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的人,并不怎么介意。
终于有一天,国王再也无法忽视奥达隆的贡献,他才再度回到王城,光荣领受将军的头衔。
卡雷姆跟着他回来,没有再跟着他离开。奥达隆接着被派往南方,几波地方乱事在他的手中很快被弭平。
大臣们为他的能力又是高兴又是烦恼,矛盾到达极限,再也不愿意轻易给他建功的机会,他又被召回王城,短时间内预计
不再进行调遣。
当时,距今约两年左右,四王子安杰路希十五岁。
奥达隆这才有机会重拾与尤金的往日情谊,只不过对方不再是一个人,多了一名可爱的两岁儿子,一名美丽的妻子,以及
妻子日益隆起的肚腹。那是一个三代同堂,人人称羡的美满家庭,唯独不见弟弟卡雷姆的踪影。
第八章
奥达隆把自己扔进舒适的大扶手椅,包围他的是一间明亮、气派的大屋子。室内简简单单,米卢斯崇尚的奢华装饰付之阙
如,散发出奇妙的空旷气氛,感觉就像前一家人搬走不久,新主人还没有时间照顾。
斜对面,尤金坐在成对的另一张扶手椅里,拿着两只注满艳红色酒液的高脚杯,放在奥达隆手边桌上,自己拿了其中一只
。
「祝贺你的胜利!」他举杯。
「谢谢。」奥达隆做出一样的动作,玻璃杯身在空中轻轻碰撞,然后一饮而尽,酒浆滑入咽喉,带来许久不曾沾唇的醇厚
风味。
他满意地靠着椅背,闭上眼,细细品味着。
酒杯没有空太久,尤金又将它们重新注满。「喜欢你的礼物吗?没有来得及赶上你升将军的时候,你不会怪我吧?」
奥达隆惊讶地睁开眼。
「我的礼物?」顺着尤金的眼神,他看见所谓的礼物。「这间屋子是我的礼物?」他还以为是尤金的别馆之类的。
「将军的住处,应该更加富丽堂皇,可是那样你就不会收了,所以我没有帮你装横布置。以后,你就按照自己的意思处理
,需要帮忙的地方,不要跟我客气。」
「让你费心,真不好意思。这间房子我很喜欢,它非常宏伟。」再大十倍的屋子,对佛利德林加来说也不过九牛一毛,奥
达隆深知这一点,加上交情深厚,便坦然接受了。
尤金对他的反应感到满意,「比起你为米卢斯,以及我们家所做的一切,一间小房子微不足道,希望你住得舒坦。」
奥达隆回以一笑。当然他会住得舒适,从马厩、军营、行馆到尤金的家,他第一次拥有自己的地方。有一天,这里一定会
更像个家。
「你有什么预定的行程?」尤金问。
「今天没有了。」
「很好,三殿下想要见你。」
三殿下?奥达隆皱起眉头。「……这简直不可思议,你算一算我多少年才回来一次?殿下不可能一直惦记着我!」
「殿下经常问起你,我总是据实详细禀告。」
「尤金·佛利德林,我总有一天要撬开你那颗顽固正直的脑袋,塞一点谎言与变通进去!」
「你是在建议我欺瞒殿下吗?你才需要驱除这种有毒的想法!」不管听见多少次,尤金依然震惊于友人的思考方式。「三
殿下的健康状况你很清楚,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不愿意,让过着枯燥烦闷生活的殿下高兴一点?」
「别误会,我十分愿意见到三殿下快乐起来!他是一个善良的人,值得更好的生活、更诚挚的对待,而不是虚假的好意!
