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唐黎只得叹气,毕竟江庭赭也不曾记得四年前对自己做过的种种,也许无意中什么地方牵连了郑天问,他真的自己都
不知道。又思及自己前来江庭赭身边,就是因为他被郑天问伤了,不禁急道:“这次又是他,不会很危险?你上次……”
“别提上次,上次是那小人落毒。这一次绝不会那么便宜他了。已经约好后日在望月郡城郊一战,这一次我可谓全方位不
熟,定把翠月殿杀得片甲不留。”
那倒不会。唐黎深知郑天问实力,当真担心江庭赭,却想不出什么恰当的理由阻止,从怀里掏出一瓶药丸递给他:“提前
服下一颗,解百毒的,有了这个郑天问什么毒也不能拿你怎样。”
“嘿嘿,你果然是关心我的。”江庭赭笑得极为灿烂,毫无怀疑地就当面吃下一颗,剩下的小心翼翼收进怀里。唐黎又劝
说:“好歹翠月殿在南方声誉极好,郑天问郁沉影之类的,你能不杀就不杀了,当心引起武林公愤。”
“知道知道,放心,只是把他们赶回去而已。”
江庭赭启程之后,唐黎在苍寒堡里总有些心神不宁,哪天非得偷偷跑回去跟郑天问说一声,既然自己和江庭赭已经是这么
回事了,还是没什么大事就高抬贵手吧。虽然江庭赭作恶多端,但是他貌似在改,嗯,真的在改了。
整整两日,没有任何消息传回,唐黎开始焦虑。一年前,郑天问需要他的蛊毒才能放倒江庭赭,而“涅盘”之功突飞猛进
得厉害,如今的郑天问肯定已不是当日的他,再况且……唐黎悚然,郑天问上次给江庭赭下的蛊毒就是致命的,他想杀他
,而且丝毫没有手软的意思,自己怎么没想到这一点?
不是来挑衅,是来屠杀的,江庭赭会是他的对手么?万一,万一……
唐黎再也无法等下去,取了匹马就从苍寒堡一路南下,他全力狂奔,不到一日便到了望月郡,望月的郊外树林茂盛鲜有人
至,他在熹微的晨光中向那林子里狂奔而去,林子外面茂密却越走越稀疏,他开始看到血,看到遍地横陈的尸体。
不,不,他跨过那些尸体向内围跑去。里面还有厮杀,还有那么多人在缠斗着,他却像一个局外人一样穿过层层血海找寻
着那一个人。
终于他看见了,远处的一处断崖边的那个身影,黑衣已经全身浴血,摇摇晃晃站不直身子,唐黎知道他已经撑不住了,而
对面那人手执一把青峰剑,正要斩下。想要伤他,怎么可以?纵容武功平平,唐黎还是毫不犹豫咬牙飞身扑上,同时抽出
佩剑生生接下那一招,就算死在这里,也要拼命去保护他。
四目相对的瞬间,他竟看见了熟悉的清澄眸子,对面的青衣男子亦是满脸的惊讶,那竟然是郁沉影!他看着唐黎,动作僵
着,而唐黎此时已经回身抱住了摇摇欲坠的江庭赭,回头看郁沉影的眼神,是难以形容的复杂。
什么也别说,什么也别做。放我们走,否则,否则……
郁沉影默然收了剑,一如他素来的温和,唐黎向他投去感激的一瞥,背起江庭赭转身离去。并没有跑出多久,就听得肩上
江庭赭模模糊糊地在说什么,唐黎将他放下来抱着,细听下去,那人竟然是在说:“笨蛋,你来做什么,很危险……”
还没说上几句,一口鲜血就涌出来,江庭赭痛苦地咳了几下。唐黎探向他脉门,竟发现心脉受损严重,江庭赭的心脏本来
就被那些虫子弄得不好,如今还雪上加霜,不禁又心疼又气愤,虽然他治得了,还是几乎要落下泪来。
“别说话了,睡一下,我将你带回去,会没事的。”唐黎掏出一枚养心丸喂给江庭赭,轻声安慰了几句,江庭赭苍白的脸
上露出一丝笑意,唐黎正要再背上他,忽而有一只手抓上了他的脚,唐黎吓了一大跳,还没来得及踢开,就听得一声极其
微弱的:“殿主,救命,救命……”
