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黎的脑子轰地炸开了。事到如今,郁沉影仍然在保护他,在明知他眼睁睁地袖手旁观的时候!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他可
以做到这样?他早就知道他会出事,却为了一己私欲放纵不管到今天,甚至在生死关头也不肯伸出援手。然而郁沉影,平
静地接受一切,没有一点责怪。
那个孩子自幼就温柔,在他失魂落魄回到幽宇宫,是那孩子不眠不休地照顾自己;在他为种种萦绕于心而烦恼不堪,是他
循循开解;一句话也没说就放过他,一句话也没说就任他保持缄默,而自己,身为师兄的自己,都对他做了什么呢!
唐黎没有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然而已经迟了,日光反射在剑锋上一片明晃晃的刺目,等他抹去泪水,江庭赭手中的剑
已经穿透了郁沉影的胸口,然后江庭赭握着剑的手松掉,郁沉影便对着天虚无一笑,仰面从山崖上跌落。
这时候再想要伸出手去,已经来不及了。
看着那空空的山崖,唐黎知道自己应该好好站着,僵直地站着,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什么都没看到。毕竟自己的愿望达成
了不是么?江庭赭报了仇,自己的幸福到了手,他什么都别做,反而对得起郁沉影临死之前都没用说破他身份的宽容。
可是他突然发觉,再继续伪装下去有什么意义呢?多么盲目多么可怖的力量才把自己变成现在这个人,自私冷酷到令人发
指?
“……不……”他拨开人群冲出来,冲到悬崖边上,崖下一片无底的漆黑,他看着那黑暗,一阵天旋地转。
梦是狰狞的,漆黑幽长看不到边。一会儿是落英缤纷下郑天问的剑,一会儿是小小的郁沉影落下的泪水,转瞬之间他们都
长大了,然后他便看见那一袭青衣之下一片黑红色的血流遍满地。
明明能够阻止一切的,他真是全天下最差劲的师兄,又在这里假慈悲假悔过个什么劲。
睁开眼睛,江庭赭正坐在床边,看他眼神是他从未见过的陌生。他如今该是知道一切了,反正总有一天也要他知晓全部的
,要不是自己鬼迷了心窍,早点和他说清楚,也许郁沉影根本就不会死,而今……再说什么都迟了。
“你怎么不继续装下去?”江庭赭忽然笑了,笑得邪魅到让人遍体生寒,看着他靠近自己,唐黎的身子开始发僵。
“纵观你一直以来的行为,我当你定能沉得住气,毕竟我们这种人都是这样,为达目的不惜任何代价。不料你竟在最后关
头功亏一篑,为什么,突然良心发现了,还是又起了什么新念头?嗯,唐黎,不,是翠月殿殿主……殷雨啸?”
“你……你早就知道?!”
江庭赭竟然在那天之前早就知道他的身份!
唐黎一阵战栗,就见江庭赭露出了他许久不见的,如同魔一般嗜血疯狂的笑意,盈盈对着他轻柔道:“你还真当别人都是
傻的?堂堂苍寒堡堡主,被一个小医官牵着鼻子团团转,究竟是这剧情太天真,还是编这故事的你太天真?”
“你……你……真的早就知道……”唐黎的眼中溢满了泪水,他抱住头,自己都干了什么呀……
江庭赭一把抓住他的手,把脸凑近他,挑眉道:“事到如今,也不用继续演下去了,就算你能演,我也看不下去了。”
唐黎抬起头,满脸泪水如珠般纷纷滑落。他看着眼前这既熟悉又陌生的男人,忽而大吼道:“你骗我?你一直以来都在骗
我!”江庭赭则用一只手闲闲堵上耳朵,冷笑道:“我们不过是在互相欺骗而已,本来这个局就是愿赌服输,你现在这样
实在有些难看。”
唐黎脑中一片空白,胸腔像是溢满了泪水一般酸胀得无法忍受。错了,一切都错了啊,自己为什么会身在这里,为什么会
变成这样,他不知道,如今怎样看来最没资格哭的就是他,然而他除了落泪,竟想不出该做什么。
“别哭啊,现在想哭的人是我,你哭什么呢?”江庭赭摆出一副似笑非笑的脸,半是认真地说:“我活了二十几年,好不
容易想去相信个人,结果老天很关照我,让我差点把一切交到我最大的敌人手上。唐黎,你差一点就骗到我了,只差一点
点。我是多么相信你,而你,多让我失望……”
说着他伸手就要去摸唐黎的脸,唐黎一把打开他的手,双目通红:“是!我是郑天问的师弟,我也确实有个名字叫殷雨啸
!可那又怎样?江庭赭,我到你身边不是为了害你,难道这么久来你都不明白吗?你既然已经知道真相,为什么不问问我
?为什么要杀郁沉影,你明明知道他是我师弟呀!”
“你不服,便来杀我好了,”江庭赭说着展开衣袖,做了个“听凭处置”的动作:“既然身为翠月殿殿主,你要比郑天问
更强,杀我应该没问题。来啊,不必客气,何必还要给我一个携手红尘的假象,想要苍寒堡不复存在,只需杀了我便罢了
,你应该有很多机会的才是。”
“我若想杀你还需等到今日?!江庭赭,我到你身边,从来没有别的目的,你明明知晓我说得都是真的,为什么还要这样
?你怎么……怎么可以这样?”
