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跟我回去,我帮你包扎。”杰克慌乱地在口袋里摸索着,想找些能急救的东西。右边的口袋里空空如也,他又摸了摸
左边,从里面掏出一块口香糖,三个瓶盖,以及劳埃德刚才
送给他的碎布。
林尼·潘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这块布……”
杰克条件反射地把碎布往口袋里塞,却被林尼·潘的左手抢了过去。
“这是我捡的,是我刚才在地上捡到的!”杰克慌张地辩解。
林尼·潘瞄了他一眼,低声喟叹。左手毫不客气地把杰克往一边推开,宣泄被欺骗的愤怒。林尼·潘在原地来回走了几圈
,搜寻着劳埃德和希尔残留的痕迹——几滴血,应该是从希尔的肩膀上滑下来的,碎布被扯下来时散落在地上的纤维,以
及杂乱无章、难以分辨去向的鞋
印。
劳埃德和希尔在树上看着他一系列举动,不发一言。希尔作势要冲下去,却被劳埃德拉住了。
不要冲动——劳埃德无声地说。
林尼·潘闭起眼,向一侧歪过脑袋,侧耳倾听空气中的动静。不远处的一株树上有两只小鸟的心跳,树下是几只青蛙。附
近有一窝老鼠,正争先恐后地从舒适的窝里爬出来,四处乱
窜,准备开始后半夜的盗窃活动。然后是——
与动物每秒两到三下的频率相比,慢得惊人的心跳声。
林尼·潘睁开眼,看向身边的那株大树。
直到亲眼看见,希尔才明白劳埃德之前提到的林尼·潘能听到心跳声的说法并不是故弄玄虚。他看向劳埃德,后者难得地
一脸凝重。
希尔——劳埃德拉了拉希尔的手臂,无声地翕动嘴唇——只有这个办法了。
什么办法——希尔一头雾水,还没来得及问,劳埃德已经将他拉了过去,原本为了提问而微张的嘴毫无征兆地被压到了劳
埃德的嘴唇上。比起陌生的温热触感,突然放大好几倍的劳埃德的脸部特写更让希尔惊悚万分。他试着推了劳埃德一下,
伸出去的手拂过布条,触到了劳埃德裸露在外的胸口。他又一用力,手毫无阻碍地伸进了劳埃德的胸腔内,仿佛滑进一大
块粘糊糊的果冻里。
希尔吃惊地喊起来,但喉咙里泄出的声音都被劳埃德与其紧紧密合的嘴吞了进去。声音像是跌落进一个没有空气的空间,
悄无声息地消逝了。
劳埃德警告似的用力吸吮了一下希尔的嘴唇,双手轻轻盖上他的胸口——过度的惊讶让希尔的心脏奔腾得像一台患了狂躁
症的火车,此时正在胸腔里无所适从地横冲直撞。劳埃德一边啃咬着希尔的嘴唇,一边将手溶进了他的身体里。
希尔眼巴巴地目睹自己的胸口像沼泽一样将劳埃德的手一点点吞没,他想问劳埃德发生了什么事,却发现嘴唇似乎被什么
粘住了,连张开这个最基本的动作都无法做到。希尔将目光落在和劳埃德连在一起的嘴唇上,这一次,他的惊呼声再次被
劳埃德吞了下去。
他们的嘴粘在了一起!
“粘”这个字并不能完全描述现在的情形。希尔感受到的状况更像是这样:不知什么时候——也许是劳埃德刚咬住他嘴唇
的时候,也或许是他把手伸进胸口的时候——他们碰触在一起的皮肤像湿漉漉的水泥那样被均匀搅拌起来。而现在,“水
泥”干了,两人的皮肤则以新的造型固定下来——他们变成了一对嘴对嘴的连体婴儿。
除了嘴之外,还有别的地方。
希尔想起他伸出去的那只手,不由低了头(劳埃德也在这个动作的拉扯下被迫低头)。他的手还在劳埃德体内,仿佛一头
蛰伏在无限虚空中的野兽。他试着动了一下食指,什么都没摸到,就连其他手指的存在感似乎也消失了。
希尔又看了看自己的胸口,劳埃德的手臂突兀地插在上面,看它牢牢固定在上面的样子,似乎短期内并没有离开的意思。
又一个“惊喜”,希尔想,恶狠狠地。
树下的林尼·潘睁开眼,突然朝前走了两步,又迅速转身折返回来。他的右手抬起放在耳后,聆听许久,又垂头丧气地垂
到身侧。随时准备狙击的左手将手枪塞进枪袋,同样显得闷闷不乐。
那个慢得惊人的心跳消失了。没有变慢,也没有变快,而是突然断了——就像是拉灭一盏灯,吹熄一支蜡烛,或是被什么
人利落干脆地杀死一般,手起刀落,连挣扎都没有一下,就停止了。
林尼·潘用鞋尖蹭了蹭模糊不清的鞋印,心头掠过一丝不安。
迭戈人的字典里没有“低调”这个词,他们生性招摇,热衷于享受沐浴在众人目光下的快感,因此他们不擅长、也绝对不
会隐匿自己的气息。问题一定出在那个总统身上。
林尼·潘试图认真思考劳埃德曾对他说过的话。
——林尼·潘,有人偷了我的脑子,我需要你的帮助
林尼·潘当然不相信脑子被偷这种无聊的鬼话,但那个迭戈人似乎并不觉得这个无稽的说辞有何可笑之处。林尼·潘之前
并没有正面接触过迭戈人,就他所知,迭戈人普遍要愚钝一点,天真一点,直肠子一点,自傲一点,但还不至于蠢到把这
类一戳就穿的星际玩笑当真的地步。
