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都下去了。”多明尼克毫不勉强地催促希尔。
希尔久久地凝视多明尼克的脸,他盯着他翘起的嘴角,他的眼尾,发亮的褐色眼睛,那头斑斓的灰发就像他身上的白光,
蛊惑着希尔的意志。
“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和……”希尔舔了舔嘴唇,有点害怕自己将要说的话,“你和劳埃德很相似?”
多明尼克意外地抬起眉头,漂亮的眉毛在这个动作的拉扯下变成一条直线,斜向他依然保持着微笑的嘴角。
“你是第一个。”
希尔向前踏出一步,为自己试图从他身上套出答案而感到一丝可笑的意味。如果他的推测是正确的,那么多明尼克和劳埃
德一样,永远不会认真对待别人的问题。
“不过为了验证你心中的疑问,我可以告诉你我的姓氏。”多明尼克退到了门后,隔着虚掩的门对希尔说,“赫曼斯蒂凡
森,也有些朋友叫我‘一世’。”
——我母亲觉得只有我们两个也能过得很好,所以在我的名字后面加了“二世”
脚下的台阶在门关上的刹那遽然消失。伸出去的脚突然踩空,希尔本能地在降落的时候变成了恐龙的形态,但还是被纷乱
的思绪绊了一跤。他从地上爬起来,满腔怒火。
“保持笑容,希尔。”劳埃德走过来,用手指往上推挤希尔的嘴角,“如果不想死的话,就高兴一点。”
希尔压住怒火,用力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黑衣人往这边看了一眼,转身晃去了其他角落。
忍耐。希尔对自己说。耐心是最好的武器。
第八章
“放轻松点,希尔。抛开一些无关紧要的部分,这终究只是一个派对。你要学会享受它。”劳埃德把希尔从地板上拉起来
,开解道。
“一个持续了好几年的派对?”“无关紧要”这个词让希尔对劳埃德的失心疯程度有了进一步的认识,他很想破口大骂,
但考虑到黑衣人正在不知道哪个角落监视他,他转而冷笑了一下。“这根本不正常。”
一个圆滚滚的人拖着一身黏液从他们之间穿了过去,手里抓着半个牛头。希尔惊讶地瞪着他布满呼吸孔的皮肤,压抑住反
胃的冲动。
“是三年,也许是四年。”劳埃德拉着希尔绕开那个人在地板上留下的蓝色液体,继续刚才的话题,“这个派对并不是永
无终止的,这样想你就会觉得舒服一些。”
“你的意思是……派对曾经结束过?”林尼·潘瞥了眼刚才走过的人,压住愤怒的左手,问。
“当然。”劳埃德积极地点头,很高兴听到这个问题,“第一个派对持续了五十年——听起来有点耸人听闻——不过它最
终还是结束了。如果没有意外,我们现在参加的这个派对是这个飞船上举办的第二次。”
“那么上一次……”
希尔的问题被一个捧着一盘子酒杯的兔女郎打断了,她涂着色彩艳丽的唇膏,目光像真正的兔子一样温柔而无害。似乎觉
得这三个男人不够融入派对气氛,兔女郎弯了弯货真价实的兔耳朵,上前搂住了劳埃德的肩膀。
“一脸严肃地在讨论什么?”兔女郎拍了拍劳埃德的脸颊,“要不要来点酒?”
劳埃德看向希尔和林尼·潘,问:“你们要酒吗?”
“不。”希尔断然拒绝。林尼·潘也摇摇头。
劳埃德遗憾地朝兔女郎耸了耸肩。
“我们还有点心。”兔女郎毫不气馁,将装满酒杯的盘子翻了过来。酒杯在翻转的瞬间消失了,盘子的底部——现在变成
了顶部——上堆满了精致的小饼干和喷香的蛋糕。
“看起来不错。”劳埃德绽放出惊喜的笑容,眼神中却流露出遗憾的色彩,“可我的家庭医生建议我尽可能避免接触含面
粉的食物。”
“我们还有别的。”兔女郎加深了笑容,小尾巴挑逗似的轻轻抖动,“任何你喜欢的东西,我都能帮你装在盘子里,端过
来。”
“我喜欢这句话。你一定是这里最可爱的宝贝。”劳埃德轻佻地点了点兔女郎的鼻子,朝希尔和林尼·潘笑起来。林尼·
潘正忙着管住自己的左手,以免它大大咧咧地扑上去揉捏那个女孩圆滚滚毛茸茸的尾巴。希尔冲劳埃德的笑容翻了个白眼
,他无法理解劳埃德在关键时刻突然跑去和一个服务生调情的必要性。
“你看,”劳埃德继续说,“我和我的朋友都饿坏了,所以我们希望你能带一点能填饱我们的东西来。而不是这些……”
劳埃德用手指捏起一块饼干,碾得粉碎,“没有营养的东西。”
“你想要什么,先生?”
