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根本是地狱!不让其它人感受到更多痛苦,似乎是我活着的唯一理由……但是,我继续存在,又造成更多的痛苦与
伤害……」
「胡说八道!」奥达隆猛烈打断他:「尤金,你给我振作一点!你能造成什么伤害?你是一个、一个我见过最接近完美的
男人啊!」
「完美?你知道你口中的完美,事实上是一个无能使任何人快乐,连当一个丈夫都不能尽责的男人吗?」
奥达隆的思考一时转不过来,不及接口。尤金痛苦地缩起身子,伸手攫住他的手臂,「你刚才提到的,那个即将出世的孩
子,体内并没有流着我的血。第一个孩子是的……现在怀着的这个,却不是……」
颤动,一阵一阵透过接触的手臂传来,奥达隆感到又惊又怒。
「她背叛你?」
「不……不能怪她,是我背叛在先。」
「……」
奥达隆感到难以置信!尤金始终是个完美的典范,是道德与传统的化身,是世上最不可能跟诸如偷情之类的丑事,联系在
一起的人。
但他很快恢复镇定,如果这就是尤金的烦恼,事情并不算太糟糕。他尽量不去思考自己看待一般夫妻与挚友之间的双重标
准,只在意如何安抚对方。
「所以你给自己巨大的压力?可是尤金,这根本不是很稀奇的事,我们周遭多得是不爱对方的夫妻!你看过几对彼此忠实
、至死不渝的大贵族夫妻?有没有超过一只手的数目?我并非鼓励这一类的事情,但你不该对自己太严厉,有一、两个不
太光采的污点又怎么样呢?」
「你不懂!我犯的罪更重!」
尤金抬起脸,奥达隆看见他通红的眼里满布血丝,揪住自己臂膀的手瞬间收紧。
「我是一个最卑鄙的人!我们做的是有名无事的夫妻,可是我需要继承人,要一个儿子……最初,我很努力,拼命的拼命
的……就是不行!再多的努力也没有用处!到头来、到头来只有一个方法……我只能紧紧闭上眼,想着……想着……」声
音变得微弱,他垂下头,最后几个字被淹没在手心里。
奥达隆痛恨自己必须问这个问题:「你说谁?」
血色薄弱的嘴唇动了一下。
「……卡雷姆。」
尤金说得含糊,奥达隆听得却清楚,那名字让他呆了一会儿,巨大的错愕中,他听见自己都觉得乱七八糟的荒谬言语:「
你就是……想他一下又有什么关系?」
「不是只有那样!」尤金猛烈摇着头,「我……我不只想他,我想着他……我必须想着他在我身体里的感觉,才有办法…
…尽一个丈夫的义务……」
「并不是……并不是一次就成功拥有孩子……」
再也说不出完整的语句,尤金紧抓住奥达隆的肩头,伏在他的胸口。潮湿的感觉从胸膛蔓延开来,奥达隆同样无法开口。
「我抗拒过的……」
细微的抗辩声被浸着泪水的衣衫阻隔着,显得无力而脆弱。尤金的肩头不自主地抽动着,在强力的压抑下,他没有泄出一
丝哭声,甚至连哽咽也没有,眼泪,只是无声流淌着……
初时,奥达隆感受到的震惊可想而知,然而他仔细一想,事情并不是那么出乎意料,他们两人之间的微妙气氛确实异于寻
常兄弟,他先前还以为,那就是大贵族们不同于平民百姓的诡异之处。
「我一直误以为,你们兄弟闹翻了,而你很生卡雷姆的气。」
「……啊,我当然气他!」
一声长长的呼吸,尤金抬起头,离开奥达隆的胸膛。
他止住颤抖,再度用手掌盖住自己的脸,当他重新露出脸,那已是一张冷静的、除了红肿的双眼,和平日几乎无异的脸。
「奥达隆,对我发誓,永远不泄露我今天所说的任何一个字,对谁都不可以。」
奥达隆很想劝他别再逞强,就是这种勉力的压抑,搞出这副憔悴的模样,但他确实不知道任何解决的方法。
