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们之间的称呼,他称呼父亲为“我的”,而父亲背着母亲收藏了他的每一封信,分明是接受了这个称呼。
这层关系在他幼小的心里埋下一根毒刺,让他隐隐作痛。很久以后他才知道,这种痛楚的感觉就是所谓的吃醋。
但现在……
他什么都不介意了,只要能陪在他身边,一直守护着他。哪怕是要一生作父亲的影子,他也甘愿。
他枕在这个能让自己平静的怀抱里,安心地睡了……
放心吧,弥迦。这次换我伊格尼斯·梵卓来守护你。
03.魔林
银质餐盘中装着主人最爱的肋排和鹅肝,水晶酒杯里的苦艾酒碧绿清亮,葡萄和蜜桃都是刚刚摘下来的,还有什么地方不完美呢?
老人环视了一圈,视线停在门口的古花瓶上:“这是怎么回事?是谁动了那个花瓶?”
女仆们面面相觑,将一个脸色苍白的小姑娘推了出来。她叫玛丽安,是刚刚被选中的血奴,她哆哆嗦嗦着,还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老管家走到门口,袖子一挥,花瓶中的红玫瑰换成了白月季和丁香,他仔细的摆好花瓶,将掉落在四周的红玫瑰花瓣拾进口袋里。
“记住,主人不喜欢的东西有三样,红玫瑰,红裙子还有红宝石,尤其是第三个,千万不能出现在他视线范围之内,明白吗?”
“明……明白……”玛丽安几乎被吓哭了,这是她被选进来之后第一次看到管家塞巴斯丁发火,他平时可是个相当和蔼的老人。
“明白就好,快回去干活儿吧。”危机解除,塞巴斯丁又恢复了笑眯眯的老好人模样。他掏出怀表看了看,代表主人的那根表针正在快速移动,只听得“啪”一声,表针固定在“家”那一格上。
“去开门,主人回来了。”
金色的庭院门向两边缓缓张开,雾气弥漫的湖面上露出一个黑色的尖顶,慢慢上升,一个颀长的身影从湖水中浮上来,穿过雾霭重重的花园,径直走到厅内。
老管家快步迎上去,接住他抛过来的黑色披风,仆人们在管家的带领下对他们的主人鞠躬致意。
“欢迎回来,主人。”
玛丽安很想看看这位传说中的大人究竟是什么模样,可她看见大家都低垂着头,也不敢抬眼。视线跟随着那双精致的黑皮靴来回移动,皮靴最后停格在餐桌的主人座位上,被柔软舒适的羊绒拖鞋取代。紧接着,一双小脚丫从主人双腿之间垂下来,很快的又有人送上毛毯,将那双小脚包裹住。玛丽安稍微把视线往上移动了几分,看见一个黑发的漂亮男孩儿趴在主人怀里,睡得很是香甜。
纤长白皙的手抚上那男孩儿的脸,轻轻拍了几下。玛丽安听到一个美妙无比的温柔嗓音低声唤着:“醒醒,我们到家了。”
她的心怦怦狂跳,天呐,她从没听过这么美妙的嗓音,宛如曼多拉奏出的旋律一般轻柔悦耳。难怪管家每次提起主人都会露出那样一脸崇拜的表情,光是这声音就叫人心折了,她的主人一定是个相当了不起的大人物。
只是这么动听的声音也没有将熟睡的男孩儿唤醒,呼唤最终化为一声轻叹。
“带他去睡觉吧,塞巴斯丁。”
“好的,您还是跟往常一样先沐浴再用餐吗?”
“我没有胃口。”
“那我这就撤掉晚餐。您最近还要出门吗,主人?”
“不了。我想一个人静一静,没什么重要的事别来打搅我。”
“是的,主人。”
老管家看着主人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露出担心的表情。他跟随主人这么多年,很少见他这么烦躁不安,上一次是因为那位大人结婚,这次又是为了什么呢?他低头看了看怀中的男孩儿,黑发黑眼,他隐约猜到了答案。
伊格尼斯醒来时,依旧是躺在那张华丽的四柱床里。这张床他睡了几十年,再熟悉不过了。床的尺寸对于现在的他来说大得出奇,以前他经常赖皮让弥迦来陪他睡,有时候甚至两人挤在一起上玩闹,他下意识看了看自己身边——空荡荡的。弥迦去了哪儿呢?
“您醒了,少爷?”
