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和以前不同,我也有了朋友。像是把自己用过的暖桌擅自搬进来,每天跑来坐的厚脸皮家伙。」
语尾带着一些笑意。
「我很感激把我养到这么大的父母。可是,家人对我来说,并非多么重要,我也不觉得因为是亲人,就一定要好好相处。
就算下一次见面是在葬礼上,我也不会介意。」
柾感到难以忍受,在暖桌里缩起了身子。他好想象寄居蟹一样,就这样背着暖桌逃出去。
「不用说了,我明白。你想说我做的事,只是多管闲事罢了,对吧?」
「不是这样的。好好听人家说话,白痴。」
「不要说人家白痴啦!」
「你记得西崎友纪子吗?」
「我不是白痴,所以记得。」
「别生气嘛!对不起啦。你曾经因为要帮西崎友纪子募款,和我吵架对吧?那个时候,我看到你想插手管别人家的事,觉
得你实在太多事了。也觉得烦躁,心想你为什么就不能不理他们。可能我是在潜意识中,把她的家庭和自己的重迭在一起
。不管是哪个家庭,都一定存在着不想被外人知道的事,对吧?所以,我没办法率直的去帮助你。虽然最大的原因,是因
为西崎友纪子的事让我在意。」
「……」
「我实在幼稚。现在想想,觉得自己实在是做错了。我既排他又利己,缺乏为别人着想的心情。这是我的缺点。」
「才不是这样。悠一人很好的。」
「要是看起来这样,也只限于特定对像而已。可是这种情况,不叫做为别人着想。我这个人实在偏激呢!」
「悠一」彷佛在说别人似的如此呢喃道。
柾感到震惊。没想到悠一竟然是这样想自己的……竟然是这样看待当时的事。
「不过,说老实话,有时候你那种正直过头的鸡婆,实在让人觉得耀眼呢!」
悠一有些难为情的笑了。
「可是,就算你为了我,在我和我的双亲之间周旋奔走,虽然我会感激你的心意,可是也不会去看歌剧的。因为我没有根
亲人和好的想法。与其去看歌剧,到不如在家里看书还比较有意义。」
「……」
「你想想看。你爷爷虽然总是抱怨个不停,却每次都赴约,这是为什么?是因为他想见贵之先生吧?他会唠叨个没完,其
实是在对你和贵之先生撒娇。你看着好了,要是你就此完全收手,这次一定会换成他们两个为了讨你的欢心而四处奔走的
。要我和你打赌也行。」
沉静,但是充满自信的,悠一肯定的做了结论。柾凝视了天花板一阵子,然后爬起身来。
「……说的也是。」
「嗯。」
「这么想的话,或许反倒是个好机会也说不定。要是他们两个真的因为这样而手足无措,那就好笑了。」
「他们两个都很宠你嘛!」
悠一好像松了一口气,可是因为刚才说的话,他觉得面对面交谈让人很难为情的样子,所以站起来,走到邻室去了。邻室
传来拉扯电灯开关绳的声音。
「去洗个澡吧--我会帮你铺被子的。」
柾应了一声,可是没有采取行动。咸咸的味道顺着喉咙滑落,柾急忙抽起面纸,搂掉鼻涕。
这个会照顾人、细心的留意各种细节的男人,哪里不体贴了?会反省过去的人,哪里偏激了?和悠一相较,自己要自私多
了。
要是他们两个和好的话,一切都能顺利解决了。可以放心的去留学,也可以专注于自己喜欢做的事了。--自己能够断言,
自己的心里没有任何一丝如此自私自利的想法吗?