他叹口气,说:「我会把你今天所说的话全部带到坟墓去,我发誓。」
尤金点点头,「我本来不该讲的,但是我信任你。」他靠回椅背,仰起头,闭上眼睛,沉入属于他一个人的黑暗之中。「
你快走吧,我已经耽误你太多时间。」
然后他们一别就是两年。
两年后奥达隆凯旋归来,得到绿翡翠殿下,开始在他馈赠的屋子里生活,尤金仍旧没有回来。
那两年间,当他在南方战场克尽职责之际,曾写信给尤金,告诉他,他是对的,逃避到战场上,对于忘记四王子并没有帮
助。
他本来以为,人只有空闲时才有精神胡思乱想,可是当时他一点空闲也没有,一场谈判桌上惹起的愚蠢纷争在相邻的斯图
亚特被卷进来之后,莫名发展成三国的边界之争,情势不能再乱,他的忙碌不可言喻,那一对翠绿的眼眸却依然能找到空
档,在他脑中眨动着。
他无法达到卡雷姆的风流境界,每一次他试着往别处寻找感情慰藉,永远以失败收场。有时候,好不容易的一点动心,也
是因为对方的某处让他看见王子,或许是相似的笑容,抑或是同样的眸色,他到处都能看见四王子!那简直像可恨的诅咒
,纠缠着他,逃不开、忘不了。
他察觉自己从开始就错了!距离只会增加美感,使思念攀升,他该要接近王子才对。
小孩子纯真可爱,少年人任性骄纵,都是合情合理的事。他所需要知道的是,真正的绿翡翠王子,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他毫不怀疑,如果王子已腐败到不可救药,朝夕相处是绝不能忍受的,他将会从迷醉中清醒,从无止境的烦恼中解放。
冬天被宣召回去的一趟,他多了爵位,一条道路在眼前铺展开来,若是够胆量走上去,他知道他将能通往何处——
如今,王子殿下已经睡在自己的床上,他的麻烦才刚开始不久。
房门口,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奥达隆打开一道细细门缝,和门外的人低声交谈了几句。他回头看,安杰路希毫无动静,睡得深沉。于是他将门打开,走
出去,静悄悄闭上房门。
第九章
安杰路希睁开眼睛,没有看见任何人。
真是稀奇的现象!平常不管他醒得多早,奥达隆都会在床边等着,害他养成一个讨厌的习惯,醒来先找奥达隆的身影。这
是他第一次没寻到人,那人不在床上,也没有站在自己床边。
好奇心取代原本朦胧的睡意,安杰路希掀开被褥,滑下床,脚底接触冰凉石地板的瞬间,轻轻打了一个哆嗦。
他披上搁在床头的毛皮大衣,蹬着同样毛茸茸的便鞋,和奥达隆离开时几乎一样,静悄悄推门而出。
走廊奇静,府邸有空空无一人的错觉,他不知道这个时间仆人们通常都在哪里?做些什么?无论答案是什么,他们真的够
安静。
随意选定一个方向走了几步,他闻到微弱的香气,是烹煮食物的味道,接着他注意到轻微的人声,也来自同一方向。
循着这两条线索,他被引导至厨房,里头隐约看见有人。他藏身往拱门后,探出头,辨认出那是奥达隆和厨师朵南先生的
背影,两人站在炉火前,炉火上一只大锅烧得啵啵响,是散发出香气的源头。
奥达隆大清早鬼鬼祟祟跑出来,因为肚子饿?
明明每次都规定晨间散步之后才能吃早餐的!安杰路希正要出声抗议这个极端背信的行为,奥达隆忽然放下手中一根勺子
模样的器具,转头面向厨师。
「这个味道对他来说恐怕有点重,能不能再清淡一点?」
「当然,当然,我想我知道怎么做……」朵南先生立刻在调味料与大锅间忙碌起来。
安杰路希想说的话卡在喉头,奥达隆说的那个「他」,跟他猜测的同一个人吗?