缀着流苏的幔帐被撩开,穿着长裙的女仆们站成两排,长长的队伍从床这一头一直排到门口,大家一齐对他鞠躬致意。好多人啊,都是熟悉的面孔,安妮塔,苏菲,马莲,莉迪亚,还有最毛手毛脚的玛丽安,大家都在呢,都没有消失。热热闹闹的感觉可真好。
还有,最最亲爱的老好人,塞巴斯丁。
白发苍苍的老者端着金箔托盘走到他面前,托盘上放着冒着热气的毛巾和漱口水。
终于回来了。这里是他的家——魔林布罗赛良德。
成年后他们之间发生了许多误会,到后来,他离开布罗赛良德,弥迦便彻底封闭了魔林的入口。
他费尽心力始终都没有找到回来的路,只有在午夜梦回时才能重温儿时的温情。多年之后,当他跟着血祭的队伍敲开魔林之门时,这里已是一片荒凉,所有人都不知去向。他忘不了再见到弥迦时的那一幕,他昏睡在枯萎的树藤下,手边一只躺倒的酒杯,容颜枯槁,满头华发。
他在这里住了许多天,很快就跟所有人都搞好了关系。苏菲喜欢听到别人称赞她做的小甜点,安妮塔则爱在每天晚上喝两口小酒,玛丽安忘东忘西,需要人提醒。这些他都知道,所以很快就跟大家打成一片。只是,他并没有看见最思念的那个人。
这一天,风从早上就刮的异常猛烈,伊格尼斯从早上起便觉得烦躁不安。他趁着赛巴斯丁准备午餐的时候偷偷溜出城堡,从马厩里牵出一匹已经熟稔的小马驹,在女仆们担心的目光之中跑进仙女湖对岸的神秘树林里。
魔林的景色依旧美丽,伊格尼斯不由想起以前他们在这里练习咒术的情景。弥迦对待小孩一直都很有耐心,从不会因为犯错或者偷懒而对他说一句重话。那么温柔的人,他怎么会忍心……怎么会……
他不过是不爱自己罢了,又有什么?
他漫无目的走着,一团奇怪的白雾出现在他面前,在夕阳下闪着浅粉色的光。他把手探进白雾里,奇怪,那雾中似乎有股力量要把他吸引进去。
这白雾中有股熟悉的气息,跟弥迦身上的味道很像,淡淡的茉莉馨香。他把整条胳膊都探进白雾里,然后是腿,身体,最后整个人都钻进白雾之中。
04.承诺
眼前的景象变幻,他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是圣泉山谷。
他不由笑了。怎么会没想到呢?父亲死了,最悲伤的人就是弥迦。这个时候他一定是选择陪在父亲身边,在只有他的世界里沉湎。
他寻着记忆找到回家的路,但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有一些不同。他迷失在了花园的一片姹紫嫣红中,忽然听见有人在轻声叹息。
伊格尼斯顿时心跳漏了一拍,弥迦……
他想也没想就钻出灌木。弥迦还是那天的装束,黑斗篷,黑皮靴,清秀的面容在夕阳下泛着一层淡金色的光泽,让他看起来更出尘脱俗。他看到这个意外的闯入者,没有一丝意外的表情,淡淡笑道:“下午好。”
伊格尼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有许多问题想问,却不知该从哪里问起。只是见到他,心便立刻安定下来。
他揉了揉眼睛,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
“在这里住的习惯吗?”
“这里很好。”现在的他实在太小了,他费力的跳到石凳上,两条小短腿儿根本挨不着地。真是的,这样根本不能拥抱他啊。他夹了三颗方糖放进对面人的杯子里,替他斟满牛奶。
弥迦挑了挑眉,真神奇,这孩子居然知道自己的喜好?也是,一定是他父亲也喜欢这么喝吧?
“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魔林可不是你这么小的孩子能单独进来的。”
“我想见你,跟你说声谢谢。可你一直躲着我。”
男孩儿稚气的抱怨让他哑然,没错,自己的确是在躲他。若不是不忍心让他一个小豆丁在林子里乱跑,也不会对他打开结界。
男孩儿直勾勾的盯着他,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他有些手足无措了。他从没跟这么小的孩子单独相处过,不知道该怎么哄他。他变出一只小云雀放到男孩儿面前,伊格尼斯眨了几下眼睛,伸手去捉那只小鸟。云雀惊叫着飞走了,伊格尼斯一愣,装模作样哭的更大声了。
“抱歉……我惹你生气了吗?”
哭,使劲挤出更多眼泪。
“我不是故意躲着你,是你的样子……”是你的样子会让我想到他。
哭,捂住脸。从指缝里偷偷看他蹙眉的样子。
“对不起,是我没考虑到你的心情。”那人苦恼的自语着,“唉……该怎么做呢?”
“安慰我。”
“嗯?”
“妈妈说要让着那些伤心的人,安慰他们。”小孩子的语气大概就是这样的吧,伊格尼斯成年后就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像这样奶声奶气的撒娇可真是要了他的老命,这比灭掉一整个血族都困难!
“你母亲一定是个好妻子。”那个人眼中闪过一丝痛楚,很快隐没在温柔的笑意之中,“那我该怎么安慰你呢,小家伙?”
“你应该抱着我,拍我的背。”抱歉,弥迦,既然你叫我“小家伙”,那我就以小家伙的身份占你些便宜,你不会怪我的哦?伊格尼斯笨拙的凑过去。
“像这样吗?”把他搂进怀里,轻拍着他的背。这孩子玩了一天,浑身脏兮兮的,顺便用法术替他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
又回到这个温暖的怀抱了,伊格尼斯在心里偷笑,紧紧搂住他的腰。“不光是这样,还要亲亲我才行。”
“亲你?”
