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地相悬,岂不是自寻烦恼!只要朕在,此事断不允许!”
“不过,”皇帝突然冷笑,“你与单于谈了些什么?让他对你如此念念不忘?”
“我……”轻车待要说,又觉得不能说,一时僵住。
第十二章:
轻车把心一横,左右单于之言统不可信,跟官家说了又何妨,于是启朱唇正要说,却被皇帝伸手掩住,说:“不消说,我
已懂了。但要你不愿瞒我便好。”
轻车攥住他手,一时百感交集,竟不知说什么好,二人四目相对,渐渐便又凑到一起了。
“朕决不许你离开!”皇帝在吻上他柔软的嘴唇之前如是说,态度甚为坚决。
且说宰相杜归年与郝岳一同出塞,谒见单于,一路上免不了晓行夜宿,郝岳暗暗察看关外形胜,牢记水草所在,二十日间
即到单于牙帐。满目俱是旌旗武士,眼见得果然是狼精虎猛,万没想到单于才经得一场惨败,士众竟还有如斯之多。
隔日升帐,见了紫袍锦带、粉面朱唇的单于,郝岳不由得吃了一惊,暗想:这厮跟小柳儿倒也般配。只这唇红齿白的小白
脸样儿,是如何做的弑父杀兄的狠招?
杜归年上前行礼,带国书与单于,单于并不拆看,只问杜归年:“柳国公现在何处?竟没随你们来么?”
杜归年方答了“尚在京中”四字,单于早拍案而起,厉声道:“我早致书汉家天子,所取唯柳公一人,你家天子竟然如此
怠慢,不把人速速送来,非要两国交兵,血流边庭方可么?左右,将这两个蛮子斩了!”
话音一落,一群如狼似虎的武士冲上来,将郝岳和杜归年牢牢制住。
郝岳不禁凛然,想这单于,果然善于强词夺理,看这情态,隐隐似比皇上还要阴晴不定,难为小柳儿竟能得这两人青目,
一时没顾上自己命在旦夕,只慨叹了一回艳福不浅。
反正这都是吓唬人,不会真砍头的,咱郝岳心里有数。
杜归年哈哈大笑,说单于你枉自鞭策大漠,立威一方,居然不懂得入乡随俗四个字怎么讲。
单于问:怎么讲?
杜归年挣脱诸武士,挺直腰背,侃侃说道:“既欲得国公,如何不按我国之礼?我赫赫华夏,早蒙礼教,今单于愿与我国
盟好,永结秦晋,这心意固然是好的,但是未免太毛躁了,以为致书天子,奉上方物,便能获赐婚配了么?岂不闻古有六
礼,以示郑重,如今单于聘问不致,鹄雁未见,纳采问名诸项,通通蠲免,哪是有诚意的表现呢!”
单于一时语塞,重又坐下说:“我哪里知道这许多麻烦事!”
杜归年趁机道:“吾皇承天隆运,抚育四方,当然注重礼仪。单于若有诚心,何不再修聘礼?”
郝岳心说这简直是与狐谋皮,单于是何等样人?亲爹亲兄都杀得,会在意你这礼乐玩意儿?这杜归年莫不是腥膻吃多了脑
子浑了,居然当真说得像是和亲一般。
他还在这厢胡思乱想,单于已经做出决断:“我就等他!修足聘礼又有何妨?”
郝岳还来不及说什么,单于早遣他二人出帐了。
回到住处郝岳不由得指着杜归年大骂:“天朝的脸都丢尽了!大不了是打一仗,你说的那是什么话?就说和亲这事儿吧,
自古有用男人和亲的吗?再说圣上千叮咛万嘱咐,叫你我尽力周旋,万勿送柳卿出塞,你你你全忘了不成……”
杜归年拈着山羊胡子苦笑,摆手示意他不要高声,说:“我知道将军跟国公大人是世交,可您也为国公着想一二,国公与
我们不同,他得的是皇上宠信。自古得皇上宠信的有几个善终?人主乾纲独断者,宠臣尚不能免凶死,何况如今康王始终
冷眼打量着皇位?与其将来授人以柄,还不如早早远离是非之地,若真能安定边疆,千秋史笔中,还不失一个奇男子的评
价!”
