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说:“如今国公后继无人,身又病重,国公府早晚是新贵之地,不如趁府里乱糟糟时卷了些细软,窜入边乡,不失做
个富家翁哩!”另一人点头称是。
轻车闻言大惊,转身出来喝问:“你们说国公后继无人,是什么意思!”
两人吓了一跳,见是轻车,知道机谋败露,两脚一软跪在地上,不住叩头求饶。
轻车只揪住一人喝问:“快说是怎么回事!”
两人见瞒不过,只得说:“我们爷出使番邦,已被鞑子害了!遗体不日就送到京城了。”
轻车一听此言,如被冰雪,连忙问:“这是何时的事情?”
“上个月二十三接到的消息,国公当时就病倒了,次日皇上和爷来的府里。”
轻车听完,渐渐将手放开,跨马出城,买了些香烛纸陌,到郊外向北遥祭一番,痛哭一场,将纸陌焚化了,仍擦干泪,上
马回宫,宛如没事人一般,只暗暗地做了些准备。
柳轻车猜错了,李飞不仅没胜,反是大败。败到一败涂地。
十万之师,没在瀚海之中,只有一路勉强退回,却也损失过半,只剩了五六千人,退回甘泉一带。大将李飞被俘,据说曾
打算向单于投降,却不免被单于所杀。原来单于念着他曾击败自己,想是无法释怀,先缚住亲手打了一百余鞭,再将他拖
在马后奔驰数十里,活活磨得皮开肉绽,流血过多而死。
也有小道消息说,单于见了李飞第一句话便是:“莫非你就是将轻车贬为马夫的蛮子?”然后就没有其他话说,径自推出
行刑了。但这大抵是小道消息,不足取信。
所谓兵败如山倒,长城关塞上的守军竞相溃散,肤施郡守何常最为积极,一退就是一千多里,直接奔入京城告急,至于边
庭上的防务,由他去吧。
然则不用他来告,大家都知道事态已经很急。
中书省按擅离职守之过,令他闭门思过等候发落。御史们对此处置异常不满,纷纷说关城之上是国家屏障,是易守难攻之
要隘,如今何常畏敌如虎,不着防御,自动退回,实属罪大恶极,应当处以极刑。
何常蓬头跣足摆出负荆请罪的架势到了有司,对于御史的弹劾却大喊冤枉。还是皇帝一道敕令,也不杀他,也不放他,将
他下到天牢里。皇帝叹气说:何常委任方岳,经年历载,不见有御史弹劾,如今一旦事发,弹劾之音塞耳,便是杀一万个
何常,对局势又有何益?还是早想退敌之策。
一席话说得众多御史面红耳赤,汗颜退出
不论过程如何,结果终究如一。单于但整顿军马,每日推进二百里,朔方、上郡一带,大城官员关门自守,小城干脆火线
辞官,不到五日,单于连克二十余城,已经进次甘泉宫。距长安不过二百里,消息传来,朝廷顿时乱成了一锅粥。
单于驻兵甘泉宫,又写了封信给皇帝。信上大概说:中原风光的不错,中原人物的不错,中原打仗的不行,中原和亲的可
行。
单于七八万军队盛塞京畿,京城里所能调动的军队,加上先前的残兵,也不过一万七八千人。最最可怕的是缺乏统帅,李
飞出征就带走许多武将,多数沦为俘虏亡魂。镇国公又命在旦夕,皇帝千思万想,只得问计于康王。
康王听到败报的时候,正和诸宰相品茶议事,飞报说李飞兵败身死,满堂无不惊骇,就只有康王还算镇定,问贼酋进一步
动静如何,残军还有多少等等,待说出胡虏日日迫近,残军日日四散时,文武众臣全都起身离席,踢翻了不知多少茶杯茶
碗。康王看着自己手心手背,徐徐说了句:“昔日唐太宗扈从六骑,临据渭桥,尚能斥退颉利,况我六军之师固王畿哉?