一想到希尔,左手不安分地依次扭动手指,做出揉捏的动作。
林尼·潘抬抬眉毛,他不相信劳埃德,也不相信希尔,但他相信自己的手——以及自己的眼睛。
他的左手对希尔表现出了一定程度的好感,这至少说明希尔是可以信任的。而他的眼睛,则注意到树的另一侧有一个浅浅
的爪印,爪尖正对着树所在的方向。大约在林尼·潘肩膀高的位置,又出现了一个浅浅的抓痕,虽然已经努力不留下痕迹
,但还是抠破了一层薄薄的树皮。
林尼·潘把杰克拉到一边——杰克不情愿地挣扎了一下,最后还是顺了他的意思——两人一起往后退到一个安全位置。左
手摸出枪,“砰”地一声,射中了树干。
没有火,也没有硝烟。杰克茫然地看了看林尼·潘,禁不住好奇心的驱使,试着上前看看情况,一下子就被敏锐的右手拦
住了。就在杰克感到没耐性的时候,大树内部传来“滋——滋——咔咔——崩——”的声音。紧接着,大树自击中的部位
断裂成两截,轰然倒地。飞舞的落叶和浩瀚的尘嚣完全遮蔽了杰克的视线,几乎与此同时,林尼·潘毫不犹豫地拔出枪,
对着不知道什么方向连连射击。枪声并不响亮,“卟、卟、卟”的开枪声像极了杰克和隔壁的达尼玩牛仔游戏时,那两把
有点漏气的气枪发出的声音。
“林尼,总统是好人。”缓过神来,杰克赶紧拉了拉林尼的右手。
林尼·潘看了杰克一眼,放下了枪。
“是空气弹……他们死不了。”
杰克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他很想追问什么是空气弹,但林尼·潘已经往大树倒下的方向走了过去。烟尘已经消散得差不多
了,隐约能看到那边站着一个人,黑色的身影摇摇晃晃的,连站都站不稳,看起来似乎吃了不少子弹。
“刚才那个是什么?!”
那是希尔的声音,杰克激动地掩住了嘴。
就在大树倒下的位置,嘴角裂开到耳根的希尔正死死扼住劳埃德的喉咙,像个舞动摇酒器的酒保一样死命摇晃劳埃德的脖
子,完全无暇顾及正渐渐逼近的林尼·潘。劳埃德被掐得涨红了脸,但还是嬉笑着反握住希尔的手,口齿不清地咕哝着一
些讨饶的句子。
“地球人?地球人?!你竟然说自己是一个地球人?!”
希尔精神十足地咆哮着。他身上中了两枪,不过这种程度的攻击显然并不足以对他造成伤害。大概是在掉落的同时变成了
恐龙的关系,他的手臂和腰部分别有两个圆而浅的弹痕,除此之外,看不到明显的伤口。比起检查自己的伤势,希尔近乎
执拗地把剩余的精力全部用在对付劳埃德上。劳埃德被晃得有些恍惚,他本能地将剩余不多的意识用来计算脑子在脑壳里
晃动时做出的抛物线方程上,天真地以为这么做就能逃过希尔的暴怒。
“你给我解释清楚,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
希尔还在怒吼,劳埃德却只是不停地嘀咕“假设焦点在这儿,那么准线是……”。
“我也……很感兴趣。”
林尼·潘走过来,朝差点就要扑过来的希尔做了一个休战的手势。他走向被扔到地上的劳埃德,不怎么意外地发现他身上
没有残留任何被空气弹打中的痕迹。
“我一共……开了三枪,都有命中感。虽然都是空气弹,不过……”林尼·潘看看依旧紧锁眉头的希尔,不紧不慢地说,
“在这种身体上留下弹孔并不是难事。”
“你想怎么样?”希尔戒备地问。
“我可以帮助你们。但在那之前……”林尼·潘歪了歪脑袋,说道。与他口中的停战宣言相反,左手飞速地拔出枪,朝着
还躺在地上的劳埃德就是一枪。震耳欲聋的枪响将远处的一群鸟吓得飞窜出来。希尔作势要攻击林尼·潘,却在后者平静
的示意下怔了一怔,不由自主地看向了劳埃德。
劳埃德从地上爬起来,完好无损,只有脸色被晃得阵阵发白,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恼人的噩梦。
“刚刚那颗……”林尼·潘补充,“是索弗里爆弹。”
希尔撩起劳埃德胸口那几条碎布,没有发现伤口。不,事实上根本没有查看的必要。就另外一颗索弗里爆弹将小半个林子
燃烧起来的威力,如果劳埃德确实中了一枪,他早就该在中弹的刹那化为一大块变形的焦炭,不可能像现在这样完整无缺
。
尽管早就心存疑虑,但确实地看到这个场景,仍然让希尔感到惊讶。不,比起一颗子弹的消失,刚才在树上发生的那一幕
才算得上是真正的怪诞。希尔长舒一口气,试着像之前那样推挤劳埃德的胸口和腹部,但即便把皮肤都挤压得变了形,手
最终还是——理所应当地——没能进入他的体内。
希尔又摸了摸嘴,那里也完全和平时一样,并没有遗留下任何后遗症。可是,希尔确确实实地记得,直到重重地跌落在地
面上之前,两人始终紧紧结合在一起。希尔很确定,刚才那种完全合为一体的感觉并非一时精神错乱的梦幻。
“劳埃德,你不觉得你有什么要对我们说的吗?”
