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达隆完全没注意到他的新忧虑,眼望窗外:「我们到家了。」
马车果然接着便停下来,奥达隆开门下车,安杰路希也急忙跳下,回身揪住他的披风一角。
「你……你会活多久?」想到会一个人被丢下,他就有股莫名的恐惧。
「怎么了?」奥达隆诧异地望着他。「刚刚只是说笑话,不要一直惦记着,赶快忘掉吧!」
「奥达隆,我警告你,你要是胆敢没有我的允许就擅自去死,我一定不放过你!」
奥达隆哈哈大笑:「死都死了,你要怎样不放过我?」
「我不管那么多,你快答应我!快点答应!」
奥达隆不再发笑,微蹙着眉,手指托起精致小巧的下颚,让月光照着那对翠绿的眸子。
「不要这么不安,已经满十八岁,该要成熟一点了!」
十八岁?奥达隆是不是说他十八岁?
「喔,它已经到了。」奥达隆看向他的身后。
安杰路希还停留在刚才的对话,忽然有一线温热的气息喷在他的颈后,吓得几乎跳起来。
什么东西在他背后?
回过头,竟然对上一双跟他极为肖似的绿眼睛。灵动的双眼也回望着他,闪烁着翡翠般的绿光,镶在雪白的身躯上,肌肉
的线条优美、健壮。
一匹马!
安杰路希目瞪口呆,载他们回来的马车不知何时离开的,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来到马厩附近,只见一匹绿眼睛的白马
伫立在面前,全身上下没有一丝杂色,夜里彷佛会发光。
另一股他熟悉的,柔和许多的温暖挨近他的背脊。
「幸好午夜还没到,祝福你的十八岁诞辰,希望你喜欢这项礼物。」
「你明明记得!」安杰路希的声音略微高亢,是激动的缘故。
一时之间,有好多情绪充满了他。他想扑上去,抱住奥达隆说他喜欢任何来自他的礼物,同时又想痛骂他责怪他,或是告
诉他自己期待了多久、失望了多少次、累积了多少委屈……他要问他为什么现在才肯说?
结果他只是杵着,眼睛隔着一层薄薄水雾瞅着奥达隆。
「你一直在等吗?」
「……没有。」等到生日都快过去了!
手掌摩着安杰路希的颈子,托住那张委屈的脸蛋,奥达隆难得有满腔歉意。
「我不得不让你等。国王陛下选这一天加冕,主要目的就是要打击你,让你不快乐。我必须确保你的表现符合他的期待,
倘若你兴高采烈出席,陛下会感到迷惑,那将对你不利。」
「你这个……自大狂!也许我根本就不在乎,你怎么办?」这个问题实在无意义,因为他在乎得要命。
「我准备找你的碴,好好吵上一架。不过那不是上策,让你带着强烈的怒气出席戴冠式,陛下恐怕不会太满意。」
他露出微笑:「我要恭喜你的好人缘,巴洛他们都舍不得你失望,我只能禁止他们别在早餐桌上弄出一个大蛋糕为你庆祝
,无法阻止他们偷偷向你献上祝福。」
原来是这个原因!
「他们都是很好的人。」安杰路希故意瞥他一眼,诡秘一笑。
奥达隆当然懂这一瞥的含意,指他是个坏人。他倒不介意,手掌缓缓从颈子移动到脸颊,柔嫩的触觉轻搔指尖。
「恐怕我以后仍然会是一个坏人。我很抱歉,但我必须尽量把你的利益放在你的情绪之前……尽管有些时候,那真的很难
……很难……」有时他仍会昏头,不顾一切只为了心爱之人的笑容。
安杰路希微侧着脸,偎在他的掌心,痴望着他。
脚下的土地变得好软,像踩在云朵之上,他重温着马车上的对话……他说他爱他,最初的震撼和惊讶,此刻慢慢融化成甜
蜜,沉浸其中只有纯粹的温暖与安心……他猜想,这就是被宠爱着的感觉吧?
背心猛地被顶了一下,安杰路希惊叫一声,从陶醉当中惊醒。这匹马老是吓他!
