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就听见瑞臻对他说:“先坐下用膳吧。”
容轩应了,正要挪动,瑞臻指了指身侧的椅子,又补上一句:“就坐这儿吧。”
他低身坐下去的时候,瑞臻动手盛了碗咸粥给他。容轩连忙起身接了,刚说了些“惶恐”之类的话,见瑞臻一副不感兴趣
的样子,就将后面的话收住了。
桌上的吃食不知道放了多久,都已经温了,容轩抬头问:“皇上,饭都凉了,还是叫福禄端下去再热热吧。”
“不必了,朕没那么娇贵。”瑞臻说着,端起碗安静喝粥。
容轩心中有些疑惑,瑞臻今日确实有些不寻常。要仔细说,就是态度处处透着古怪,但是又看不出是什么原因。他忽然想
起几日前在含清殿的事,禁不住面上一热,不敢再多想,也低头喝粥。
两人都默默喝了一碗粥,旁的东西动也没动。容轩在一旁如坐针毡,两人在一起从来没有过如此情形,连一餐饭都吃得如
此沉默。他刚想说些什么,瑞臻将青瓷小碗放下道:“容轩,你去太医院替朕取些东西。”
容轩领旨,刚走到门口,瑞臻又道:“天晚了,叫个人给你掌灯吧。”
福禄安排送容轩的是小太监荣生,正是从前在含清殿被掌嘴的那个。他欢天喜地地拎了灯笼走在容轩前面,刚开始还有些
腼腆,过了一会儿就慢慢说起话来。
“容大人,这么晚还要去办事,您可真辛苦。”荣生语气间有些恭敬,又有些隐隐约约的亲近感。上回在含清殿,若不是
容轩,也许他已经被打死了。因而在他心中,容大人就是他的救命恩人,是位神仙般的大人物。有福分替他引路,荣生觉
得真是三生有幸。
但他很快发现容大人虽然也同自己说话,但似乎有些心不在焉。想到他大概是为皇上的事担忧,荣生也不敢多加打扰,只
能尽心照亮他脚下的路。
容轩到沈凤臣那儿的时候,小童说沈大人还没有回来。问他可知道皇上要取什么东西,小童摇头再摇头。容轩无奈,只得
在那儿等着。
荣生是头一回来太医院,还觉着有些新奇,不住左看右看,最后见容轩并不多管,索性大着胆子在屋内走来走去。
容轩心中焦急,却别无他法。太医院只有药茶,小童端上来后他喝了两口,一股酸涩的味道,不喜,便又放下了。
好在没有多久沈凤臣就回来了,免去容轩枯坐而死的危险。他寒暄话还没开口,却见沈凤臣的模样似乎出门时间不短,便
脱口而出问了句:“沈大人这么晚是去了哪里?”
沈凤臣说了句“办事”就打发过去,接着问:“容大人怎么这时候过来?”