“兔子肉。”
“什么,先生?”兔女郎殷勤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她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反而使得嘴角难看地抽搐不止。
“我们想吃兔子的肉。”劳埃德重复了一遍,变本加厉地继续,“烤的,油炸的,煮的,炖的……各种各样的兔子肉。新
鲜的、肥嘟嘟的兔子,撕开雪白的毛,挖出内脏,敲开眼珠,然后用刷子刷上美味的酱汁,在烤炉上翻来覆去地烤到‘滋
滋’响为止。我喜欢那个声音,听起来就像兔子的哀嚎。你听过兔子的叫声吗,宝贝?”
兔女郎抛开手中的盘子,发出一声尖叫,她抽动着尾巴,两只长长的耳朵惊恐地垂下来盖住了脸。黑衣人快速走过来,把
她拖到了另一个房间。
“又解决了一个。”劳埃德捡起盘子,往嘴里塞了一块字母饼干,口齿含糊地对还没反应过来的同伴解释道,“这就是这
里的生存方式。”
“什么?”希尔还是无法理解,“你刚才故意激怒了一个服务生,害得她被那群面无表情的家伙拖走。她是无辜的。”
“无辜?”劳埃德从嘴里吐出饼干的残渣,里面有一个黑色的虫形仪器,和手心上密布的纹路差不多粗细。如果不是它的
颜色,以及像绦虫一样缓慢扭动的动作,很难注意到它的存在。“无辜的人会在饼干里放这种东西?”
“我见过这个……”林尼·潘上前一步,“有些不入流的监狱会用这东西控制犯人的情绪。”
“如果我们吃了这个,被拖走的就是我们。”劳埃德递给林尼·潘一个理解的眼神,很高兴他终于站到了他这边。“而且
她也不是服务生,她和我们一样,是试图离开这里的‘客人’。”
希尔厌恶地瞥了眼劳埃德手心里的东西,他现在只想快点忘记那个恶心的形状,完全没有多余的心思去评判劳埃德的做法
。
“在场的任何人都不是无辜的,希尔,包括我们。掉以轻心的话,就会被带到那些房间里。”劳埃德将手里的虫形仪器扔
在地上踩碎,“如果你想帮助他们,最好的办法就是尽快让派对结束。到时候,所有人都会下船,包括被带进房间里的人
。”
“你确定?”嘴上这么问,希尔却在心中给了自己一个肯定的答案。不这么做的话,他的自尊无法允许他就这么轻易地把
那些(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无辜的人推进那些看起来阴森可怖的房间里。
“我确定,希尔。”劳埃德投以一个信心十足的微笑,“我从出生以来从来没这么确定过。”
“我觉得……”林尼·潘插嘴,“这些人一定和我们一样,是那种‘即便消失也不会对周围造成影响’的人。”他说着,
指向不远处一个躲在角落里慢慢喝酒的人。那人鼓着一双通宵了好几个夜晚的核桃眼,下巴抵在玻璃杯上,压在杯壁上的
黑痣大而圆,构成了这个毫无生气和存在感的人唯一特征。总体看来,他就像一个典型的酒鬼——失魂落魄地蜷缩在角落
里,时不时吮一口快要见底的酒。尽管看上去一副对手中的杯子十分上心的样子,杯中的液体却在他的反复吸吮下并未减
少多少。
那颗黑痣有点眼熟,希尔盯着那张脸想了许久,却很难从脑海中搜寻出与他有关的记忆。最后,希尔终于在他胸口的名牌
上看到一个熟悉的行业商标——库比·星际品酒协会。这个熟悉的名字仿佛在他眼前点亮了一盏灯,希尔很快就想起来,
几年前,这个人爆出了收受贿赂的丑闻,之后就一蹶不振,逐渐淡出了公众的视线。照现在的情形看,他并不仅仅是淡出
曾经的交际圈,而是被迫彻底地离开了原来的世界。
希尔又来回张望了一圈,类似这样的人比比皆是,他自己也是其中之一。
“很明显……这个派对之所以能够持续多年不停地绑架这么多人,是因为他们在选择对象时表现得非常谨慎。”林尼·潘
捏了一下枪,“在这里的……都是与正常世界脱节的人。所以,妄图等待外部援救是根本不可能的。”
林尼·潘的话彻底击毙了希尔最后一丝希望。所有事实都证明,除了成为这个派对最惹人讨厌的家伙之外,他们已别无选
择。
“我从来没想过,”希尔觉得有点好笑,“有一天,我会这么强烈地渴望成为一个惹人厌烦的家伙。”
“事情结束之后,你会为自己感到骄傲的。”劳埃德满意地笑道,随手拉起旁边一个客人的衣摆,擦了擦手,“来吧。越
快激怒他们,我们就能越快离开这里。”
“我说,你在干吗?”那个被劳埃德弄脏衣服的人转过身,他的身高几乎是劳埃德的两倍。他难以置信地盯着劳埃德,不
快地问:“我的衣服看起来像一块抹布吗?”