”
左右看他镇定,才略略安心,没至于立刻散会回家卷行李逃命。
只有皇帝看到他几次想去拿茶杯,却始终端不起来,只好做按住杯盏之状。
大家又讨论局势,慢慢说到不利之处,提出种种可能,最终也只是火速召集地方上的军队,抽调一部分壮丁,到京城中戍
守。从整顿兵马到行军,外省勤王之师最快的,也要十天左右才能赶到。
于是问题变成了:这十天干什么。
终于有人提出:不如批准单于的奏请,最起码能做得个缓冲,多争取一点时间。
结果立刻就有人反对,说我朝底细柳轻车全都知道,万一去了敌营,那还了得?
皇帝听不下去了,起身回宫。一连六日,全不出宫,谁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百官这下乱了套,有的收拾细软,安排家人回故里;有的倒还有些胆色,聚集到康王府商议对策,会议讨论的时光如流水
般从容散去,可惜始终也没个像样的对策而已。
第十五章:
第七日。
皇帝宣布御驾亲征,五品以上京官只留兵部尚书在京城留守,其余全部随军,点齐一万五千人出发,不容做多想,立刻出
发。
于是百官怨声载道,才过渭桥,就围在皇帝马前哭求还朝。所说无外乎仓促出师,不利大战,况且将士不能与家人诀别,
如何做死战?且天子万乘之躯,如何轻进速退云云?
皇帝手扶兜鍪,冷笑道:“尔等尚有家人在京么,做甚么诀别?如今敌骑遍野,尔等笔下千言胸无一策,枉餐俸禄,亏欠
国家,还敢以胆怯阻挠朕进兵。六郡羽林俱是良家子弟,不事租税,专务翊卫,宁无男儿血性,报国公义之心么?书云:
‘用命,赏于祖;弗用命,戮于社,予则孥戮汝!’此古之训也。死于国事,其父母妻儿,朕自活之;若怯于公战,死身
灭门,妻子没籍入官,统不可免,何必多说!速速让路!”
百官不能再劝,悻悻地起身,却有人抱怨道:“出师不行军礼,不告于天,恐非所宜。”
皇帝正色嗔目道:“这是何言?两军对阵,曰道、天、地、将、法五事,不闻有礼字。前者李飞鸣炮杀牛,然后出师,一
样的没入瀚海。再敢多言,杀汝衅旗!”于是催动三军,进次咸阳,与单于对垒。
入夜,帐内。皇帝身披重甲,叫轻车给自己把头发拢一拢,以便亲自上阵杀敌。敌众我寡,除了夜袭恐怕也没什么别的法
子了。
轻车什么也没说,默默拿了梳子,举起手只是在颤抖,按着皇帝一头长发,迟迟插不下去。
“你怕什么?怕朕会死么?”
“皇上不会死在这里的。”
镜子里的人在笑,“快要三更了,赶紧随手挽个发髻,把头盔与朕拿来。”
“郝岳的死讯,是陛下叫封锁的?”
镜子里的人怔了一怔,淡淡地说:“郝岳是你挚友,朕怕你太伤心,才打算慢慢告诉你。现在没时间说这些,快把头盔拿
来。”说着自己伸手绾起发髻,又指了指兵器架上的头盔。
“陛下……”轻车噗通一声跪下,“臣愿请两千步兵,代陛下一行!”
皇帝转过身来,看了他半天,问:“你想死?”
过了好半晌又说:“也对,如若不能胜,你我都要死,你就先行一步又如何?给你五千精兵,朕在后接应。”
轻车单膝跪地,说:“臣只用两千步卒即可!万一不成,陛下就退守京城,等待四方勤王之师。”
“你真的打算舍朕而去?百官的议论,本来就不算什么,你何必如此介意?”
“臣介意的,并非百官的议论。只因为郝岳之死。”
“郝岳乃是为国捐躯,人死不能复生,你何必自苦如此?”