时不时见一面见一面的,究竟为殿下带来什么好处?你一片忠诚,可惜方向完全错误。」
「你认为完全不见面,对殿下就有很大的好处?」
「以长远的眼光看,是的。」
「我不能认同。」
「所以说你太过固执了!」
「一句话,你去不去?」
奥达隆叹了口气:「……你知道我不会拒绝你,所以才要争论啊!」
通常这时候,尤金会露出那非常著名的、优雅高尚的微笑,停止争辩,只不过那优雅依旧的笑容,如今渗进了一丝疲倦。
按理说,奥达隆一直在外东征西讨,奔波来去,回王城之后也不得安宁,猜忌疑心歧视嫉妒奉承,来自各种不同的对象,
从四面八方涌到,烦不胜烦,疲倦不堪的人应该是他。可是他虽然略有风霜之色,却是神采飞扬,统帅的气质一日日显着
,称得上精神状态绝佳。
反观定居王城的尤金,代代相传的大宅里有大批仆佣,为养尊处优的生活随时效劳;出使外国之际,总是受到上宾的礼遇
,官场生涯顺遂,没有病痛,有妻有子,有钱有势;物质上,要想出一件他得不到的东西,并不容易。
所以,那副倦容,那苍白无力的笑容,是心事,肯定是。
奥达隆全都看在眼里,但尤金不提,他就不问,两个人只谈论在外的见闻、各国的情势。
这对尤金是好事,疲倦感少了几分,他显得专注而有兴趣。奥达隆在心中却别有期盼,最好他们尽兴畅谈到忘记去王宫晋
见三殿下。
可惜他比谁都清楚,尤金是个守时、重承诺、值得信赖的男人,他的期盼只有落空的分。
尤金试图鼓励他:「开心一点吧!你这次离开好几年,或许三殿下已经忘情了。」
「但愿如此。」他郁郁不乐地回答。
三王子兰瑟殿下的白色馆邸跟往昔没有差别,侍从的数量比其它地方少很多,能力也令人怀疑,只会支支吾吾对奥达隆和
尤金报告说三殿下不在屋内,至于究竟人在哪里?何时回来?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奇怪,殿下知道我们要来,不会无故走开的。」尤金的屁股刚碰到会客厅的椅垫,又站起来,返回厅门口,找人详问细
节。
奥达隆单独留在厅中,喝了几杯飘着淡淡花香的茶,观赏了一会儿墙上的画作,开始觉得无聊。
尤金找人找得连自己都不见踪影,四周静悄悄地,偶尔传来几声鸟鸣,环绕在身周德各式靠垫柔软有如棉花……宜人的午
后,舒适得令人昏昏欲睡。
奥达隆忽然惊醒,发现自己刚刚不慎闭眼了几秒钟,差点睡着,等到三殿下回来,万一看见他睡觉,可是非常失礼的事。
温和的三殿下或许不会见怪,尤金却不会饶过他,说教起来,效果直追大司祭传道念经文,头会痛上好几天。
他努力保持清醒,但那很困难,他已经忙碌好几天,直到今天才逮到休息的空档,这屋里的椅子太温暖太舒服,害他的眼
皮慢慢降下来……
模模糊糊中,他听见破风声响,一条黑影逼到面前,他及时侧过头,左肩火辣辣一痛,睡意被驱散一空。
「好大胆!谁准许你在这里睡觉?」
伴着陌生的喝叱声,黑影又飞过来,这次他看清楚那是一根马鞭。他一伸手抓住鞭梢,随即一扯一放,对方的力远远比不
上他,被迫松开手,哎哟一声,人往后摔在地毯上,鞭子则落进奥达隆手中。
奥达隆肩头吃了一鞭,所幸身强体健,没有受伤,疼痛却难免,无端遭到攻击,更是生气,正要开口质问,想不到对方的
火气比他还大,抢先他一步。
「很痛的!你这个野蛮人,不想活了是不是?竟敢对我无礼!你瞎了眼睛,认不出来我是谁吗?」
有那么一刹那,奥达隆以为这个人是凶性大发的三殿下,但他很快知道不对。三殿下在外表上固然比同龄之人要年轻,也
该是二十多岁的模样,眼前这个人却绝对不超过十六或十五岁。
更重要的是,差劲的脾气和性格,完全不像他认识的三殿下。
「有胆子偷袭我,不管你是谁,显然不是个聪明人。」
「你说我什么?」那人恼怒地站起身,甩开额前披乱的长发,正面蹬着他,那对燃着怒火的眼睛,是深湛的碧绿颜色。
奥达隆呆住了。这个敢在三王子住所撒野的人,年纪不到二十,白瓷般剔透的俊秀五官,金色头发,碧绿眼眸……
「……绿翡翠王子?」
将奥达隆的震惊解读为恐惧,王子扬起胜利的笑容。
「知道自己罪该万死了吧!你是什么人?这么厚颜无耻地待在王子的屋子里……兰瑟人呢?你把他吓跑到哪里去了?」满
是轻蔑的眼神,勾起奥达隆最不愉快的回忆。
他脸色阴鸷,声音低沉:「原来你是绿翡翠王子。」他们终于把一个可爱的小王子惯成一个蛮横骄纵的可厌之人,只剩下
一张美丽的、美得不可思议的、看了只让他更为愤怒的脸!