抓着他脚的人他见过,是之前他在翠月殿时身边的近身侍从。这个人的颈子已经断了大半,却还是凸着眼睛不死心地抓着
他叫道:“殿主,殿主,救我……”唐黎忽然脊背生寒,转过头去望向江庭赭,却发现他已经昏倒在自己怀里。
幸好,幸好,他什么也没听到!唐黎松了口气,再看向身下之人,刀锋闪过那人便人头落地,他看着那没有瞑目的尸体,
轻声道:“对不起,我不能救你。”
因为我不是翠月殿殿主殷雨啸,从来不是。
岸渚江篱墨风起23
苍寒堡全军覆没,他只带回了江庭赭一人,这次打击让这被称为北方最为森严的堡垒有了一丝裂痕,流言四起,人心惶惶
。
江庭赭受得伤极为严重,胸口有一处透骨之创几乎致命,若不是唐黎医术超,估计就要回天乏术。然而辛苦地看护江庭赭
还不够,他还要代他处理堡中大小事务,幸而之前在翠月殿也代过管理,还算不是焦头烂额,只是几日下来唐黎已经清减
了许多。
江庭赭一直在发烧,情况时好时坏,似乎被什么梦魇缠绕着,经常睡不安稳,有时显得极为痛苦甚至会落下泪来。就算之
前蛊虫那样的剜心之痛,唐黎也没见他这样,不禁心痛非常,思前想后觉得一定要去和郑天问好好谈一谈,然而他尚未考
虑何时行动,郁沉影已经找上门来。
苍寒堡就算戒备森严之时,郁沉影这样的功力潜入,也费不了多大力气。他出现时唐黎虽然意外,倒也并不吃惊。
“你已经和他说了吧,天问打算怎么办?”
郁沉影摇摇头,轻声道:“天问说了,就算是你护着,他也绝对不会放过江庭赭。他说,他说限你一年,离开他身边,不
然……”
“不然怎么样?连我一起杀?!”唐黎没想到郑天问会如此不近人情,不禁提高了声音:“他无亲无故无牵无挂,究竟江
庭赭能哪里犯了他?”
“不知道,天问不肯说。我想……他一定有自己的原因,唐黎,江庭赭并非善类,你本是知晓的。而且你曾经说过,来苍
寒堡只是为他医治,解开心结变会回来,如今,如今你为何又偏要重蹈覆辙呢?”
“并非善类?你怎么知晓?”唐黎苦笑一声:“你又何曾了解过他?你这个任人欺骗的善良性子,又上哪去了解任何人?
”
唐黎想起红玉,对啊,会喜欢上那种人,郁沉影懂什么,如今站在面前也不过是郑天问的傀儡而已。他抬眼挑衅地看着面
容悲哀的师弟,却听得郁沉影轻轻说了一句:“当年,他们苍寒堡,灭我郁家满门……”
唐黎忽感寒冷彻骨。才想起哪里还需要郑天问的恩怨,仅仅是眼前这个人就有足够的理由当场置江庭赭于死地。然而在断
崖上,郁沉影还是什么也没说就放了他们走……
“对不……对不起……”
郁沉影摇摇头,顿了顿:“唐黎,师父曾经说过,每个人因不同的选择而踏上不同的道路,我们永远不该干涉他人,所以
,无论你做出怎样的选择,我亦试着接受。只是我真的……不希望看见我们师兄弟反目成仇。”
唐黎再也无话可说,呆呆望着他离去的背影,这一别下次可能便是兵戎相见,可是正如郁沉影所说,他们已然踏上了不同
的道路,有些事情,也许真的无可避免。
年少时的日日夜夜,还深深铭刻其中,只是各入歧途,个中恩恩怨怨,走得太远……
他深感欣慰的是江庭赭终于醒了。
他的精神仍旧十分萎靡,像一只需要独自舔舐伤口的野兽,常常空洞地独自思索着什么。唐黎知道这次战败对他打击很大
,却也不知如何安慰,只有静静地陪在他身边。
日子一天天过,江庭赭好像一蹶不振一般,终日恍恍惚惚。唐黎替他撑起堡中一切负担,成天累得要命,回来还要帮他换
药哄他休息,江庭赭任他摆布,唐黎却有一天在睡梦中惊醒,发现江庭赭正窝在他怀中哭泣。
又哭了,为什么要哭?唐黎悚然,脑海中不知为何一个声音在告诉他:他知道了,他知道了自己和翠月殿的关系。然而唐
黎却不相信那个声音,低下头,温柔地在他耳边笑问:“你哭什么?”