“即便你说得都是真的,唐黎,也已经全部结束了,”江庭赭摸摸他的头,轻叹道:“假使你能一直瞒我下去便好了,我
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用想,也会跟你去你想去的地方。而今,我只知道一切都是假的,你别哭了,站起来杀了我吧,
否则我便杀了你。”
“你已经不相信了是么……我们之间的种种,我对你说过的话,我对你的感情?”
唐黎的眼里闪过一丝刻骨的痛,江庭赭摇了摇头,亦有些悲哀地笑道:“我相信,你对我一定动过心的,然而我亦明白,
感情这个东西有多脆弱。在更诱惑的东西放在面前之时,我们谁都可以牺牲,难道不是这样吗?”
唐黎埋着头,痛哭出声。他明明觉得不是那样,却无法也无力反驳。当自己的幸福近在咫尺时,他甚至牺牲了郁沉影,不
是吗?
“我们这种人,活在世上就如同在最险恶的山川上攀爬,结局只有两个,攀到顶点或者失足跌落。为了不葬身深渊,这沿
途的风景,根本不可以欣赏。唐黎,你我何止欣赏,简直是流连忘返,却忘了前途有多少险阻,实在是太可笑。本就是你
死我活的命运,惺惺相惜又有何用,你醒醒吧,我们都醒醒。”
“不……不是这样的,你明明说过这不是你想要的生活,我……我知道我有错,我该早点告诉你一切……你和我走吧,我
们……我们忘记一切,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没有之间的恩恩怨怨,只是两个普通人,求你……”
“真的?”江庭赭有些同情地看着几乎要语无伦次的唐黎,心道原来你平日那样冷淡,却其实这么在意我,这要是早先知
道,该是多么开心的一件事,只是如今,已然心若坚冰,不再能有一点动容:“那你死掉的师弟,怎么算?”
唐黎的表情一阵扭曲,蜷缩起身子狠狠喘了几口,紧抓着床铺的手关节咯咯作响,抬起头来以一种决绝的期待轻声说:“
就当……就当没有发生过。”
那一瞬,简直如同堕入地狱般。
岸渚江篱墨风起25
江庭赭静静看着眼前的人,身子却微微有些颤抖,他咬牙定住那轻颤,垂眸道:“你走吧。”
“三日之内,离开苍寒堡,别让我知晓你去了哪里。下一次我们再见之时,便是其中一人殒命之时,我是希望……这一生
不会再见你了。”
“不……不行,不要……”唐黎一把抓住他的衣摆,被他残忍的转身拖下了床,狠狠摔在地上。他不能放手,已经陷进去
了,已经泪流满面,已经犯了弥天大错,如果此时放了手,那他选择一次又一次牺牲掉的,又算是什么呢?
江庭赭没有回首,只是用手指一挑,那衣摆便断在唐黎手里。没有丝毫留恋,大步离开。
唐黎最终还是离开了苍寒堡。
他曾倔强地守在自己的房间,期待江庭赭能回心转意,然而等来的却是一夜的喧嚣。他奔出房门,朝着江庭赭的卧房跑,
翠月殿的内亲兵身上总戴着一种奇异的哨子,他太熟悉这种不同寻常的声响,那是郑天问来寻仇了。
月下那人一袭白衣,提着一支透明的剑,一如既往的冷漠肃杀,江庭赭正站在对面,一身漆黑隐没在夜色里。令人对峙着
,忽而天上一道电光划过,接着便是兵戎交错之声,一招,两招,险得牵心动魄,唐黎就要上前大喊停止,却有一把冷剑
横在颈上,竟是苍寒堡埋伏着的暗卫
他这边的异动立即吸引了两人的注意,见到是他,似乎皆是一惊。郑天问立即骂道:“卑鄙!”而江庭赭的脸上则闪现出
一丝冷笑,长剑直指郑天问:“跪下。”
“要他活命,就给我跪下。”
“不——!!”架在脖子上的剑划进皮肤,唐黎睁大眼睛看着江庭赭,朝他吼道:“不行,你不能这么做!天问,天问别
管我,不要听他的话!”
已经失去了一个郁沉影,郑天问怎可再因为他出事?然而他眼睁睁地看到江庭赭脸上的笃定,看到郑天问咬咬牙,为了他
丢下了剑。这一切,这一切不可以再重演,唐黎大吼一声,猛地向身后击去,虽然他武功平平,却事出突然,竟挣脱了身
后暗卫的钳制。郑天问见情势有变,立即去捡剑,唐黎就见江庭赭趁那当口一剑刺下。
不行,不行,倘若连天问也保不住……
那一剑直直刺穿唐黎的腹部,他挡在郑天问身前,看着江庭赭月色下眼中深不见底的幽光,脑海中溢满了曾经的片段。倘
若时光就停在这一刻,他愿意就这样看着那双眼睛直到地老天荒。
荼毒至此,除了死,简直没有别的办法,能够拯救自己。
江庭赭没有丝毫手软,又将剑身向内送了一些,刺透了他的身体。唐黎突然觉得一阵宽慰,好了,这便好了,再也不用挣
扎,再也不用痛苦,再也不用带着罪恶还想要留在他身边。一切,结束了。
泪水又涌上来,他实在太爱哭了,真的想要在最后关头笑一笑的,可是没办法。身后郑天问接住了他,他倒在那怀里,却
看不见郑天问的脸,一片白茫茫的晕眩中他看见的是许久之前,师兄弟几个围成一圈哄小墨玩。郑天问坐在他身边,郁沉
影坐在他对面,他看着那双清澄的眼睛,轻声说了句:“对不起……”
然后,便是黑暗的沉寂。
“唐黎他还没有醒吗?”