奥达隆既不害怕,更不谄媚奉承,王子见了也有点诧异。
「你在说废话!给你最后的机会向我请罪,还是说你不懂规矩?」
「是不太懂。」奥达隆冷笑,「不过,关于如何管教一个跋扈蛮横的王子,我就懂得很多!」
他说着扑向王子,后者惊慌失措,顾不了形象,放开喉咙高声尖叫。
但很遗憾,王子照往例将跟来的侍卫远远留在建筑物外,不许他们打扰自己与兰瑟的悠闲午茶时间。
于是在无人救驾的情况下,王子被拦腰抱起,抓到长椅处,奥达隆右手高高举起,打在他尊贵无比的屁股上……
即使经过了数年,奥达隆依然清晰记得那一天的所有细节。他打了安杰路希的屁股,没用什么力气,但他知道王子的自尊
心是很痛的。
然后尤金以几乎破门而入的紧张态势冲了进来,身后跟着三殿下,发现了呼救的来源与缘故,尤金没有当场气绝晕去,实
在不简单。
接下来发生的就是一片混乱,他记得他遵照尤金夸张且激动地命令,放开了王子,以及羞愤的小王子如何信誓旦旦,要国
王陛下把他扔进地狱里腐烂之类的言语。
幸运的是,他最后并没有遭到惩罚,如果把日后尤金可怕的说教排除的话。毕竟,被臣下抓起来打屁股的事,身为王子,
总是很难说出口,加上尤金的极力劝说,还有三殿下。三殿下的说情是最为关键的。
这也是奥达隆一直感到后悔的地方,不是后悔教训安杰路希,而是后悔一时失控,让这件事发生在三殿下的面前。
当他放开安杰路希,抬头见到兰瑟殿下的瞬间,他立刻明白一件事——三殿下没有对他忘情,而且已经察觉到,他对安杰
路希的愤怒一点都不寻常。
尽管绿色眼睛的小王子,记忆中早已不见银色老鹰的踪影。
多年前的记忆,本来静静沉在角落,一下子被翻搅上来,竟再也驱散不开。
奥达隆开始注意人们的闲谈,只要是与绿翡翠王子有关的消息,他便不由自主的留神倾听。
偶尔,当他推辞不掉,不得不出席某些重大宴会,安杰路希的身影总是像暗夜中的一颗明星,只需一眼,他就能在人群中
寻到。
这种会面是单方面的,奥达隆行事低调,王子从没有看见他,他也未再主动接近王子,他的理性不允许。
因为王子一点都不符合他的理想!综合所有听说来的、以及亲眼见到的事实与传闻,没有一件能推翻它之前的观感——安
杰路希是一个教养失败、行为和性格都不为自己认同的、被宠坏的贵公子!