“你你你……”郝岳本就不善言辞,特别在这强词夺理很有一套的杜归年面前,更是不知道说什么好。身为将官,史书好
歹也读过几本,可从没听说过以断袖之癖和番,能得到史笔褒扬的。
气归气,说不过也是白搭,只得将拳头在那包子脸前晃一晃示威,仍躺在褥上生闷气。
“将军?将军……”杜归年见他生气,连唤了几声,统不见答应,便踱步过来,坐在身边,手抚郝岳膝盖,凑过来低声说
:“将军不要气闷,你我王命在身,应该临机专断,为国分忧,不能意气用事呢!”
郝岳哼了一声,别过脸不理他。
杜归年好气又好笑,更凑过来说:“将军若再生气,就是不给杜某面子了!论职使我为正你为副,论官阶我是宰相你是校
尉,论年齿我三十,你才二十有三,论家世,你两代为将,我十世宰辅,你有甚么不快,竟与我赌气任性?”
郝岳怒了:“轻车是我好友,最是孤苦无依,你且不肯帮他,叫我怎么不生你气!”
杜归年笑了,低声说:“我怎不知圣上绝不肯舍柳郎?我看这番王也是志在必得。我们先假意答允,待赚得单于至边界上
迎亲时,趁其不备,赏他一刀,其部众自散,岂不省事?此计不行,两国再战不迟!”
郝岳竟听愣了,半晌才结结巴巴地问:“你此言当真?”
杜归年只是含笑不语,轻轻拈着胡子,摆了一个嘘声的手势。
次日单于又召见二人,只说全按中原礼法,款使通聘,另备礼物,随二人去中原。还说,不管往返几次,都可以等,但要
求得彼处一人而已。
二人携番使返程,却不似去时那么顺利。
行到肤施城,胡汉之间,凭此一墙相隔,眼看雄关在望,入了此关,便是汉家天下。
此时阳春回暖,南雁北返,本是大好事,却声声叫断人愁。
猛然一阵乱风吹来,数只死雁直坠马前。
番使狞笑道:“六礼以雁为贽见之礼,今已有雁,何不取之?”两人还自一愣,番使大喝道:“今日好要你二人性命!”
说罢左右各自拔刀拈弓,杜归年与郝岳见来者不善,措手不及,只好仓促间骤马,向肤施城关冲去。
事出仓促,两人所带侍从十余人顷刻间便被杀死,两人并辔狂奔,驰至关下。不料城门紧闭,高声叩关,城上满是兵丁,
竟不肯开门。
郝岳大喊:“我乃射声校尉郝岳,奉杜尚书出使,遇上歹人,速开城门!”
一声生死关头的呼救,宛如泥牛沉入海,城上众人面无表情,竟似不曾听见。
不到片刻,追兵已至,两人无暇躲避,只得绕城而走。杜归年大喊:“你的马快,可以先走!进京后速叫天子做好准备!
”
郝岳恨声道:“你是正使,如何让你殉国,想要独享令名么?不如我回头死战,你窜入小路,或者有一线生机!”
杜归年焦急不已:“我文材弱质,此时岂能逃得性命?要你早回报信,切莫误了大事!”
两人争执再三,就在马上互相推搡起来,都不肯先逃,眼看追兵更紧。
这两人临死之时尚且谦让的君子之风,倒是感动了城上一个兵丁,吆喝一声,将桑弓楛矢从城上掷下。郝岳望空接住,不
暇道谢,回首便射,连中数人,背后也射箭过来,却愈隔愈远,可知胡虏也怕他神射,不敢过分逼近。郝岳心下正想或许
有一线生机,只听扑哧一声,杜归年那边径自坠马,郝岳正惊诧间,左肩吃痛,也中了一箭。
箭是从城关之上射下来的,郝岳顾不得多看,只是扭断箭杆,驰马向杜归年跑去。
郝岳跳下马,扶起杜归年,箭已贯胸而入,血渍浸满前襟,已是奄奄一息,不由流泪叹气说:“叫你快跑,你又不跑,只
好着老子与你陪葬了!”