「大人,这次绝对成功了!」厨师端起一个大盘子,从安杰路希的角度看不见内容物,只听见他的声音因兴奋而略带高亢
:「没有腥味的美味鲜鱼料理!市集上最棒的几尾我都买来了,使用朵南家的家传配方,经过我的改良调理,殿下一定喜
欢!」
安杰路希的心脏轻轻撼动了一下,他们真的是在说他!
奥达隆尝了一口盘中的料理。「我没有你那么确定……是尝不出腥味,却多了一种无法形容的强烈味道,我不知道他会怎
么想……」
两个人一起沉默苦思。
安杰路希几乎要呐喊出来——直接端过来让我试试看啊!光闷着头能想出什么?
但他终究没有开口,是不好意思、是惭愧、或是单纯说不出口?他自己也不明白原因。
厨房里,奥达隆继续和厨师谈论各种料理方式与口味,什么样的食材是王子喜欢的?如何让王子吃得开心一点?显然这些
讨论与尝试并非今天才开始。
安杰路希花了些心思回想,确实料理的味道和运用的食材一直有变化,只是他太专注于反抗奥达隆,从来不曾留意。
他把衣领拉紧了些,太阳尚未露脸的清晨,冷飕飕的,站在料理台前的厨师先生的额头却渗着一层薄汗,盯着炉火的一张
大脸挂着精神奕奕的笑容。
安杰路希不由得在心中对奥达隆产生埋怨,有关食物的事情,为什么不私下找自己说呢?非得这样让别人辛苦。
但他转念一想,奥达隆若是真的开口关心他的喜好,他会乖乖回应吗?或许奥达隆跟他一样,知道答案会是什么。
到了中午,午餐桌上果然出现一尾肥美大鱼,鱼身泛着诱人油亮,气味倒是淡淡的,十分清香,大概就是朵南先生斟酌再
三,号称没有腥味的独门绝活。
安杰路希强压着对鱼类的厌恶,死盯着那尾鱼看。奥达隆则盯着他瞧,脸色不甚和悦,因为他刚刚获悉,王子的早上又是
跟卡雷姆度过。
为了解决这个烦恼,他特地找过卫戍骑士团的人,旁敲侧击,想知道一点端倪。年轻的骑士们面对将军大人,态度诚惶诚
恐,老实说出王子殿下的嘱咐,要他们什么都不能讲,尤其不能对奥达隆将军讲。
这最后一句,最让奥达隆介意。为什么尤其不能让他知道?因为他知道了会怎样?会生气?会嫉妒?瞒着不讲,他就不会
生气、不会嫉妒了吗?
安杰路希终于停止和盘中的鱼互瞪,切下一小块鱼肉送进口中。奥达隆不得不暂时抛下混乱的思绪,专心在餐桌上。他对
于美食虽懂得不多,也吃得出这道料理的调味不对劲,讲究的王子殿下不可能喜欢,他等着安杰路希一如往常扔叉子,大
声抱怨,表达对鱼类的抗拒,他也将一如往常逼迫王子吃掉它。
安杰路希没有说话,忽然歪头瞥了他一眼。
奥达隆微微蹙眉,看不懂这一眼的含意,却见到安杰路希默默吃下第二口鱼肉。
在场众人同时松一口气,奥达隆见鬼般停下自己的动作,他似乎看到幻觉,安杰路希的嘴角,是不是有一丝笑?他怀疑地
叉起自己盘中的鱼肉,仔细咀嚼,跟清晨试吃的并无不同,离美味的境界还差得远,为什么安杰路希……
奥达隆满腹疑惑,偷偷望向王子,对方确实持续在吃,只是吃得慢。
「殿下、大人,在这时候打扰你们真是不应该,」皮丁诺太太在围裙上擦干双手,靠近餐桌,迟疑地探问:「不知道我可
不可以耽误一点时间,请殿下和大人听听我的请求?」
「你说吧,不会耽误什么。」奥达隆说。
一旁的安杰路希也放下刀叉,等候皮丁诺太太接着说话。
「噢,您真好!事情是这样的,我有个妹妹,嫁到隔壁城好多年啦!当然我们不常见面,一天的路程也不算短不是吗?我