“皇上叫我来取东西,说是沈大人知道。”
沈凤臣一愣,随即便明白了,挥挥手叫小童带着送容轩过来的荣生一并退下,才同容轩说道:“还请容大人随我来。”
容轩没有多想,起身跟他去了内室。
沈凤臣点燃蜡烛,幽幽的香气随之渐渐散发开来,若有似无地环绕在二人周身,微凉,微苦。
“这是什么味道?”容轩从来没有闻到过,顺口问了一句。
“青萝香,安神用的。”沈凤臣在身后回答。
容轩离开太医院的时候已过亥初,他手中拿着个信封,就是沈凤臣交给瑞臻的东西,不知道里面装了些什么。
自己竟然在太医院不小心睡着了,真是前所未有,看来沈凤臣的安神香的确颇有功效。容轩一边想着日后问他讨些,晚上
可以用用,一边提着灯笼往惜春殿走。
已经这么晚了,荣生据说早被先打发回去报信,只是不知道瑞臻是不是已经安歇。
到了惜春殿,荣生竟然还在门口等着,一见容轩过来,三两步跑到他面前说:“容大人……皇上说您要是回来了……就直
接进去。”
荣生一张脸冻得发白,说话都有些不利索。但他脸上神情愉悦,似乎是因为能再和容轩说上话而无比兴奋一样。容轩见他
衣衫单薄,年纪又小,觉得有些不忍,便说:“我知道了,你下去歇着吧。”
小太监脆生生应了一句,行个礼就跑开了。
轻轻推开门走进到殿内,绕过层层帷幔,容轩便看见瑞臻仍未歇息。外袍已经换下,身着单衣的瑞臻坐在桌前,面前摊了
一本书,却没有在看,而是盯着桌角一支快要燃过半的红烛。
听见声响,瑞臻回头,见是容轩,立刻站起来:“容轩……”
容轩上前跪下,双手将信封递上:“臣迟了。”
瑞臻接过信封,当下就拆开。他忘了叫容轩起身,因此后者便一直跪在那儿,有些好奇地抬眼看。
瑞臻拿过去,先是匆匆扫过一遍,又逐字逐句看过,将信上的内容牢牢记在脑子里,然后用两只手指夹着,将信放在烛火
上,不一会儿变成了一小撮黑色的粉末。
容轩疑惑,沈凤臣到底写了些什么,让瑞臻如此谨慎……而且,什么让沈凤臣宁可写信也不亲自面见皇上呢?
他并不知道这封信只是借口,真正的目的是让他到太医院走一趟,好让沈凤臣有机会做些手脚。而信上的内容只不过是顺
便嘱咐几句——这倒真是不得不谨慎,决不能让他看到。
瑞臻将灰烬一点一点揽到一旁盛水的小碟子里,看它们飘在水面上好似一片片黑色的花瓣,然后他发觉了还跪在地上的容
轩,赶紧让他起来。不等容轩开口问什么,瑞臻道:“容轩,你也累了,去休息吧。”
容轩无法,行礼,起身,便退下了。
瑞臻站在原处,看他的身影渐行渐远,直到腰间随着步伐一扬一扬的朱红鞘佩刀都看不见了,他这才慢慢坐下,仔细想沈
凤臣信上说的话。
“凡服下‘忘思’者,行事无异,唯神思大减。此药必以秘术催动方可生效。后每服一次,是夜子时,便前往施术者所定
之处,行事如何,皆为人所控。”
还说了些其他要紧的地方。
信的最后,还有一句“请您三思而用”,好像是匆匆加上去的。
也就是说,只有服下“忘思”的当晚才会起效,之后行事完全被人控制。
瑞臻叹了一口气,这件事未免太顺利了,据信上所说药的效果比自己预期的还要好上许多。至于到底如何,还要看今夜子
时了。
瑞臻下意识看了看一旁的沙漏,不过还剩半个时辰而已。他索性不去睡了,和衣躺在床上,心里不断盘算着。
第八章:夜奔
八 夜奔
子夜打更声远远传来,瑞臻一个激灵,睁开双眼,慢慢从床上起来。
时辰正好,也不知道是否会如沈凤臣所说。瑞臻觉得有些坐不住,索性一揭被子下了床,站在窗前往外看。今夜乌云遮月
,外面漆黑一片,什么都分辨不清。偶尔有一个光点闪烁,却是远处的侍卫。
殿外不断传来夜风吹过合欢的枝条,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弄得瑞臻心烦意乱。
突然传来殿门被推开的声响,在夜里听起来惊心动魄。瑞臻一顿,迅速点燃一支蜡烛,转头看着那个方向。
四周都静悄悄的,福禄已经被他打发去睡,而值夜的四名小太监也因为吃了他赏的点心,倒在外殿睡得正香。瑞臻听到沙
沙的风声中,缓慢的脚步声一点一点接近,不由有些紧张。
来人终于走到光亮处,正是刚从惜春殿离开不久的容轩。他身着亵衣,外面随便披了件衣服,看样子是已经睡下,又匆匆
起身出来的,脸上因为早春的夜风冻得略微有些白。
若是平日,他绝不会仪容不整地出现在外面,更不会神色平静地走到瑞臻面前,见了他也不跪。
瑞臻心里知道是沈凤臣的药生效了,但还是试探着叫了一声:“容轩?”