第十三章:
柳轻车在御前随侍,这一日忽然心惊肉跳,寝食难安,便跑去找皇帝,皇帝好言宽慰一番,晚上就留在殿内,相拥入眠。
没想到夜里梦到郝岳浑身是血,站在面前,连道三声可恨,转身拂袖就走。轻车还以为是在怪自己,急忙去追,不想才一
迈步,就从御榻上跌下来,碰得额头一块青紫,这才知道是个梦。
其时轻车脸上早被泪光渍满,颓然坐在地上,不知该说什么,也不知该做什么。
“你怎么了?”
帷幕外面转过皇帝的身影,一手笼着灯烛。
“没……没什么,只是心口堵得慌……陛下怎么从外边进来?”
“朕睡不着,起来读书。你是不是魇住了?”
轻车抬起头,只看见一脸担忧的表情,还未说话,外边一阵嘈杂声传来,隐隐听见是“惊了驾”如何如何的话。
“什么人在外面!进来!”皇帝的语气有些焦躁,殿外沙沙地正下着雨,皇宫里自是无人敢高声说话,除了他。
总管太监在旁边垂手低头进来,奉上一封书简。
皇帝展开一看,旋即揉烂,又复展开看了一眼,急匆匆地向火上烧去。眼看着烧成飞灰片片飘落,才怒气冲冲地说道:“
岂有此理!”
轻车自然不免询问是何事,皇帝只说单于不肯放弃,那朕也只有应战了!回看轻车,说你先去睡下,朕有点事办了便回,
此是军机大事,你不要跟来。言讫披衣便出去,剩的轻车一人,孤零零地在殿内,既然圣上有言说明,当然不便跟去。
不旬日,皇帝下旨,回绝和亲,以单于凶狡傲慢,方贡乖绝已久,而今修贡心意不诚,且语带要挟,杀戮使臣,罪大恶极
。又将所进宝物焚毁于国门之前,斥退来使。同时敕令边庭各郡,严加警备,一俟单于入寇,立即烽燧相传,发大军剿灭
。
满朝文武跃跃欲试,竟无一人反对出塞击胡。
使臣悻悻怏怏,返回王庭汇报,极言中原郎主欺人太甚,辱我国家,小臣要不是还得回来报信,早自杀在那厢表示强烈抗
议了。单于听了消息,不气不恼,不疾不徐,点齐十万人兽,杀牛马祭旗出师。这次却不去雁门,径从朔方、上郡南下,
兵锋直指京城长安。
长安接到边警,调集八方人马,又以李飞为将,克日出征。
李飞这次倒没过分难为朱鸿烈,受命点将,出征前且往康王府拜谒,康王闭门不纳,只从门房传出一句话:“打好此仗。
”李飞听了,含笑颔首而去。
大军出京之日,皇帝至城门送行,亲自斟酒拿给大将壮行。当时李将军鲜衣亮甲,坐着高头大马,就在马上把酒接过去,
一吸而尽,朗声大笑道:“陛下放心,若不破敌酋,某誓不还朝!”一时声震门楼,听到这句话的人不由得振奋精神,恢
弘士气,只有康王不由得皱眉。李飞也没注意,大手一挥,击鼓行军,威势赫赫地去了。
又过了旬日,前线捷报传来,说李飞初战告捷,斩首千计,目前正与单于大军对阵。
又一日,捷报又来,斩首三千,自此一连七日,日日有捷报,到第七日上,说单于不敌我军,业已远遁,李飞正携大军四
面包抄追击,将入沙漠,来回传递消息不便,待破了敌军一并上表具文。
皇帝看了军书,当然欣喜,正准备召集康王、镇国公及中书门下各省宰相进宫,却听得一个噩耗:镇国公病势沉重,已经
昏迷数次。
轻车一听当然震惊,恳请皇帝准他出宫探病,皇帝略一沉吟,说,朕随你同去。
二人同乘香车玉辇,没到国公府,便听得哀声遍地,凄凄切切,轻车听得心下不安,不时挑起帘栊向外张望,只见处处挂
起白帏,公府家人服孝披麻,哀哀低泣。
轻车心中正在疑惑,皇帝却叹气道:“国公尚在,家人想是为了冲厄,全数服素,也难为想到这里。”
两人到了连忙下辇,一路疾走到国公跟前,累得御医都跟不上。一见镇国公,柳轻车再是刚强,眼泪也不禁在眼眶里打转
转。
才半个月不见,镇国公须发已尽数白了,在这合家缟袂的映衬下愈显苍老。此时虽醒着,却不能发一言,轻车一见便知是
风瘫,竟与父亲临终前一模一样,看到这里轻车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抱住国公说三叔啊三叔,我的福气何等浅薄,慈父
见背还不及一载,三叔你又病成这样,若是上天有知,情愿先殛我,郝岳还出使未归,叫他见了老父这样,心里不知该多
难过!