奥达隆轻轻拍马背,笑着说:「我想它不喜欢被冷落。」
安杰路希也伸出手,马儿柔顺地垂下头,方便他抚摸。
「它真好看!」他轻叹。
安杰路希不懂马,奥达隆却是爱马的人,他看上眼的绝对不差,何况它这样优雅好看,连外行人都会喜欢。
「我不知道有绿眼睛的马,是不是很稀有、很难找?」
「是稍微费了一点工夫。」一句轻描淡写,带过他的辛苦寻觅。
「我现在可以骑吗?」
夜深人静,时间和地点都不那么适合,奥达隆仍旧转身走进马厩。再出来时,手中抱着整副鞍具,主体是白色的皮革,金
属部分则是纯银,镶着圆润的绿玉,显然是专为这匹马而打造,静静散发出柔和的光泽,一眼即知价值不菲。
好奢华,而且有很多无意义的装饰,不违反他的实用原则吗?安杰路希在一旁看着奥达隆装置鞍具,好辛苦才忍住没有把
话说出来。今晚的奥达隆实在太好,他不应该破坏气氛。
接着他轻巧地跨上马背,握住缰绳。
「抓稳了。」
深夜的庭院并不好走,奥达隆拉着马辔头走在斜前方,引导马儿在庭院的小径上漫步。
虽然眼睛的颜色一样,性情却是天差地远,马儿很温驯,安杰路希驾驭起来轻松而舒适。他俯视着奥达隆,明知不应该,
仍然压抑不住骄傲的心情。
牵马的人决定骑士的地位,什么样的人能让奥达隆亲自牵马?即使是国王,想必也不敢轻易尝试。唯有他可以,他感到自
己彷佛是世上最尊贵的人。
他们绕了屋子一圈,又回到马厩前。
安杰路希当然能够自行下马,可是奥达隆已经伸出手,便乐得让他服务,手按着他的肩膀,让他抱着自己的腰,双足轻轻
落地。
人离开马背,奥达隆的手却没放,视线也抓着对方,没有移开。
「喜欢你的礼物吗?」他柔声问,嗓音低沉而性感。
「嗯。」
「真的喜欢?」
「真的喜欢。」
他坦率得连自己都讶异。安安稳稳待在奥达隆的手臂里,在热烈的凝视之下,外在世界浓缩成一双黑亮的眼眸,蕴着强烈
的感情,无声的关切。
如同早晨那样,奥达隆低下头,这一回是真的吻他。他反射的往后缩,又被腰上的手臂往回带……先是身体,然后是柔软
的唇……当他们彼此紧贴,他再也没有逃缩的念头。
二楼的长廊,菲莉丝在窗边朝老执事轻轻招手。这是不寻常的举动,巴洛缓步过去,听见她说:「巴洛先生,您看,好美
哟!」
顺着菲莉丝的视线往外看,庭院里满是淡雅月色,乳白光晕笼着一匹美丽的生物。
白马安静的双眼望向它的两位主人,黑的与白的,在它的身畔相拥交缠,他揽着他的腰,他抱着他的肩头,忘情的吻,是
他们此刻唯一在乎的事。
菲莉丝望着这一幕,交握住双手,压低那充满写悦的小小叫声:「噢,他们变得更好了,我好希望他们永远甜蜜快乐!」
——彷佛存心跟菲莉丝的期盼作对,庭院中的两人倏地分开,互相交换了几句话,然后一个脸色郑重,一个绞着眉,两个
人都不高兴。
「你再说一遍?」柔情已从奥达隆的脸上消失。
「我、我只是把话先讲清楚而已!我喜欢这件礼物,可是……」安杰路希看起来也不温顺了。「可是我不会因为这样子而
……」
「而献出你的身体吗?所以你认为这就是我送你礼物的意图,目的是换取你的身体?」
安杰路希其实没有那个意思,但是话说到这种地步,除了继续强硬,他找不到其它的台阶下。
「你不必使用那种语气,好像自己完全无辜似的。这种事情很平常了,随处都是例子!你敢说你不想要?」
「指控别人之前,你最好先学着不要露出勾引男人的表情!」
这句话出口,奥达隆有点后悔,安杰路希却更快地粉碎了他的懊悔。