萤石砌成的大殿中烛光点点,椅子上坐着一名消瘦的青衣男子,郑天问闻言眼神暗了一暗,咬牙道:“他将你害成这样,
你还关心他?我当日若知晓其中缘由是这样,根本不会救他,让他被江庭赭杀了也是自作自受!”
郁沉影脸色灰败,眼眶深凹,手脚都无力地垂在身侧。听闻郑天问这么说,倒是一如既往地微微笑了一下:“他……自有
苦衷的……”
“哼,以你看来,谁都是有苦衷的!就是你太善良,才被害成这样,我真不明白,这么不公平,你怎么就放得下?我都替
你不值!”
郁沉影轻轻摇摇头,继而垂眸道:“也许……天性如此吧,何况……很快也就不会记得了。”
半个月后,唐黎是被窗外不停叫唤的喜鹊给吵醒的,茫茫然睁开眼睛,周围的一切并不陌生,他在这里住过一段日子,做
了一阵子那个叫做殷雨啸的人。
……没死,竟然还是没死。身上裹着纱布,他试着起身,已经不是太疼了,然而其他地方则酸软使不上力,自己大概是躺
了很久。
门开了,走进来一名他从未见过的男子。大约二十来岁,身材高大结实,相貌并不惊人,看着却很让人舒服,见他起来,
立刻露出了欣喜的表情,忙把汤药端到茶几上放好,几步来到他床边:“您醒了,您还不能起来。”
那声音有些沙哑,虽不难听却带着苗疆那边的口音,唐黎顺从地躺下,有点儿疑惑地看着那人。那男人也直勾勾地看着他
,见他疑惑,便表情憨厚地笑了:“唐大人,我叫漠十三,四年前苗疆大瘟疫的时候,是您救了我们全家。”
是吗?唐黎伸出手轻轻挡住眼睛。已经完全不记得了……
“我一直想着要报答您,后来上雪山打听的时候,您已经来了中原,我追到中原,您又北上了。后来遇见郁公子,知晓他
是您师弟,就请他在翠月殿里帮我谋了职位,如今……总算得以向您当面道谢了。”
郁沉影……唐黎颤了颤,将手移开:“天问……左护法他怎样了?”
“我好得很。”一句凉凉的声音插进来,郑天问走进来,还拉了个人。唐黎一见那人猛地坐起,浑身的血液如倒流一般刺
得脑子一阵剧痛,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继而一阵狂喜:“沉影你……你……”
郁沉影虽然清臒,却不像有大碍,淡淡一笑:“我没事。”
唐黎简直如深陷暗夜中忽见一丝曙光,挣扎着想要下床,却被漠十三轻轻按住。郁沉影走到床前,唐黎细细看着他的样子
,没有多大变化,然而却总让他觉得有那么一些不对劲,究竟是哪里不对?他仍旧温和仍旧沉静,可是有什么不一样了。
忽然唐黎全身震悚,他想起江庭赭断了他的经脉,那他是如何站在自己面前的呢?再看着那平静无波的清澈眼睛,他突然
了然,绝望地看向郑天问,郑天问只是淡然而对,那眼神却已经告知了他一切。
“你……你……”唐黎觉得心像是被掏空了一般,凉得彻骨。涅盘,只有涅盘才会在如此快的时间里生筋复骨,那郁沉影
他……
郑天问让郁沉影先回去休息,又支开了漠十三,在唐黎身边坐下。唐黎紧紧捏着被子,已然泣不成声。郁沉影这辈子早被
剥落得七七八八,涅盘让他忘了仇恨,却也失去了生命中一大部分,如今竟然又来一次,他逼得他必须又重头来过!
郑天问说:“没有办法,他受得伤害根本治不了,不想要一辈子当废人只有这一个途径。是他求我这样做的,想不到吧,
郁沉影也有撑不下去的时候,也会选择逃避,求我让他忘了一切。”
“都是……都是我的错……”唐黎以手掩面,泪水横流。
“确实都是你的错!你欠沉影的!他不要你还,我却不能容忍一切再继续。唐黎,是要做出决定的时候了。回到我们身边
,与苍寒堡为敌;或者从我们面前永远消失,再也不要回来。你选择吧。”
江庭赭让他不要再出现,现在郑天问也这么说,唐黎浑浑噩噩,是啊,做错了多少事,谁也……谁也不想再留着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