想要当两个顽固份子的和事老,只是嘴巴上说得好听,结果却是为自己着想而已。明明是个男人,却无法独力完成任何事
。自己一个人生闷气、自暴自弃的放弃、逃到朋友家里,要他安慰自己,还要人家帮自己铺床--。
「阿冈。吶,睡衣--」
回到客厅的悠一,发现朋友突然消失了踪影,感到困惑极了。可是,他看见暖桌的棉被里微微的露出了一点毛衣的衣摆。
悠一轻轻的把睡衣放到桌旁,走到厨房,从冰箱里拿出抹茶冰淇淋和汤匙,掀起暖桌棉被一角,把冰淇淋连同面纸盒一起
塞进里面。然后,他回到隔壁房间,关上和式纸门,开始敲起文字处理机的键盘。
键盘声一直持续到半夜,可是被七点的闹钟先叫起来的,还是悠一。他打开窗帘,发出了「哇」的惊叹声。
「阿冈,起来看外面,很棒喔!」
「嗯……什么东西……雪?」
「不是,是雾。」
如牛奶般深浓的雾,整个笼罩了窗户。浓雾持续到这个时间,以都内来说,是非常希奇的现象。打开窗户,拭干把手伸出
去,手腕之前完全消失了。
每个电视台都在播报气象与交通情报。电车的班次也因为突如其来的大雾而混乱了。悠一说这样太危险,要柾吃过早餐,
等雾散了再回去,可是再继续依赖悠一的好意,实在让柾感到过意不去。而且,他也很在意昨晚被他丢在大众餐厅的贵之
和爷爷。
可能是因为向悠一倾吐的关系,再加上一觉沉沉睡到天亮,和昨天相较,柾的心情恢复了许多。
今后要怎样面对两人?留学的事该如何解决?不要急着妄下结论,再好好整理一次吧!还有贵之的事也……。
柾无意识的咬紧牙关,以冰冷的水洗脸。
「这么说来,你有打电话告诉贵之先生你在这里吗?」
悠一说要去邮箱拿报纸,也跟着柾来到了一楼。虽说楼梯在室内,可是这个时期的早晨,气温非常低。没穿多少衣服就走
出来的悠一,寒冷的把手伸进怀里,蜷起了背。
「没说,可是他知道我也只有这里可以过夜。」
「贵之先生也变得宽容了呢--以前要是你敢擅自外宿的话……。贵之先生不担心你又光溜溜的和男人睡在一起吗?」
柾嘟起了嘴巴。
「……你啊!不要让人家想起讨厌的回忆啦!」
「就算想忘,你和草雍先生的孽缘也实在叫人忘不了呢!」
「不是,有孽缘的是雍兄跟贵之,我只是无辜被卷进去而已。」
你那个「哦……?」是什么意思!不要笑得那么黑心啦,臭家伙--
贵之的确不再像从前那样事事干涉了。可能是脱离了监护人身份的缘故,他也不再干涉柾打工的事了。尤其是机车的事,
柾以为贵之会反对,所以直到考上驾照之前,在驾训班上课的事也一概保密;然而,贵之反而送来了庆祝他考到驾照的礼
物,让他吃了一惊。虽然高兴贵之终于承认自己也是个大人,却也有那么一丝寂寞的感觉。人真是种任性的生物啊!
「你今天有课吗?」
「只有下午一堂。不过今天打工休息。你呢?」
「我早上就得乖乖上班去,也没有半个约会呢!」
柾从入口的自动门踏入如干冰般的浓雾里。外头一片乳白色,让人几乎搞不清前后左右。
「小心车子啊!不要坐出租车,就算麻烦一点,也要乖乖走到地下铁去喔!知道了吗?」
柾笑了。比起贵之,最近悠一妈妈要啰嗦多了。
羊毛长大衣立刻就吸收了露水,变得沉甸甸的。可能是受到这场雾的影响,连楼梯都塞满了乘客。电车内也挤的像沙丁鱼
罐头。
柾尽可能不要把潮湿的大衣紧贴在隔壁的OL身上,可是在连手都举不起来的状态下,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在地下铁摇晃着,柾想着草雍的事。虽然两人偶遇的次数多到被悠一揶揄是「孽缘」,可是仔细想想,令人吃惊的是,两
人实际上交往的时日,竟短暂到甚至不满一年。四年前的那场事故之后,草雍就这样杳无音信了。
只是,母亲的墓前,有时候会像突然忆起似的,被供上大量的白百合。四方堂家的人都诧异这究竟是谁做的事,可是只要
柾一个人、心知肚明。一定是草雍。
只有一次,可能是忘了买香,取而代之的,一根CAMEL被供在墓前。草雍用他粗壮的手指点燃香烟,轻轻将之供到墓前,
合掌默拜的模样,柾能够历历在目的想象出来。
草雍和柾的母亲并不认识。他会前来参拜,可能是对将柾卷入大事件中感到歉疚,希望籍此赎罪吧!
