。」说完缓缓走下龙座,
径自回宫。
梓艳在他后面跟着,看着他的颓废背影,哪里还是以前那意气风发的金辽大王。记忆中,即便是老大王去世,主子也未
这样难过。她其实对完颜绪忠心不二,看见他这副样子,心中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心里默默道:皇上啊,梓艳并非绝情之人,那张素笺,里面其实蕴藏着昭雪素将军之冤的重要证据,你但凡对他的爱浅
一些,不致关心则乱,以你的聪明睿智,何愁不能发觉,如今你竟迷恋他迷恋到这个地步,一听他谋反,竟连神魂都丢
掉了,那梓艳也不得不随郁将军除掉他。奴婢有愧于素将军,却无愧于皇上,无愧于金辽的江山社稷。
主仆二人默默回宫,只见完颜朔还在那里伤心,太后与梓侬正在软语安抚。完颜绪看见太后,连忙强堆起笑容道:「这
大暑天,母后怎么来了?有什么话当宣儿子去听才是。」
太后叹了口气道:「哀家听说皇后出了事。唉,他终归是大齐将军,怎肯和咱们一条心呢?废了就废了吧。只是朔儿一
直伤心到现在,哀家才过来看看。这也奇怪,这孩子向来孤僻高傲,那素衣敢情有鬼魅之能吗?怎就将你们父子迷惑至
此?」
完颜绪不语,却听完颜朔抽抽噎噎的道:「皇阿奶,你不知道,朔儿从小就没了娘亲。父皇把孙儿交给那些嫔妃教养。
可是她们不是想借着孙儿向父皇邀宠,就是想凭着孙儿登上后座。她们有求于我,向来任我胡作非为,就算孙儿捉弄了
她们,她们也惧怕父皇,或怕孙儿将来做皇上报复她们,所以竟没有一个肯告诉孙儿那样做不对,那样做不该。
可她们越是这样不敢逆孙儿半点,孙儿越知道她们没有一个是真心为孙儿好的。只有母后,他是真心为孙儿好,他告诉
孙儿哪些该做,哪些不该做,他教导孙儿做人为君的道理。如果孙儿的母亲还活着,也一定是这样教导孙儿的。可是…
…可是他现在……竟然叛逃谋反……皇阿奶,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如果他早知道有今天,他就不该对孙儿那么好啊。皇
阿奶……」
完颜朔在这里一行哭一行说,闻者无不落泪。就连梓艳也是心有戚戚。完颜绪使劲儿的抬着头,不使泪落下,重复道:
「不错,素素他如果早就准备好有这一天,为何还要给我们父子那么些温暖的时光,素素,你……你实在是太让朕伤心
了。」
冷不防太后使劲的喝了一声道:「皇儿,你这样哪里还像是我们金辽的皇帝?你父王死时,哀家还未见你这样伤心欲绝
过,此时就丢了一个谋反的皇后,又有什么可惜?只在这里自怨自艾。朔儿还小,难免不能控制感情,你不说教导他勿
为这样人这样事挂怀,倒自己也在那里伤悲,你还是你父王的儿子吗?婆婆妈妈的竟像个女人,家国天下,都被你放到
哪里去了?是不是在脑子后面呢?」
一番话说得完颜绪冷汗涔涔,连忙垂手恭立,诚恳道:「母后教训的是,犹如当头棒喝,孩儿谨记母后教诲,以家国天
下为重,决不陷溺在叛将的感情里无法自拔,无法自制。」说完看向完颜朔道:「你想必也听到了皇阿奶的话吧,还不
快去学习功课呢。」
完颜朔委屈的离开太后怀抱,答应着去了,刚走到门口,忽听太后又语重心长的道:「从今而后,你们父子更要励精图
治,若从此一蹶不振,岂不正遂了那素衣的心吗?更叫齐人看不起咱们了。」说完又对完颜绪道:「你留着他的性命也
好,就让他看看,皇帝虽然是金辽人,照样能治理大齐天下。儿啊,你可万万不要让这反贼给看轻了。」
完颜绪垂手道:「孩儿谨记母后教诲。」太后这才起身道:「好了,你骤逢大变,一夜未眠,想必也累了,哀家就回宫
去,你自歇息吧。」说完一众太监宫女簇拥着她去了。
这里完颜绪哪里睡得着,素衣的脸和太后的话来回在他面前耳边晃着,令他又痛又愧。直辗转了一天一夜。
第二章
匆匆又是数日过去,素衣身上的伤终于好的差不多了,只是一条腿却终究没有救治过来,到底落下残疾。这一日大内总
管桂林见他好了,于是前来领他到洗衣房服役,谁料冤家路窄,行至荷花渚时,正逢完颜绪父子陪着太后赏秋色,远远
的被一众人等簇拥着向这边而来。桂林连忙一拉他,两人退到一边,垂手侍立。
完颜绪正与太后一边指点塘里的残荷一边说笑,冷不防与素衣撞了个对面,两人都是一愣,旋即一股痛在心底泛了开来
,就那么彼此痴痴的看着,一时间,伺候着的人皆都低头,连气都不敢大喘一口,诺大的一个场地,此时真正是落针可
闻,太后只冷眼看着他们,也不言语。
也不知过了多久,完颜绪才逼迫自己回过神来,咳了一声,转头向太后道:「母后,总看残荷也没甚意思,不如乘船泛
波湖上倒还有点趣味。」说完看也不看素衣一眼,吩咐梓侬去传驾娘预备船只。他面上带笑,步履从容,真个不受素衣
半点影响似的,只是谁又知道他心中那番苦涩难言的滋味。
素衣眼睁睁看着完颜绪强作欢笑与自己擦身而过,胸口就像压了一块巨石,又像是堵了一团棉花,只把他整个身子噎的
一丝缝隙都不透,他拼命的控制着,否则他怕自己就会不顾一切的扑到这个男人的怀抱里,告诉他自己蒙受了多少冤屈
。
他木然的站在那里,桂林却早已等的不耐烦了,一拉他的袖子,阴阳怪气的道:「怎么着?还看哪?不是坚贞不屈么?
不是不屑做我们金辽的皇后吗?这个时候怎么又作出这副深情款款的样子看皇上了?指望着皇上再迷上你,上一次当吗
?哼哼,你也太看轻我们皇上了,天下俊男美女多的是,就你一个素衣不成?」说完没好气的拽着他就走。
素衣瘸了一条腿,走路本就不便,被他这一拽,登时踉跄了几步。他这才回过神来,苦笑一声,心道:是啊,我还看什
么?那个人……已经不属于我了……早在我选择救那些文人的时候,他就已经不属于我了。素衣啊素衣,是你自己决定
牺牲他的,此时再多留恋,也不过是对你的讽刺谴责而已。
他们两个这里渐行渐远,却不知完颜朔在人群中一直回头看着,他碍于太后在跟前,又怕惹父皇伤心难过,所以在素衣
眼前,也强忍著作出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后来两下里错开,便趁人不注意频频回首,及至见到两人也开始行走,他再
也忍不住,「啊」的一声惊叫,却又连忙用手捂住嘴巴,大眼睛里两颗泪珠转啊转的,却倔强的不肯落下来。
太后与完颜绪却早已听见,便回过头来相询,完颜朔含泪看着父皇,半晌不肯作声,良久方用手指了指素衣快要消失的
身影。
完颜绪武功高强,目力自然也是超群,太后望了望,没发觉什么异常,他却早已看出素衣走路的姿势是深一脚浅一脚,
略思索间,心下已然明了,登时只觉心痛难禁,眼前一黑,身子晃了几晃,梓艳连忙上前扶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