即使如此,他的轻视与不屑却毫无能耐控制他的心,他的目光总是追逐着对方,毫无休止。最后他不得不对自己承认,他
已喜欢上一个并不情愿喜欢的对象。
这个结论令他恐慌。
米卢斯重视皮相之美,而一向厌弃这种价值观的自己,到头来还是臣服在这种肤浅之下吗?他害怕自己根本是着迷于对方
的美貌,憎恶着如此思考的自己,却又无能为力。
如果有比这件事实更不堪、更不能忍受的,那就是王子完全不把他看在眼里。
他渴望生活过得跟刚回来时一样忙碌,让心思有所转移。然事与愿违,移交的事情告一段落,他的位置被架空,开始高俸
禄高职位,无所事事的日子,忽忽几个月时间,一生般的长久。
结束这段煎熬的是来自南方的一通战报。
与帕普洛开展以来的第一场会战竟是一场惨痛的大败仗,朝野为之震动。不能怪他们,奥达隆获得重用之后,米卢斯已许
久不知败仗为何物,何况败得如此彻底——指挥官战死,城池被围,驸马和公主都在城内,求援的书信染着惊悚的血色,
带来一片恐慌。
返回战场,离开王城,离开烦恼根源的机会来到,奥达隆毫不迟疑地伸手捉住。他向过往请命出征,前往援救前线的围城
之急。
再也没有人敢反对这项请求,连国王陛下也不能。
他很快出了王宫,来到佛利德林大宅。公爵一家视他如亲人,进出向来不需要通报,他直接走进书房。
听见开门声,单独在书房内的尤金从壁炉前匆忙站起,一张碎纸片随着他的动作飘飞出来,纸张上写着有字,已烧成一半
焦黑。距离较近的奥达隆自然而然弯身去拾,尤金用更快的速度,一把抢起,扔回炉火中。
虽然只是眨眼时间,奥达隆确信纸片上是卡雷姆的字迹,他等着尤金解开这个疑惑,对方却一言不发,纸片在火中转瞬变
为灰烬。
书房内的窗帘全是合拢的,火光在尤金的侧脸闪烁,忽明忽暗。他的脸色似乎更苍白了,眼眶微微泛红,神情透着一股怪
异。奥达隆知道有什么事情不对劲,可是他没有太多时间表达关心,只好视而不见,简单说明自己的来意,并且向对方辞
行。
「……是吗,你什么时候走?」
「说完话就走。」
尤金点着头,视线仍对着炉火。
「我本该劝你留下来,但我自己也要离开了,被派往柏尔杜尼担任大使,没有变动的话,三、四年内不会回来。」
「那很好啊,我听说柏尔杜尼是个风景优美的好国家,相信你会过得很愉快。」
「但愿我能回报你同样的祝福,可惜我知道你在逃避什么,」自奥达隆进入室内,尤金第一次正眼看向他。「你想用这种
方法忘掉四殿下是徒劳的。」
奥达隆惊讶极了,「你……我不知道你洞悉他人的情感也这么……这么……」
他不知道如何形容才好,他明明一次都不曾提过对安杰路希殿下的感觉。
「你掩饰得不错,一定很少人察觉得到。」尤金微微一笑,又转向壁炉,好像火光中有什么东西紧抓住他不放。
奥达隆听见他喃喃出声,却不像对任何人说话:「是啊……那样的眼神,我怎么可能看不出来?神智着了魔,在痴迷的目
光当中,矛盾与痛苦并存着……那种情感的火焰多么奇妙,越受到压抑,越烧得猛烈……被那样的目光注视着,心灵的安
宁似乎永远离你远去,你会有同样的痛苦,甚至更为难受,因为你不能回视……不能回视……」
「尤金!」奥达隆大声叫着。
尤金一颤,茫然望着他,「怎么了?」
「你问我怎么了?」他走进过去,表情严肃且忧虑。「你又是怎么一回事?我尊重你的意愿,从来不问,可是你看看你自
己!」
「我不需要看,我知道我是一团糟,我的生活也是,一切都糟透了!」
「你看起来是一团糟,但我可没说你的生活也是。究竟是什么事使你这么不快乐?你拥有一个美满的家庭,一个像极了你
的儿子,更不用提你还有个即将出世的孩子,我不明白为什么……」
「你当然不明白!」
与其说是坐下来,更像是没有力量继续站着,尤金跌进椅中,手掌掩住了脸孔。「你怎么会明白?」
奥达隆靠近他,屈膝在他椅前。「那就解释给我听,不要一个人烦恼。」
尤金仍然将脸埋在手掌里,表情被藏起,痛楚则从话声中一字字透出来:「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这样的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