柾偶尔会写信送到出版社去,可是一次都没有收到回信。籍着国内有名的杂志和摆在书店里的著作,柾有时能够得知他的
消息。
最近,年末出版的TIME上,登载了他取材某小国内战的署名报导。年仅八岁的小孩子,一脸骄傲的扛着比自己的身高还长
的枪支照片,鲜明的烙印在脑海中。
他现在正身处哪里的天空下?晒得一身黝黑,抱着摄影机,在烽火中四处奔波吗?
--已经没关系了--雍兄。已经没关系了。
那个事件之后,已经过了四年。我的身体已经恢复了。虽然还需要周围的支持,可还是能够好好的过下去。我的身材也长
高了,已经不会让你叫我小鬼了。
所以、所以雍兄,你也原谅自己吧--没有赎罪的必要。你不是那样不惜性命的前来救我了吗?
雍兄,我好想见你。好怀念你那没神经的声音。希望你像从前那样,嘴里叼着香烟,有些刺眼的瞇起眼睛,「嗨,小鬼」
的送上一个笨拙的眨眼,接二连三的说出下流又无聊的玩笑。--柾把额头贴在摇晃的车窗上,想起从前的事,忍不住轻笑
了出来。
眼前的OL误以为这个打扮高级、令人痴醉的美少年是在对自己微笑,整张脸羞得通红。可是,柾心里正想着,如果草雍突
然出现,贵之一定又会恢复以前的唠叨吧!
托那个放荡男之赐,柾和贵之不晓得争吵过多少次。和草雍同床共眠的事被目击时,柾还以为自己真的会被贵之给杀了。
还有,第一次打工被发现的时候。
没错。至今为止,也不是一帆风顺的。
贵之曾经向他表明,他和某政治家女儿的婚事已经进行到了就要订婚的地步。事实上,柾也曾在贵之的住处发现相亲照片
。贵之的美人秘书裙子异常的短,在餐厅用餐的时候,也有男人向贵之抛媚眼。--可是这些事,都不曾让柾受到如此大的
打击。
被宛如泄洪般从地下铁吐出的人群推挤着,柾踩着沉重的脚步,爬上楼梯。背部自然而然的蜷缩了起来。
柾与四方堂之间的关系被周刊杂志挖掘报导之后,虽然他只是一介学生,想要利用关系或诈财而接近他的人就从没断过。
「贵之的诱惑,一定更在柾的想象之上。可是,他们之间的信赖关系却从来没有动摇过。这是因为,柾总是能从贵之身上
感觉到深深的爱。
纽约与东京。尤其贵之现在的职位,比他呆在日本的时候更加繁忙。虽然不管身在何处,他每天都一定会抽空寄电子邮件
回来,可是见不到他的脸,也听不到他的声音……无法感觉彼此体温而萌生出来的渺小误会。
微不足道的争持。无法说明的不安。想见面、想见面、想见面--上课的时候,突然恨不得想要抓了护照,直接骑车到成田
机场去的情形,也不只一两次了。就像在乌特勒支的约定,撇下工作、大学和爷爷,强硬的掳走贵之,舍弃一切,也要对
方抛弃一切,去到遥远的某处,只属于两人的乐园--。
可是,这种剎那地冲动,也在从机场的停车场眺望飞机的时候,逐渐冷却下来。
只要坐上飞机,随时都能见到贵之。可以让贵之紧紧拥抱住自己。那个时候的决心,不是为了自己的一时的冲动。难过、
寂寞,也不是自己一个人的感情。
然而,贵之却撒了谎,毫不在乎的骗了我。
只是个小事。把预定提前,和谁去迪斯尼乐园游玩。只是这样而已。可是,如果贵之不感到任何内疚,应该也没有必要撒
这种无聊的谎。他从前也都是像这样若无其事的骗了我吗?打不通的电话中,到底有几通是真的在工作?有几次是真的自
己一个人睡觉?若无其事的说「晚安」,事实上是和别人--。