被叫到的人,只低垂着头,一副等候吩咐的模样。他松了半口气,又看容轩被冻得不轻,又升起几分歉疚和心痛。
瑞臻刚想叫他去穿件衣服,又想起沈凤臣说过,此时绝对不能叫醒他,否则后果谁也无法预料。瑞臻不敢冒险做什么让他
想起二人身份的事,想了一会,直接说:“你过来,抱着我。”
容轩连丝毫犹豫都没有,上前一步几乎贴到他的身体,然后伸开双臂将他揽到怀中。一瞬间从外面带进来的凉气穿透瑞臻
身上单薄的衣服,他这才发现自己身上其实也是冰凉的,大概因为没人照料,地龙的火已经熄灭,惜春殿里的温度早就渐
渐冷了的缘故。
但是两人相触的身躯很快热起来,容轩的脸色看起来好了很多。瑞臻松了口气,周身的温暖让他忍不住闭上眼睛——自他
记事时候起便没有过这样的经历。
如果有一日容轩知道了他所做的事,还会如从前一般待他么?头顶悬着利剑的生活让瑞臻更加顾及眼前的事,以后?谁知
道以后是什么光景。
他想着,将重心悄悄挪到容轩身上,静静享受了片刻从背上传来的力度,然后抬起头,用略微颤抖的手掌贴在容轩面颊之
上,细细摩挲了一会儿,又缓慢地、不容阻挡地一路下移。容轩脸上很快显出愉悦的表情,双眼微闭,呼吸也急促起来。
瑞臻有些莫名得意,他早就想看挡在君臣之礼的面具下的容轩是副什么模样。
容轩出于本能回应着,勒在瑞臻背上和腰间的手臂越收越紧,传来阵阵疼痛。瑞臻咬牙受着,直到容轩情不自禁长舒一口
气之后,他才放开手,随意在衣服上擦了擦。
此时容轩已经神色迷离,手已经本能地在瑞臻身体上摸索,瑞臻伸手抱住他的脖子,将他拉下来,贴到他耳边轻声说:“
我要你替我做一件事。”
说完他静静抱着容轩,后者的眼神果然因为这句话渐渐冷静下来,放开瑞臻,垂手站着,又成了一副等候命令的模样。
瑞臻贴着他的耳朵,轻声说了几句什么,然后问:“明白么?”容轩点头,瑞臻似乎是想笑一下,但是只扯了扯嘴角。好
在容轩此时根本心智不明,对他那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毫无反应。
“你去吧。”瑞臻压抑着声音说。
容轩点头,刚挪动脚步,却又站住了。如同木偶一样平静无波的脸上显示出一丝微不可查的愁容,瑞臻疑惑,正想开口问
,却见他把身上松松散散披的外袍解了下来,又上前一步披到瑞臻身上,然后转身出去了。
瑞臻忽然捂住嘴,跌跌撞撞后退几步,靠着墙壁缓缓坐了下去。
***
第二日天还未亮,太监房的小太监们已经陆续起身了。他们都是膳房当值的,因为要准备早膳,所以起得比别处要早些。
“什么味儿……”睡在里面的小太监迷迷糊糊说了一句:“这么腥……”
众人刚从梦中醒来,没有人理会他,都匆匆忙碌着。可直到别人都已经穿好衣裳,睡在最靠内的小钏儿还蒙在被子里一动
不动。
“这懒骨头的奴才,连皇上的事都敢耽搁!真是活得不耐烦了……”领头的太监见他这样,没好气地嘟囔几句,叫离他最
近的人叫醒他。
那小太监推了推小钏儿,他还是没有反应。领头太监见状,立刻气不打一处来,上前掀了小钏儿的被子!
尖利的惊叫声四起,领头太监吓得腿一软就坐到了地上。
小钏儿已经死了!
