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啊……」
柾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贵之说一句,你就吐槽一句,这样好玩吗?简直就像三岁小孩一样!」
「喂。」
不理会吊起眼睛责怪的柾,四方堂老爷把女服务生叫到桌旁。
「拿乌龙来。」
「好的。乌龙面单点是吗?」
「等……等一下,取消取消!对不起,等一下我们决定了再叫你。」
「呃、是……」
「爷爷,菜单上还有其它清淡的食物啊!乌龙面对身体不好啦!」
「别管那么多了,我就是要乌龙。乌龙以外的东西我不吃。」
「爸爸,柾是在担心您啊!」
可是老人不理会,再次叫来了女服务生,然后用下巴比了比贵之。
「这个男的和我们两个分开算钱。」
「啊!好的。那么,请在最后付帐的时候,在收银台个别计算……」
「你这个女人怎么那么钝?我是叫你不要把这个男人点的东西和我们算在一起。这个男的是自己擅自坐在那里的,和我们
一点关系也没有。」
「等……爷爷!」
「柾。」
贵之以平板的声音劝阻柾,阖上菜单,交给女服务生。
「松花堂便当和热绿茶各一份。还有,抱歉增加你们的困扰,可以把我的收据分开给吗?」
「连贵之都在说什么啊!--对不起,全部一起算就好了。」
「不要理他。」
老人以嘶哑的声音说道。
「用不着帮那种人出钱。这个男的和我不一样,跟你没有半点血缘关系,户籍数据也不同,根本就是和四方堂一点关系都
没有的人。」
「等……!」
「柾,你也快点决定吧!要吃什么?汉堡?还是烩饭?多吃一点,多长点肉。看你这么瘦,将来怎么抱女人?」
「……」
贵之站了起来。柾吃了一惊,跟着也要起身,可是贵之用视线制止他,对着被三个人的争吵搞得神经衰弱的女服务员说要
取消刚才点的东西,开始收拾东西。
「对不起,我突然想起我还有工作,恕我就此告辞。柾,回去的时候,请老爷的车子送你吧!」
「贵之,等一……」
「谢谢你今天晚上的招待,我非常尽兴。」
看见贵之的表情,血液瞬间从柾的脑袋流失了。
全身的皮肤都变冷了。
贵之在胡说什么啊?
非常尽兴?--说他非常尽兴?
露出那种表情,还说他非常尽兴?
露出那种--那种强装出来的笑容。
「……胡说八道些什么!」
「磅!」的一声。柾把握在手里的湿毛巾往桌子上一甩。
突如其来的情况,让周围瞬间安静了下来。
贵之和祖父也都吃了一惊。
总是如此。无聊的争吵。每次见面都这样。对话完全不成立,连视线也不肯接触,可是能够同坐在一张桌子上,已经算是
很大的进步了。
今天柾再也无法忍耐了。女服务生手足无措,店内鸦雀无声;可是,柾再也无法控制体内涌起的满肚子火了。
「你们两个都给我差不多一点!」
BGM的轻快旋律,在店内清晰的回荡着。
「爷爷,您到底几岁了?看贵之那么不顺眼的话,早早和他断绝关系不就好了?既然做不到,就不要在那里闹别扭个没完
!你到底是不中意贵之哪里?因为他擅自拒绝了婚事?还是因为他把我带到国外?我已经说过好几次了,我是以自己的意
志跟贵之出国的!那样的话,干脆连我也一起断绝关系好了!说什么一点关系也没有,是谁把贵之收为养子的?就算没有
血缘关系,你们也一样是父子啊!贵之这么担心您,您竟然还说的出你们一点关系也没有这种残酷的话!您太自私了!您
也设身处地的想想,贵之被您伤得有多深啊?」
「……」
贵之以困惑的声音开口了。
「不可以说这种话。老爷非常清楚地。你冷静一点--」
「贵之也是!」
安抚小孩子的语调,让柾的怒气火上加油。
「都被说成那样了,为什么还默默忍受?你应该有话想说吧?直接说出来不就好了,为什么非得那么低声下气、卑躬屈膝
不可?四方堂邸是你的家,想要回来的话,直接回来就好了啊--那里是你的家吧?抬头挺胸的堂堂回来就好了呀--大家都
在等着你呀!」
「闭嘴。没有人在等那种人。」
「啰嗦啦!最期盼贵之回家的不就是爷爷吗?顽固的大章鱼!」
「章……!」
转眼之间,满是皱纹的脸就像煮熟的章鱼一样变得满脸通红。
「每次要人家跟您下将棋,就说「那个人」比我强多了;跟您说大学的事,就说「那个人」比你优秀多了;「那个人」擅
长什么什么;「那个人」还会帮我揉腰……「那个人」、「那个人」的说个没完!每次动不动就只会讲贵之的事不是吗?