「砰」的,柾撞到前面上班族的背,赫然回过神来。不知不觉中,自己已经被推挤到自动检票口之前了。柾对一脸怃然的
睨视过来的中年男子低头道歉,急忙把车票放进自动剪票机里。
--别想了。用气呼呼的脑袋没完没了的想,也不是办法。
总之,直接向贵之确认吧!柾这么下决心,脚步逐渐变快了。
或许是因为这一带是高台,和悠一的住处地带相较,雾淡了许多。途中柾和附近带狗散步的人擦身而过。几乎已经是小跑
步的奔上大厦前缓坡的柾,却看见了意外的情景,停下了脚步。
潇洒的大厦入口处,从建筑物当中彼此依偎着走出来的两个人影。
其中之一还是个少年。小个子而且身材纤细……年纪大约是国中生左右。少年的制服上穿着连帽外套。在他身边的,是一
个说是他年轻父亲也不为过的高大男人。男人穿着配色沉稳的毛衣和长裤,一只手拿着看起来暖和的围巾。他们只是站着
,就极度引人注目了。
两人吐出白色的气息。他们在大门停车位停下脚步,和睦的轻声交谈了几句,男人把围巾围到少年的脖子上。
柾清楚地看见少年的嘴角笑了开来,难为情的向男人道谢。不知是因为寒冷,或别的理由,几乎要融入雾中的乳白色脸颊
泛起一片红晕。与他的肤色形成强烈对比的漆黑头发--这个少年无双的美貌,毫无疑问的,柾曾经见过。舞滨的饭店。穿
着制服,在大厅中不知道正等着谁的国中生。
男人以温柔的动作抚摸少年的头发。少年笑着挥挥手,往车站的方向走去。男人没有立刻走进建筑物,而是目不转睛的目
送少年的背影。来到转角的时候,少年一再的回头,向男人轻轻挥手,男人这才走进大厦。这只是短短几分钟内的事,可
是这一幕却清清楚楚地传达出,两人之间比雾更浓的亲密感。
直到少年的制服从视野中消失为止,柾都茫然伫立。胸口阵阵刺痛,无法呼吸。
那是东斗学园的制服。国中部的入学日,对于难为情的穿上它的柾,贵之瞇起眼睛称赞「很适合你」的制服。被修长的手
指怜爱的一次次松开的领带。慈爱的解开钮扣,像剥水果似的轻轻从肩膀褪下的衬衫,用为那个少年围上围巾相同的那双
手。
……为什么……
柾缓缓眨动干燥的眼皮。
为什么我现在还能够用我的双脚站立……?
6
「……柾?你回来了?」
淋浴声停止了。
从主卧室的浴室里穿着浴袍出现的贵之,看见关着窗帘、茫然坐在昏暗室内的柾,露出有些惊讶的样子。
贵之感到吃惊的,是柾连灯也不开,穿着湿漉漉的大衣,正满脸生气的伸出双脚坐在椅子上吗?或者是因为他有其它感到
内疚的事?没有早晨入浴习惯的贵之,为什么偏偏会在今天淋浴?--柾伸出手去,「啪」的拉动台灯的拉绳。淡橘色的光
芒立刻亮起。好刺眼。贵之也觉得刺眼的瞇起眼睛,把水壶的水倒进杯子里。
「你在悠一那里过夜了吗?老爷子很担心你,去打个电话报平安吧!」
「啪!」
「关于昨天的事……」
「啪!」
「……柾。」
「啪!啪!啪!」
「灯会坏掉的。」
「……」
「……柾?」
柾默默地站了起来。他穿过贵之旁边,打开浴室的门。
他望向垃圾桶。里头有三张揉成一团的面纸。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可疑的迹象。
可是,柾没有打开里头确认的勇气。而且只要想做,不戴保险套也照样能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