轻车长舒一口气,“陛下不必再说了,郝岳并非单于所杀,实是陛下为保臣一身,激起两国交兵的牺牲罢了。”
皇帝睁大了眼睛,不发一言。
“陛下不愿臣北事戎狄,但又碍着满朝文武战和不定,但是郝岳一死,朝中再无人敢言和番。臣虽愚鲁,也知此事单单瞒
着臣一人是何用意。陛下如此待臣,臣自是感激不尽,只是人命关天,实在不能安之若素。国公待我犹如慈父,郝岳于我
有若兄弟,陛下之恩,此生难报,臣此去不论生死,定能让单于罢兵。”
皇帝听他叙述,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最后竟微笑道:“也罢!柳轻车,你自聪明你的,朕不予评价。你既以为单于此来全
是为你,朕也不拦你。不到你我就死之时,你终究不知朕是何等样人。”说罢起身,拿了金牌令箭,递与轻车。
轻车没想到他这么轻易答应了,反倒一愣。
“与你两千人马!一切皆如你所愿!还不快去!”皇帝在镜子前正襟危坐,语调里带着怒气。
轻车咬了咬嘴唇,转身出帐。
秦川古道,月黑风高。
轻车驱兵前进,士卒怨声载道。
不到半个时辰,来到单于大营左近,只见毡帐如云,拔掉几个暗桩之后,轻车对部下说:“诸位都有父母妻儿,在家中翘
首盼着诸君回去,但战场之上,不奋力向前便死,奋力向前便生。我等人少,只朝着贼酋而去,诸君看我盔上白羽,千万
紧紧跟随,共同进退!”
轻车将手中槊一挥,大吼一声:“冲!!”
两千士兵“嗯嗯”地答应了几声,跟着冲进了单于大营。
运气很好,单于刚刚召开了宴会,大家醉得一塌糊涂,轻车在这个时候闯进来,四下放火呐喊。胡人纷纷扶醉上马,但看
见一军各擎火把,宛如一条长龙,为首的一员大将头插白羽,横冲直撞,但觉威不可当,纷纷退避。
轻车知道本部军马士气不高,难以久战,就首先朝着单于大帐冲去。
单于也是从睡梦中惊醒,左右慌乱不堪,都来请他躲避。单于冷笑一声,坐下说道:“此乃孤注一掷而已,不必惊慌!多
备弓矢,先守住大帐,敌军不能入,自然夺气溃散。”
左右见他沉稳,渐渐镇定下来,弯弓搭箭,守在大帐旁边,专等敌军来,便射他一个万箭穿心。
轻车正迅速逼近大帐,眼看还有一射之地,突地马头一转,向旁侧杀过去。
手下诸军杀得起劲,只跟着轻车飞跑,不知不觉杀到一片牛嘶马叫之所。
单于大军渐渐镇静,向中军不住靠拢,把中军围的铁桶一般,轻车就是有十万大军,也未必杀得进去。传令兵来报告单于
,说敌军已退,绕我中军而走。
单于惊得跳了起来,大叫:“敌军的目标是我畜群!快!快!快!”
他徒说了几个快字,却没指示该怎么做。
胡人以牛羊为食,马为战具,这样的远征带出来的牛马至少二十万头。被火惊吓了的兽群最是恐怖,他万没想到会有人用
这么歹毒的手段。
其实为时已晚,地动山摇的蹄声已经响起,到处是牛马的惨叫,与火焰炙烤的焦臭。
单于连忙出帐上马,呼喊族人速退,撤向高阜之处。
数万匹牛马在大营里往来践踏,胡人哀号不断,单于好不容易逃到高处,看着牛马在下面肆意冲撞,恨得咬牙切齿。眼瞥
见一支军马在乱军里穿梭,正朝着咸阳的方向,心知袭营的不过是少数人,不由得大怒。
单于指着头插白羽的大将,对左右说:“便是此人坏吾好事,看吾射之!”说着拈弓搭箭,嗖的就是一箭。
轻车眼看功成,暗道侥幸,正急匆匆准备趁乱撤退。冷不防侧翼里一箭射来,要躲也迟了,一箭正射在脸上。痛得几乎落
马,第二箭又到,正射中前胸,险些晕厥过去。好在左右有几个眼疾手快的随从,簇拥着轻车向本阵而退。
单于哪里肯舍?亲率数百轻骑绕过高岗追逐,一定要抓住此人,碎剐凌迟。
轻车只觉得心要跳出腔子,呼吸却渐渐微弱吃力。眼前却渐渐出现了皇帝的影子,那人皱着眉头,神情冷峻地说:“不论
什么时候,不该怀疑我。”
轻车鬼使神差地回答:“本来是想守护你的……”结果声音微弱得连他自己也听不见。
定是临死的幻觉。轻车做如是想。坐骑摇摇晃晃,路更加崎岖,马背越来越颠簸,心口一股股的热流在向上涌动,最后终
于冲破关口。
他吐出第一口血时,看到的是父亲握着他的手咽气;跌下马背时,看到郝岳浑身是血在微笑。许是知道我也将到他身边吧
?