昨夜还因为偷吃包子被他狠狠骂了一顿,却还嬉皮笑脸的小钏儿,就这么死了?!最可怕的是,这房里共十一人,竟然无
一知道他到底什么时候死的,怎么死的。
他的身下被褥已经发黑,被流出来的血浸了个通透,由于被子挡着,刚起床还迷糊着的众人一时没有察觉。
现在眼见小钏儿面色发青的惨状,所有人在惊叫之后都不约而同沉默了。先前说话的小太监就是睡在小钏儿旁边的,他这
才明白过来刚才闻到的就是凝结的血的味道,干呕几下,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领头的太监在好几声叫唤之后才回过神来,但他总算还有几分脑子,知道这事声张不得,说了些重话恐吓在场的其他人不
得将此事说出去之后,又吩咐了几人按照往常的样子去御膳坊当差,其余人手将染血的床单被褥偷偷撕成碎片烧掉。而小
钏儿的尸身也被换了衣裳,假装成夜里偶染急症,卧床休息的模样。
这一切做完,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的事。天已经微微透着亮光,再不久皇上就要起身了。领头太监盘算了一下时间,觉得
差不多是时候,便悄悄往惜春殿找总管太监福禄去了。
福禄先是有些不耐烦,待听他说完,手里的茶杯都快拿不住了。
宫里如何发生过这等大事!六年间一直太太平平,怎么会无缘无故死了一个小太监呢?更何况根本不知是何人、为何出手
,死得十分蹊跷。福禄吓得脸色都有些发白,思前想后觉得宫中连带侍卫不过百十来人,少了一个无论如何都瞒不住,最
后他终于决心禀报给陈王。
瑞臻得知此事之后,冷淡地说了句:“知道了。去找容轩看看吧。”
福禄知道这位主儿一不高兴,天大的事也不管,芝麻小的错也要发脾气,便不敢再打扰,依旨去找了容轩。容轩震惊的神
色很快被压下,他立刻觉得自己先行赶去太监房,而福禄依他所说去太医院请沈凤臣。
沈凤臣揭开被子,低下身体仔仔细细查看了小钏儿的尸身,然后说:“颈侧有道寸许的伤口,应该是一刀致命。伤口深,
且整齐,看他面容安静,八成是高手所为,梦里就死了。”
容轩照他说的看了看,同意地点头,然后:“大概是什么时辰死的?”
“大致在丑时。”
容轩点点头。昨夜不知为何睡得特别沉,几乎到天大亮才醒,什么也没察觉。不过,为何有人和一个小太监过不去,还是
个用刀的高手?
沈凤臣看出他心中所想,道:“容大人,这小太监既然有此下场,必定有什么隐情,该快些查清楚才好。而且……用刀的
高手,是从什么地方突破外面邺国士兵的包围进来的,也让人不得其解阿……”说完他看了容轩一眼。
这些容轩早就想过了,他对沈凤臣略微点头,然后问福禄:“皇上怎么说?”
“皇上的意思,都交给容大人了。”福禄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等场面,几乎都站不稳了。见容轩问话,他勉强出声说。
“如此,我便去查一查。不过这件事,决不能让邺国人知道,以免节外生枝。”容轩思索片刻之后说。
众人点头称是。没有人想让邺国的军队进入皇宫,否则他们趁机谋划些什么,谁也不知道。
领头太监站在一旁感到冷汗直冒,他手下那十个小太监,个个不是省油的灯,平时最擅长聚在一起讲小话。虽说自己已经
嘱咐过,但万一有哪个不长眼的拿出去给别人吹嘘……想到这里领头太监再也站不住了,顾不上礼节,匆匆跟福禄报备一
声,便赶回去处理家事。
容轩叫各人一切当作没有发生过,所有动作都在暗处进行。吩咐完这些,其余人也散了,福禄赶去清点所有太监侍卫昨夜
行踪,容轩便一个人去和陈王复命。
走在去惜春殿的路上,他不断回想着死去小太监颈上的伤口,感到难以释怀。由左下方切入,右上方刺出,越往后力道越
大,伤口越深……这正和他自己的刀法十分相似,这是左手刀的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