爷爷都已经那么老了,还要固执到什么时候啊?您也想想自己的寿命还剩多少!等到您高血压翘辫子了,才后悔没能和贵
之和好就太迟了!」
「你……你在咒我早死!」
「以顺序来看,当然是爷爷最快了啊--这是理所当然的啊!难道您以为只有您一个人可以长生不死吗?」
「柾,你适可而止一点!」
「--像我妈……」
贵之和老人同时赫然噤口了。
柾缓缓咬住下唇。过世的母亲是他尚未痊愈的伤口。
「也有可能因为意外而突然死掉啊!等到变成那样了,不管再怎么想对方,都--这种可能性,您就不能稍微考虑一下吗?
」
「……」
「还能吵架的时候,就算是幸福了。」
人口处响起「欢迎光临」的声音。彷佛以此为契机,店内又渐渐恢复了原本的嘈杂。
「今天是我最后一次招待你们了。」
柾望着桌上的水滴,以自己都感到吃惊的平静口吻说了。
「对不起,说了那么多无礼的话。……可是,我希望你们能稍微想一想。真的不能原谅彼此吗?今后到底想怎么样?……
拜托你们……」
5
「……咦?你什么时候来的?」
悠一用毛巾擦干湿发,走到客厅一看,不知什么时候来的柾,正把身体潜进暖桌里,翻着杂志。
领带、高级羊毛外套及西装外套,全部一起脱掉丢在地毯上。只有上半身换上了悠一原本放在沙发上的毛衣,底下还穿着
衬衫。今天是歌剧日啊!悠一马上就猜到了。
「嗯……刚才。」
「哦,这样啊……要不要洗澡?」
「嗯……好。」
「饭呢?」
「刚刚吃过莉同麦面了。」
「我帮你铺被,不要睡在那里,不小心又会感冒了。还有你的衣服,脱下来的话,要好好折起来,这样丢着不是会变得皱
巴巴吗?裤子也脱了,换件衣服吧!」
没有回答,悠一一面捡起外套挂到衣架上,一面回过头去,结果柾把下巴搁在杂志上,正笑着仰望他。
「悠一好像妈妈呢!悠一妈妈」。
「开什么玩笑。我的儿子才不会这样脱了就乱丢。」
说得也是。
悠一上了大学之后,就从原本八迭大的住处搬到这栋大厦来了。从以前开始,不管什么时候来访,都整洁的不像一个男人
独居的房间。当然,衣服一脱下来就会立刻挂上衣架。因此不管什么时候来,这里总是既舒适又愉快。因为柾太常出入,
连柾专用的牙刷和洗发精都放在这里了。
「呵啊啊……冬天果然还是暖桌好啊……,对不对?」
棉被和座垫也都是刚晒过的,又松又软。柾躺在地上,把脸贴上暖桌的棉被,于是悠一露出了极度厌烦的表情。
「什么对不对,暖桌和棉被,还不都是你擅自搬进来的?一大早就开着小卡车过来,说什么来送礼物。……我只要电毯就
足够了。谁叫你把人家住的地方变小的!」
「虽然这么说,悠一自己还不是很中意?」
电视机的正面是悠一的位置。暖桌上整齐的摆放着遥控器,而面纸盒、读到一半的书和报纸等,都放在伸手可及的范围内
。
事实上,这个暖桌直到去年之前,都还放在柾房间里。是他在超级市场抽奖活动抽中的奖品,非常喜欢,可是每次「洗完
澡」就忍不住坐在暖桌里打瞌睡,不知道因此感冒了多少回,所以今年冬天忍痛割爱了。放在悠一的房间里的话,就算在
暖桌里睡着,悠一也会把他叫醒。
「……不行,我太宠你了……」
「悠一妈妈,我口渴了。」
「谁叫你连脖子都埋进去了?要喝什么?」
「有什么?」
「富维克、宝罐力、乌龙茶、发泡酒,还有冰淇淋。橘子在那边的箱子里。」
「我要冰。」
「有Haagen-dazss的香草,你不介意我吃到一半的话,也有巧克力的……」
悠一说着说着,就要走到冰箱前,却突然一脸严肃的折了回来,把脚伸进暖桌里。他把柾长长的横亘了整个空间的脚给踢
开,拉过桌角。
「自己去拿!」
「嗯……。……吶,悠一。」
「Haagen-dazss的抹茶不许吃。那个只有一个。」
「嗯。对不起啊,每次都突然跑来烦你。」
「……」
悠一瞄了一眼柾还躺在地毯上的圆形头部,打开电视。才刚过九点,只有无聊的综艺节目和连续剧可看。
「不会啊,你爱什么时候来就来吧--反正是你的暖桌。」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这家伙。歌剧怎么样?今天去看了什么?」
「唐.卡罗。……长的要命,害的我屁股痛死了。」
「你又睡着了,那种地方,没有耳塞竟然还睡得着。反正昨晚贵之先生八成也没让你好睡吧……好痛!喂,你还真踢啊?