他盯着身下人的反应,想要从那表情里找出一丝一毫的证据。是自己多心了,他不可能知道的,他那时昏倒了,他是什么
也听不见的。
江庭赭伸出手就把他压到自己胸口,力气大得唐黎差点喊疼,忽然想起江庭赭还受着伤,这么用力不是自虐?却挣脱不开
,眼睁睁看着那人胸口的白纱又染上红色,唐黎终于挣脱出来,看着江庭赭的眼睛。
告诉他吧,说清楚一切,就算阴错阳差地冠上了殿主这个名号,自己和翠月殿实际上根本是清白的,怕什么呢?江庭赭会
相信自己的,他会……他会吗?
他出现在苍寒堡,替他疗毒,一点点获得他的信任,获得他的感情,然后在苍寒堡几乎被郑天问毁灭性地打击之后,再告
诉江庭赭那虫蛊本就是他炼的,他就是那个叫做殷雨啸的神秘殿主,然后说他待在他身边并无任何目的,这一切都不是处
心积虑安排的,谁会信他?
一切从很早以前便就是命运好似玩笑的离奇预设,从他行医至盐海城,从那次月下的初遇,似乎被一根看不见的线牵引着
,一件事一件事环环相扣,走到如今这一步。如今不管他是否怀疑什么,自己也只能装作什么也没发生,时候一长,相信
江庭赭也会明白
“笨蛋,我知道你难受。可是身上有伤你不知道吗?”他温和地扶起江庭赭帮他换下纱布,而那人就像木偶一般,毫无反
应地任他折腾。唐黎最终还是看不得江庭赭这样子:“你……你究竟想要说什么,说出来吧。”
“……你说亡国之君,是我现在这样子么?”
“什么?”
江庭赭苦笑两声,淡淡道:“父亲几十年辛苦创下的所谓战无不胜的苍寒堡,到我手里不过尔尔。我真的……真的很努力
了,从小到大从未懈怠,然而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翠月殿的实力在我之上不知多少倍,我如今,仿佛亲手葬送父亲的半生
基业,我……真是不肖……”
这一番话唐黎听得大气也不敢出,然而听完之后实在如释重负。原来真是他太多心,唐黎摇摇头,劝慰道:“不是你的错
。”
“……不,是我的错,”江庭赭轻声道:“错得离谱……”
“每个人擅长的事,适合的事都不同,你有否想过,也许你命中就注定不该留在这堡中?”唐黎忽而问他:“我听你们仆
从说,你父亲自幼就教你要拥兵自重雄霸一方,然而你可曾想过这是否是你想要的生活?如果……如果我要你和我一起行
走江湖行医治病,踏遍四海山川,你可会考虑?”
“和你一起?”江庭赭问:“你是说一直一起,不问江湖之事,你,我,都一样?”(倒,怎么都要纵情红尘啊?你们究
竟有没有所谓责任感啊?学学人家有抱负有担当的雪融去!……插花被PIA飞)
唐黎看他竟有被自己说动之意,连忙趁热打铁:“是啊,忘了江湖恩怨,忘了你父亲教你的种种吧!你为了完成他的梦想
,已经努力了那么久,受了那么多伤,还不够?你自己想要什么,从来都没用真正想过吗?”