「明明是你起了色心,妄想推到我头上,不知道谁比较无耻!」
奥达隆凶狠地瞪着安杰路希,后者毫不惧怕地迎上他的视线。
二楼窗边,站在错愕的菲莉丝身旁,老巴洛默默摇了摇头。
隔天的早餐桌,奥达隆手拿一份看过数十遍的报告书,举在面前,假装专心阅读;安杰路希则故意把餐具敲得铿锵响,表
达不满。他们不交谈,也不看对方一眼,气氛却不紧绷,反而有点幼稚好笑。
「听说有人一大早就想见我?」
开朗宏亮的声音从拱门外一路传来,饭厅内的人都不自觉抬头,用视线迎接声音的主人到来。
卡雷姆的脚步依然轻快潇洒,容易辨认。当他晃进饭厅时,奥达隆低低咒骂了一声,安杰路希没听清楚他骂什么,只觉得
卡雷姆看来很怪——眼睛传达出欠缺睡眠的讯息,精神却饱满而亢奋;身上没有酒气,神态却像是大醉过一场。
他带着一瓶酒,丝带扎着瓶身,标签纸上用花体字书写着安杰路希的名字与生辰。那是一样传统的礼物,佛利德林家在每
一位王族诞生时,都会酿造的美酒,从第十八年生日开始,每年献上岁数相等的一瓶。
至于为什么不是长子,反是次子送来,原因似乎隐晦而不可告人。
他躬着身,双手呈上礼物,脸上笑咪咪,「殿下,请将这晚了一天的礼物,理解为我对您的祝福不仅仅限于生辰当日,您
生命当中的每一天,都获得我佛利德林一族同等的重视!」简单说,就是生日当天他忘记了。
「省省力气吧!殿下是有原则的人,不会为了礼物出卖身体。」奥达隆冷冷地说。
「咦?」出卖身体?
安杰路希立刻回嘴:「有人遭到拒绝就恼羞成怒,禁不起挫折,真是成熟!」
卡雷姆左看看右看看,终于懂了。
「太好了!这一切都不关我的事,我们一起开心吃早餐吧!」
「没有你的份,我们有帐要先算。」奥达隆气势汹汹站起,抓住他的手臂,拽着走出饭厅。
确定奥达隆已经走到拱门外的长廊,安杰路希才高高兴兴换上笑脸。
对他而言,这种程度的小小呕气,乐趣远大于怒气。他隐约就是知道,奥达隆同样不是真正生气,他几乎命中正确答案地
猜想,昨夜表白了心意,即使是奥达隆这样的人,也会觉得不好意思。
虽然亲王的称号听来更有分量,他知道自己仍眷恋着身为王子的时代。经过一连串的改变,当王宫不再是避风港,他的不
安始终难以消除。奥达隆似乎已察觉到,因此选择这时候说出来,让他知道他被爱着,让他能够安心。
奥达隆是这样的打算吧?或是他的猜想太美好?不,他知道自己一定是对的,那个男人就是会做这种事的人。
昨夜,他没有给予确定的回答,其实他并不知道怎样才算确定。不过他有预感,自己迟早也会爱上对方,所以现在根本不
必急。
安杰路希慢条斯理享用他的早餐,嘴角的笑意变得更深更浓。
拱门外的长廊不时传来交谈声,忽高忽低,尤金的名字不断被提到。他不为所动,对于跟自己无关的事,他没有很大的兴
趣,更没有偷听的癖好。
过了一会儿,卡雷姆被扔回饭厅椅子里,夸张的哎哟哎哟乱叫。奥达隆铁青着脸,也回到座位,举起报告书,又在卡雷姆
头上挥了一记,惹来更加大声的噪音。
「你们在搞什么鬼?」看得他莫名其妙。
「没什么,只是代替他的哥哥教训他。」
发现自己不小心回了安杰路希的话,奥达隆显得有些懊恼。
「噢,殿下无须担忧,我们没有打情骂俏,这只是单方面的暴力。」卡雷姆的笑容没有受到影响,他一面整理被打乱的头
发,对安杰路希说:「回到上作岗位之前,我打算先去探望兰瑟殿下,您要不要一起去?」
「要,我要去!」
第十八章
原本会是美好的一天,天气跟昨日一样晴朗无云,恰到好处的凉意,正适合秋日的萧瑟之美。