不躺在地上,轻车从未觉得大地如斯宽广,一卧黄土便心安,天上繁星如许,掩映在树杪之间,宛如缀满宝石之幕,缓缓
闭合。
什么东西包围了自己的手,温暖又柔软,仿佛父亲拉着自己的手说:“莫习武……”
但若不习武,如何能保护得他?
说来真是讽刺,纵使郝岳是他亲手所杀,也恨不起来。还要拼死浴血,搭上性命也没有一丝遗憾,或许将门之子,就是这
种可悲的宿命、都是恪守卑贱奴道之人吧!
若说没有一丝遗憾,当然是虚言。
所谓遗憾,只是再也看不到他而已。
我到底是怎么想的?
耳畔似是又有人说:“是我不好……”
第十六章:
轻车醒过来的时候,发现是躺在温暖的被褥中,不由得吃了一惊,坐起四下打量,看到不是毡帐,虽然疑惑,总还是略略
放了些心。左近一个小黄门急忙说:“国公,您伤重未愈,万不可劳动玉体,快快躺下休息!”
轻车这才觉得左颊和胸肋一阵阵撕裂般痛,撑不住又倒下,看着小黄门,心里涌起一股酸楚委屈之感,纵使不是痛得说不
出话来,也未必能有所表述。
半晌疼痛定住,他才问:“圣上呢?”
小黄门一脸歉然:“已经有人去御前报告国公醒来之事了。”
静静躺了半个时辰之后,轻车终于耐不住,问:“我是如何回来的?”
小黄门古井无波地答:“听说国公大人负伤,胡虏紧追不舍,幸有吾皇齐天洪福庇佑,御林军将士死战杀退追兵,才算把
国公拉回来。只是……”
“皇上?……他怎么会去战场?”
小黄门哑然失笑:“若不是陛下立马锋矢所及之处,投盔不退,御林军又怎会死战?”
“那……那他到此时还不来见我,莫非……”轻车心一霎揪紧。
“国公大人!”小黄门一敛笑容,横眉立目说道:“纵使心情急迫,焉能对圣上无礼?径以我他相称?圣上此时去康王府
赏花了,一时片刻怕是不会回来。而且国公身上有伤,应该静养为宜。”
“赏花?”昨夜还在浴血鏖战,今天居然就去赏花。“我们莫非已在京城了么?”
“正是,自国公大破胡虏以来,使敌人不敢轻进,四方勤王之师又赶来,陛下便班师回京了。国公到此刻,已昏睡了五日
。”
“哦……”轻车漫无目的应声,伤口又剧痛不已,总算是击退了外敌,不由松了口气。忽然想起这小黄门眉目清秀,却从
不曾见过,似是新来的,但又想不起哪里不对,头也开始隐隐作痛。
虽然此刻最想见他一面,除了等待,似也无法。
可没想到这一等,就是两天三夜。
第三天清晨,曙色初绽,皇帝便匆匆赶来,神色很是难看,只说你暂且将养着,有什么需要的便说,朕现在颇感劳累,先
去休息一下。说完就被前呼后拥着走了,来去如此惶急,倒让人觉得是有意在躲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