左右看他神色,听他言语,气氛越发凄凉,个个都低声啜泣。
连皇帝也不禁唏嘘流涕。
皇帝强收泪容,按住他双肩,说:“朕带了御医来,应该有会办法!”说着扶他起来,转身叫御医请脉。脉未摸完,镇国
公又昏过去了,御医只得摇头叹息。
轻车噗通跪下,说:“国公待我如父子,此时他身染沉疴,郝岳又奔赴王命,难全孝义,轻车乞请服侍镇国公,亲奉汤药
,请陛下准臣所愿!”
皇帝连忙扶起,说你何必如此,朕会派最好之人服侍,不出旬日必有大事,你日日来探望也不妨,但一定要留在朕身边!
说罢不容轻车再啰嗦,只嘱咐了御医从人如何照料,一把拖了轻车回宫。
轻车不禁狐疑,又问国公已病成这样,郝岳如何不回来?皇帝叹气道:“郝岳和杜归年识得边关之路,正为大军做向导,
国公先前也嘱咐朕,不可将他生病之事告知郝岳。”说着又抚窗远眺,说:“李飞一去,应该会功成名就吧。”
帝阙春深风不入,轻车却陡然觉得皇帝这背影甚是落寞,虽然前呼后拥,仍是孤单单一个。虽在他身边,却总不知他所想
所思。
一霎那,又觉得伊人远在天边。
第十四章:
若说皇帝所忧愁之事,轻车倒也清楚,若是这都不清楚,恐怕也枉费了成年累月伴在皇帝身边。李飞率军北击单于,十有
八九是个胜仗,他要但凡是个崇尚礼乐的君子,也不至于邀功自傲,藐视王纲了。这次若是再打胜仗回来,又不知是如何
情状了。
开始轻车倒没猜出来,皇帝不让他去镇国公跟前,是不想让他知道一件事。
天下本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这事只瞒得轻车一人。
十五天前,边关羽檄飞驰入京,报告朝廷:礼部尚书杜归年和射声校尉郝岳,被番邦杀死,只将首级赍入肤施城,尸身尽
被肢解,死得着实惨烈。虽然番王坚称本是派遣使者入朝,使者贪图宝贿,竟将二人杀死,夺财窜入荒漠,不知所踪。但
终究做作了些,难以让人信服。边关将吏将此事具文,上奏入朝。
皇帝看了,当然按住不发,到了御前会议上大发雷霆,备言胡虏无道,滥杀使节,无礼之极,必须出兵严惩云云。
郝岳是勋旧子弟,杜归年更是朝野人望,且两人年纪轻轻,都被视作未来国栋,竟如此死了,未免令人唏嘘。当时公卿宿
老荟萃一堂,听得这个消息都切齿痛恨,并无一人说胡不可伐。
于是皇帝下令出兵,同时宣慰殉难之人家属,追赠叙封不提。
这些事,因为保密工作做得好,柳轻车当然完全不知。还以为是郝岳和杜归年熟悉道路,为大军做向导去了,毕竟忠孝不
能两全,自己尽量多去国公府便是了。只早去早回,不误了皇帝嘱咐的事就好。
镇国公虽是口不能言,却不能保证国公府的仆役也无法说话。这日便被轻车听见两个仆役谋划逃走之事,轻车心中大为诧
异。宰相门前六品官,这侯门公府,岂是你想逃便逃了的?不由躲在墙边暗自窥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