安杰路希走在王宫西苑的湖水边,卡雷姆落后他半步跟随着。
这一池人工湖对安杰路希格外有意义,是他和奥达隆初次见面的地点,可惜当时年纪太小,记忆里只剩下高大背光的黑影
,以及一头银线刺绣成的威武老鹰。如果他多问奥达隆一点详情,或许能记起更多。
一抹掺了糖的笑,有如湖面泛开的涟漪,在安杰路希的唇角晕开,卡雷姆当然不可能错过。
「请殿下自我节制,在湖岸边露出如此灿烂的笑容,万一害我太着迷而摔落湖中该怎么办才好啊!」
安杰路希的笑容更深了,「不要怕,我猜想宫殿骑士会赶来救你。」
「很高兴看到殿下与奥达隆的争吵没有影响到您的心情。」
「我们……也不算是争吵。」
安杰路希犹豫了一会儿,他本来打算先告诉兰瑟,但是他的喜悦造成他的迫不及待,现在就想要讲出来!「昨天晚上,奥
达隆他……」
他把马车厢里的告白,一股脑全告诉卡雷姆。
一点点讶异藏在卡雷姆的眼底。
在他的观念里,先表白的一方永远是吃亏的一方,殿下的恃宠而骄必然会发生,奥达隆真会自找麻烦,除非……他歪头观
察着对方,他想他不会猜错……
「殿下打算什么时候承认您也爱上了他?」他笑着。
安杰路希的脸红得好快!连装傻、或者嘴硬的空间都没有,卡雷姆清澈的蓝眼睛似乎早将他的心情看透了。
他小声说:「我、我也要等到他过生日的时候。」
……明明不是少女,为什么会有这种少女的浪漫?卡雷姆叹了口气,佯装沉痛:「我必须告诉殿下一件非常遗憾的事情…
…那个男人的出生是个谜,连他自己都弄不清楚。恐怕殿下必须请求大神殿的神灵显示,才有办法找出他的生日是哪一天
。」
「为什么会是个谜?」
「喔,奥达隆是弃婴,他的父母非常匆忙,连姓氏都忘记留给他。」
「……好过分!」
难怪奥达隆没有亲人,更不提往事。他先是感到满满的同情与悲伤,随后却冒出不太恰当的情绪:那么他就是奥达隆的家
人啰?是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家人……安杰路希奋力驱散幼稚的独占欲,他不该这么想,他不可以觉得高兴。
接下来发生的事,也真的让他高兴不起来。
当他和卡雷姆一前一后踏进兰瑟所在的别馆,看见医生的药箱放在寝室门口,别说不高兴,心头顿时笼上大片阴影。
处在低迷的气氛中,忙碌而疲倦的侍从们仍在第一时间赶过来接待安杰路希,并且详尽报告兰瑟殿下的状况。
能够有人为他们分分忧,真诚为兰瑟殿下设想,也算是减压抒解的好方式。据他们的说法,兰瑟在戴冠式中途开始感到不
舒服,勉强支撑到仪式结束,就在别馆休息。
病情的恶化在夜晚发生,御医被请来,诊治服药之后却没有好转。今天早上更加严重,身体的强烈不适,必须倚靠不断加
重的药剂镇压。以往能缓解的药物,慢慢的,一样接一样失去效用。
御医诊不出确切的病因,含糊说着兰瑟殿下长期虚弱,身体达到极限之类不着边际的话,甚至请他们做好最坏的打算。
安杰路希趴在床边,双手紧揪被单,凝望着他最在乎的手足。兰瑟在药力作用之下昏昏睡着,灰白的脸上有明显的痛苦。
昨天早上的戴冠式不是好好的吗?也许他就是兰瑟的厄运,他的生日总是造成灾难,就算不庆祝也一样。
安杰路希的心情乱极了,与医生之间的讨论都由卡雷姆负责,他只是断断续续听着,越听越想痛骂医生无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