们都是写信……不是亲自写,写字让我头疼,我认得的字也不多,好不容易写完一封信,该做的事情也积到不得了的地步
啦!所以您知道,我先生会帮我写信,也读信给我听,昨晚他读了一封刚送到的信,您猜怎么回事?我的妹妹、我亲爱的
,可怜的,唯一的妹妹!她、她从奇迹之泉痊愈归来啦!感谢老天!」
「太好了!」奥达隆感到左额角隐隐疼痛。
安杰路希的耐性没有他好,整段都没听进去,只赶上最后的关键句,连忙问:「奇迹之泉?你说的是西奎拉国的那个奇迹
之泉吗?」
奥达隆瞧着他的目光中微带诧异,安杰路希立即回瞪,「省省你那瞧不起人的德性!我知道奇迹之泉,我可是认真读了很
多书!」
根据他的了解,在东北极寒之地,有一条艰困难行的道路通往小国西奎拉的一座深谷。深谷起先没没无闻,少人住居,直
到近几十年,谷中突然出现被称为奇迹的涌泉。
涌泉的疗效首先以传说的姿态传扬开来,医学者们抱持着好奇心陆续前往研究,当中最为人熟知的要属从南方千里迢迢渡
海而来的著名药师。
该名药师在谷内发现只能生长于当地的药草,并加以培植应用,深谷本身受高山屏蔽,发展出的特殊气候对长期疗养又有
相当功效,几项要素互相结合,许多难缠无解的病症傅说都能被治愈。
日子久了,人们多数称呼深谷为药师谷,原本的名字反而不可考。
「——怎么样?愿意的话,我绝对能够成为学识渊博的人呢!」
「哦,你对渊博的定义很耐人寻味。」
奥达隆话中调笑的意味,令安杰路希很不服气:「再告诉你一个消息,你图书室里的书我早就全部看完,你没有收藏很多
的书,不是吗?」
「我是武将,加入军队之后才学会读书认字,不需要收藏很多书。」
「军队里面也教人读书?」
「没有,是朋友教的。」
奥达隆似乎对这个话题感到些微不自在,他匆匆结束话题,转向皮丁诺太太,说:「回到正题……」却被王子再度打断…
…
「那个朋友是佛利德林家的大儿子,对不对?」
「……原来你知道尤金。」
「啊,是这个名字没错!卡雷姆提到过几次,实在不怎么好记。」
「你刚刚说卡雷姆?」奥达隆不由得神情紧绷,并且对自己的反应万般厌恶。
「很值得惊讶吗?卡雷姆告诉过我一些你在他们家作客时的事情,虽然不太多。」
「卡雷姆为什么跟你提起尤金?」他不明白,好几年不曾听卡雷姆谈到尤金,为什么偏偏对王子殿下毫不避讳?
「他们是兄弟,为什么不能提?我也会提起兰瑟不是吗?现在我们可以回到正题,所以你的妹妹本来生病吗?她现在怎么
样?」最后两句是对着皮丁诺太太发问。
皮丁诺太太和气的脸上写着迷惘,将军大人跟王子殿下一来一往的问答,搞得她都胡涂了。她看向奥达隆,后者的表情虽
然复杂微妙,仍对她点点头,她立刻恢复充满活力的笑容以及嗓门。
「啊,是的是的,我妹妹的病纠缠着她实在很久啊!主要是她的右脚……唉,也不知道那算不算是病?从小就不灵活,长
大之后越来越严重,最后几乎不能动,看了真叫人伤心哪!现在她竟然能、能走路……当然我还没亲眼见到,全是信上写
的,说她有一点跛,可是真的能够走路了啊!这种天大的好事,本来是想都不敢想的!一个好女孩,受了那么多年的罪…
…总算……总算……感谢老天!」皮丁诺太太抓起围裙擦着眼角,同时发出吸鼻子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