希尔拍了一下劳埃德的脸颊,帮助他清醒过来。劳埃德茫然地捂住被拍打的部位,花了好一会儿工夫才成功对焦。他看看
希尔,又看看林尼·潘,清清嗓子,说:
“你们和好了?”
“只有这句?”希尔用尾巴敲了一下地面。
“我刚才似乎听到林尼·潘说……”劳埃德站起来,“你愿意帮助我?”
“我对你很感兴趣……”林尼·潘懒洋洋地点点头,虽然他的表情看起来并非如此。他的左手朝希尔的尾巴伸了过去,用
力捏了一下,希尔惊叫着跳起来。“我的手,尤其左手,对迭戈人……”林尼·潘看看希尔——希尔不快地插嘴提醒“希
尔,希尔·罗切斯特男爵”——补充道,“对希尔很感兴趣。”
“哦,这样,”劳埃德神经质地抽动了一下眉毛,“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
林尼·潘盯着劳埃德抽搐的表情,没有答话。
“劳埃德,我不想再提醒你。”希尔的爪子抓住劳埃德的下颚,左右摇了一下,“你必须解释你刚才到底做了什么?那种
……”希尔顿了一下,不知道该如何形容,“那种能力是怎么回事?”
劳埃德拉开希尔的爪子,扶正自己的下巴。今天他的下巴已经受到太多伤害,他不希望下半辈子想要大笑的时候都不得不
先捧住自己的下巴。
“希尔,耐心点。我会解释的。”劳埃德停了一会儿,艰难地组织语言。刚才被希尔激烈地摇晃了那么久,他的脑子像个
骰子一样跌来滚去,现在还在阵阵发痛。要让浑身疼痛的脑子立刻镇定下来,开工思考什么事情,需要花一点时间。
“我说,”劳埃德说,“你们有没有觉得有点饿?”
林尼·潘轻轻叹了一声,看来连他都觉得非常失望。
“我很饿,劳埃德,我恨不得现在就吃了你!”
希尔跳起来,一尾巴将劳埃德击倒在地。在劳埃德触地的刹那,林尼·潘的左手又朝他开了一枪。
希尔看向林尼·潘。林尼·潘无奈地一歪脖子,道:“你们的脾气很相似。”
“如果你那只左手发誓再也不碰我和我的尾巴,我也许会考虑和它做兄弟。”希尔说。
“等哪天它学会说话,我会让它发誓的。”
希尔没搭腔,他已经很累了,只想回飞船上好好休息一会儿。
“武神。”
他喊了一声,没人回答。
“武神!”
他加大了音量,这一次,隐隐传来一个回声。希尔和林尼·潘都竖起耳朵,很快就发现那并不是回声,而是一个微弱的声
音,它之所以微弱,并不是因为它很虚弱,而是因为它正经历自出生以来最沮丧的时刻。而且,它位于他们的头顶上方,
不是通常意义的抬头就能看到的上方,而是一个遥远到几乎用肉眼无法定位的高度。
“你们……总算……注意到……”
那个声音说,前两个字还算清晰,后面的句子又远得难以听清,就像是来自传声筒尽头的低语。
“我已经……这样……很久了……”
希尔和林尼·潘都抬起头,渐渐看清了声音的来源——一个小小的白点从远处以高速落下来,突然在他们头顶上方静止,
下一秒又突然飞了回去,重新变回一个小小的白点,而这正是声音忽远忽近的原因。武神就像一个溜溜球那样,被一条看
不见的绳子牵引着,不停做着上下运动,只是他飞越的高度远远超过了正常人的身高,它运动的速度更是让升降最快的飞
船也望尘莫及。
“如果……可以……”
武神沮丧地说。
“劝劝他……虽然我不觉得……他会住手……”
直到这一刻,希尔和林尼·潘才发现天空中他们一直以为是月亮的东西其实是一艘白得发亮的飞船,它并不很耀眼,只是
恬静地散发着淡雅的光芒。如果可以在那艘奶白色的飞船上涂鸦点什么,最适合的莫过于一个表示轻蔑的笑容。那艘飞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