劳埃德对那个人做了一个“暂停”的动作,然后掂了掂布料,又揉了揉。他停了一下,似乎在思考什么,突然双手抓住衣
摆用力搓起来。直到双手烫得几乎可以冒出火星来,他才停止动作,心满意足地检查了一遍皱得看不清原来花纹的衣摆,
笑着说:
“我想我能回答你了。它现在看起来就是一块抹布。”
“你是什么意思?!”那个大块头咆哮起来,话没说完,就被黑衣人拖走了。
“又一个。”劳埃德抛给被拖走的大块头一个飞吻。
“总统……”林尼·潘斟酌了一下用词,“我为之前没有把你算进战斗力感到抱歉。”
劳埃德不以为然地回以一个讨厌的笑容。
“你呢,希尔?”劳埃德朝希尔抖了抖眉毛,“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你是个天才,劳埃德。”希尔说,“你是个逼人犯罪的天才。”
“你确定这是夸奖,希尔?”
“没错。”
希尔点头。他不知道将来他会不会和劳埃德推心置腹,但至少这一次,他的每一个字都发自内心。
“一个人?”
尽管肩膀被适当的力道按了一下,希尔仍然不确定这句派对上最常听到的搭讪句子是对他说的。从上船到现在已经过去了
两个半小时,劳埃德停留过的地方无不被此起彼伏的吼叫和怒骂淹没。除了希尔和林尼·潘之外,所有和劳埃德接触过的
客人都在大喊大叫,有一些被黑衣人拖走时还在意犹未尽地骂骂咧咧,剩下一些则流露出满足的表情——沉醉于远离劳埃
德所带来的短暂的安宁与平和。
短短的时间里,四百多人的船舱里已剩下不到一百人,偌大的房间一下子变得空荡荡的。密密麻麻的人群消失了,取而代
之的是布置优雅、干净整洁的桌子,上面摆满了盗猎者的战利品和解渴的饮料。原本被数量过多的客人挤到一边的乐队也
悄无声息地挪回了属于他们的位置,无视时不时响起的咆哮和黑衣人的脚步声,平静地演奏着抚慰人心的温柔音乐。
希尔花了一些时间才理解那个听起来轻松愉快的声音确实是在对他说话,他向被按住的肩膀一侧斜过身,却没有看到人。
“我在这里。”
那个人从另一侧冒出来,快活地说。他个子小小的,削瘦的身体被包裹在宽大的衣服里,更让他显得轻飘飘的,看起来没
什么重量。乱蓬蓬的红发像铁丝一样缠在小小的脑袋上,无框眼镜后面的眼里闪着无忧无虑的光。那人将双手藏在身后,
像个活泼的孩子一样侧着身体,闪闪发亮的双眼毫无保留地直视希尔的眼睛,直到逼得希尔不自然地躲开他的视线,那双
眼才弯弯地眯起来,似乎很享受这个结果。
“我叫维克多。”维克多说,搓了搓手,伸出两根食指指向希尔,问,“你……?”
“希尔·罗切斯特男爵。”希尔盯着那两根怎么看都不算礼貌的手指,回答。
“希尔,”维克多连连点头,“我可以叫你希尔?”
“请便。”
维克多被希尔一本正经的态度逗乐了,对他咧开一个小丑似的超大笑容。那种天真烂漫的笑法几乎让希尔放松警戒,但想
起劳埃德手心里的机械,希尔还是收紧了防线。
“以前没看过你,今天来的?”没等希尔回答,维克多说,“一定是,我知道这里的每一个人。”
“你在这里待很久了?”
“三年半,如果你是问这个的话。”维克多发出一串“呵呵呵呵呵”的笑声,那声音就像是在走楼梯,一个比一个高,但
一个比一个轻。每发出一声“呵”,维克多就扬起下巴伸长一点脖子,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踩准下一个音。维克多正了正色
,但又忍不住笑了出来,他边笑边说:“我也参加了之前那个派对。那次的人可要比这次多得多,也有趣得多。”
“上一次派对结束后,你没离开飞船吗?”
“我离开了,当然离开了。”维克多有点遗憾地抿了一下嘴,“大概六个月的时间我没在飞船上,那段日子真是难受,不
堪回首。”他甩了一下手,似乎要挥去那一段记忆,“于是我对劳埃德说:‘嘿,我们再办一次聚会怎么样?’他说:‘
你是认真的?’——他的问题让我直发笑——我说:‘这还有假?’最后他说:‘那好吧,既然你这么说,我可以再办一
次。’于是——你看到了,我又回来了。”
“劳埃德?”希尔停了停,“你的意思是,劳埃德·赫曼斯蒂凡森?”
“一世,劳埃德·赫曼斯蒂凡森一世。”维克多伸了一下舌头,“有点拗口,对不对?所以我们叫他劳埃德。不过后来又
来了一个劳埃德,我们只好叫他一世。当然了,一下子改口并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