」
「啰嗦啦!我今天没打瞌睡啦!虽然醒着,可是没办法集中精神。」
「你在生什么气啊?发生了什么事吗?」
「没有啊,还不是和平常一样。」
柾翻过身子,仰躺着闭上眼睛。荧光灯好刺眼。
「爷爷一直无视于贵之的存在。贵之尽是在看爷爷的脸色。--搞得我都快抓狂了。两个人尽会做表面功夫,一点都不肯接
纳彼此。不管别人说什么,他们就是不肯听。我跟他们说,这是我最后一次招待他们看歌剧了。」
「你不再招待他们了?」
「嗯,不干了、不干了!真的受不了他们了。已经三年了耶?他们以为我到底花了多少票钱啊?想到不知还得继续到什么
时候,我就觉得蠢毙了。」
「哦……。那不是很好吗?既然都已经开始去想到底砸了多少钱,那也差不多是可以收手的时候了。」
悠一的话触怒了柾。
柾了解悠一冷淡的性格,也知道他不是那种会鼓励「在努力看看」的人,可是他的说法让柾感到不快。什么该收手了、什
么砸了多少钱,又不是被坏女人给怎么了。如果这是可以用钱解决的问题,要他花多少都甘愿。就是因为做不到,所以才
烦恼的不是吗?
「这是你的经验谈吗?真不愧是经验丰富的男人,说的话就是不一样呢!」
悠一从高中时代开始,就有了女资助者。她「投资」在悠一身上的钱,应该为数相当可观。
柾故意讽刺,可是悠一似乎已经预想到他的反击,游刃有余的以开玩笑的声音回答了:
「哪里哪里,不敢当。因为我有个朋友,甚至跟恋人私奔到欧洲去了呢!使用伪护照,纵横整个欧洲。我怎么比得上人家
呢?而且,回来之后,现在还是纽约东京两头热恋中。相较之下,我还太嫩了。」
「……我们才不是一年到头都在热恋。」
注意到柾的语调突然消沉下去,悠一沉默了。
「只是没有常在一起到会吵架的程度而已。见面的时候,忙于填补见不到面的寂寞,根本没有时间吵架。因为有时差,可
以打电话的时间也有限,就算旁边有别人,只要说是工作,也不得不去相信。想隐瞒的话,随随便便都能唬弄过去的。」
「你和贵之先生发生了什么事吗?」
柾用力抱住靠枕。
「……迪斯尼乐园……」
「啥?」
「贵之说他不想跟我去迪斯尼乐园……」
「……这、呵……想象起那种情景,我也觉得满冷的……」
「……」
「啊,可是传说情侣只要一起去迪斯尼乐园玩,就会分手呢!」
「贵之才不可能知道那种传说。」
「不要拔地毯的毛啦!」
「……爷爷他……心脏不好。」
「……」
「他本人虽然逞强,可是我去年参加调查队不在的时候,听说爷爷食欲不振,一下子瘦了六公斤。虽然没住院……可是都
那把年纪了……。最近虽然安定了许多,可是医生说,那应该是因为有我陪在身边,所以爷爷才能维持良好的精神状态。
因为是自己的亲生孙子,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也是种很好的缓解压力的方法。」
「……这样啊……」
「这种状态下,我不太可能去留学吧!而且,好死不死的又是纽约。要是被爷爷误会我和贵之又抛弃他的话……」
「这样好吗?」
「这又不是最后的机会。能去的话,我当然想去,可是好好准备之后再去也不迟……而且……要是爷爷再次严重发作的话
,可能就……」
「……」
「……现在是没办法吧!」
像在等待柾的下一句话似的,悠一沉默了一阵子。电视传来广告的轻快音乐声。悠一沉默了一会儿,静静地那喃「是吗?
」
「要是你觉得没办法,那就是这样了吧!要是你自己可以接受,我也没有多说什么的余地。」
「……」
「阿冈。」
「……」
「不要在那里睡着,我不会抱你上床的啊!你真是很重耶!」
「……是白费心机吗……」
「咦?」
柾背向灯光。想抑住情绪,喉咙却情不自禁的颤抖。
「我做的一切……只是白费心机吗……」
悠一沉默了好一会儿。
不知不觉中,电视已经关掉,只剩十秒针刻划时间的滴答声作响。眼泪干了之后,眼睛变得好痒。想要摸摸鼻涕,可是又
不想因为拿面纸而被发现自己在哭。柾把衬衫袖子从毛衣里拉出来,擦了擦脸。
「我说啊,阿冈……」
「……」
「处的不好的亲子,并非全都是不幸的。」
点燃香烟的声音。打火机的味道微微飘进鼻腔。
「我和双亲还有兄弟,已经好几年没见面了。每个月底生活费汇进户头的时候,我就会想,啊,他们还活得好好的。他们
看到我的户头有在动,也会想,啊,他有在好好过日子呢吧!在旁人看来,或许会觉得我们太过冷漠,会感到同情也说不
定,可是我从来不觉得自己可怜或不幸。毕业和就职应该没问题,虽然微不足道,可是自己喜欢的事,也得到了一些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