江庭赭的眼睛在黑夜中闪了闪,默默摇了摇头,他竟真的从未想过。如今被唐黎提点,才发现自己真的只是在追一个父亲
未完的梦,何其可悲,从小到大没用亲情没用朋友,只有不断地学习练功,经过一次次残酷的考验终于得到了认可,然而
一切……到头来算什么呢?
“我要……我要报仇。我要翠月殿血债血偿,此仇不报我无颜面对那些死去之人。”
唐黎未料会如此急转直下,却见江庭赭正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悲哀的绝决:“唐黎,倘若你早一些和我这番话便好了,
我也许……真的会跟你走。可如今,你要等我,等我血洗了翠月殿,便不做这堡主了,那时你想去哪里,我都陪你!”
江庭赭一番话毫无拖沓之意,竟隔日便开始部署反击的计划,见唐黎忧心忡忡,他竟然还笑道:“怎么一副那样的面孔?
难道你不想我早些报仇,然后早日与你携手天下悬壶济世?别担心了,很快的,我绝不让你久等。”
唐黎如今唯一让他打消念头的借口,便是告诫江庭赭他如今武功根本比不过郁沉影与郑天问,然而江庭赭却神秘一笑告诉
他他自有办法。唐黎不信,几番追问之下江庭赭便实话告诉了他。
“想要制服一人,必然要捏住其软肋。比如我,倘若翠月殿有人将刀架在你颈子上,那我立即不战自溃,而今郁沉影的软
肋恰好捏在我手上,你说我若是不用,岂不是太过浪费?”
唐黎想也知道那软肋是什么,苍寒堡里不是听不到江湖传闻,他前些时日便听说郁沉影和一个原先苍寒堡的低贱男宠在一
起,没想到一切会在江庭赭的控制之下。那叫红玉的男子,他之前真该杀了的,一时手软不可收拾,真是追悔莫及!
在得知这个消息之后,唐黎想过要通过某种方式警告郁沉影,或者用什么办法打消江庭赭的念头,然而最后,他竟然什么
也没做,他安安静静地等着,等着一切的发生,等着一切结束之后江庭赭遵守诺言与他远离这一切纷争。
郁沉影会如何,说到底又和他有什么相干?自己的幸福才最重要不是吗?做出这样残酷的决定,唐黎对自己感到极为心寒
,在这一刻才彻底看到,自己那粉饰的良心是多么阴暗。
很快,他就为自己的残忍付出了代价。
岸渚江篱墨风起24
江庭赭真的是什么都不知道,才会带着唐黎去看,让他亲眼见识他编导的这个复仇闹剧,是怎样一个结局。
地点讽刺地选在郁沉影放他们离开的那个断崖,江庭赭笑了,笑得气焰嚣张,郁沉影跪在悬崖边,表情仍旧淡然。他并没
有受太多的伤,却处处令人心惊,青衣下手脚关节处满是鲜血,之所以跪着是因为他站不起来,因为手脚经脉已经全被挑
断
唐黎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他猜得出。江庭赭不可能将他弄伤,那还能是谁,是什么人能让郁沉影心甘情愿被伤成
这样?唐黎想起两年前,郁沉影微红着脸说起心上之人时的苦恼,被心爱之人下了狠手,又是怎样的伤害?这复仇多成功
,在身上弄出血,还要在心中划上不愈之伤。
他看着江庭赭伸出手去,捏住郁沉影的肩膀,就见郁沉影痛得弯下腰去,江庭赭一个发力,郁沉影十年的武功就这么被他
轻易废去,唐黎知晓那孩子一直有多努力,而今却落到经脉尽断如废人的下场,心中不禁一痛。
就在这时郁沉影忽然抬起头,正直直与他对视。唐黎还未来得及想要闪躲那眼神,郁沉影却径自移开,仿佛没有看到他一
般,仿佛他们之间没有那么久的渊源那么久的情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