“嗯。”他眨着眼睛,把嘴唇撅成一朵喇叭花。
弥迦迟疑片刻,低头吻了他。
伊格尼斯没想到他这么容易便答应自己的要求,被这个意外的安慰弄得不知所措,整张脸都涨红了。第二次了,前一世里弥迦从没主动吻过自己,每次都是被他强迫。可这一世,这已经是第二次了。他在心里默默数着。
“这样好些了吗?”
“嗯,好多了……”
他怔怔的望着眼前的人,连眼睛都舍不得眨。那个人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把脸转到另一边。
“你……你想不想知道我跟你父亲的关系?”
伊格尼斯心里一揪,随即无奈的笑了。这就是他的弥迦,一个痴爱了他父亲一辈子却从不敢亲口说出实情的傻瓜,只因为爱他,便甘愿收留他这个小麻烦,在他身上倾注毕生的心力,哪怕到最后中真的应验了那个该死的诅咒,灰飞烟灭。可这一次,我不会让你那么做。
“为什么要怀疑呢?我知道你是爸爸的朋友,答应他照顾我。”
“没错。可……”
“这样就够了,我知道你是好人。”
“你就这样被一个陌生人带走,都不怀疑吗?”
“如果你想告诉我的话自然会说的,如果你不想说,那我问也没用。你那么厉害。”
“你真是个奇怪的孩子,血族生性狡诈多疑,想你这么容易就信任别人的可不多见。”那人用一种新奇的眼光打量他,说不出到底是赞许还是否定。
不是信任别人,是信任你。
05.期望
魔林布洛赛良德很久没有这么欢乐过了,新来的小主人让城堡处处弥漫着活泼开心的气氛,老管家赛巴斯丁也松了一口气,终于有家的感觉了。
玛丽安还是改不了偷看的毛病,下午她去院子里摘水果,老远就听见小主人五音不全的破锣嗓子唱歌:“我是快乐的小老虎,哩噜噜哩哩噜噜噜,我是勇敢的小老虎,哩噜噜哩哩噜噜噜——”
玛丽安忍不住了,却有人比她先笑出来,那笑声可比“小老虎”可怕的歌声好听多了。
“你可真是古怪的孩子,老虎怎么是这么叫的?不应该是嗷嗷的么?”
“嗯……其实这首歌原本是唱小猪的……”
伊格尼斯一本正经的回答可把弥迦逗坏了,他看见果树下满脸讶异的女仆,对她点头微笑。顺手接过玛丽安手里的苹果用袖子擦了擦,转身塞给伊格尼斯。
“好吃吗?”
“好吃!又脆又甜,你也尝尝吧。”
伊格尼斯踮着脚把咬了一口的苹果递过去,弥迦看着那个被咬了一大口的苹果,后退了一步,上面还沾着男孩儿的口水呢。
“吃呀,很好吃。”伊格尼斯努力伸着手,一双亮亮的大眼睛瞪圆了直勾勾地望着他。
他在男孩儿期待的注视下咬了一口,唔,小孩儿的口水……
万岁!间接接吻最高!
伊格尼斯迈着小短腿儿跟在弥迦身旁,一路蹦蹦跳跳的吵闹着,留下情窦初开的少女呆站在果树下,满脑子都是主人宠溺而专注的笑脸。
晚餐依旧是由伊格尼斯负责搞怪耍宝,看到他们一向严肃的主人被一个小豆丁弄得那么窘迫,大家都觉得滑稽,纷纷捂着嘴偷笑。吃完饭,伊格尼斯嚷嚷着硬是让弥迦陪他下了几盘棋又看了一会书,才恹恹睡去。弥迦让仆人把他抱走,独自静坐着皱眉扶额。
赛巴斯丁走到他身边,端上他最爱的牛奶红茶。
“他太吵了,对不对?”
“您是说小少爷?这个年纪的孩子都是这么活泼的。”
“跟他父亲一点儿都不像……”
“大人,您的手怎么样?”
弥迦掀起衣袖,左手食指上的蓝宝石戒指出现一道裂痕,里面有一团黑气隐隐跳动着。弥迦一皱眉,索性不再去看。
“不过是个无聊的毒咒罢了,不会有事的。赛巴斯丁,帮我准备龙血和侏儒胡须。”
“是的,大人。”
龙血和侏儒胡须混合后注入吸取月亮精华的白石盆中,最后注满仙女湖的水,那白石盆中的液体由清变浊再变清澈,几次反复之后,盆中生成一团暖融融的白雾。弥迦把手伸进白雾中浸泡,蓝宝石中的那团黑气不再跳动,似乎被凝固住了。
“龙血有净化的作用,你去北方的雾之国再去帮我取一些。”
“可是这样做只能暂时封印,难道就没有完全清除毒咒的方法吗?”
“没有,这毒咒是拉谬用他的灵魂做代价向撒旦之王交换的,他放弃转生的机会,将自己的魂魄跟咒语化为一体,就是要将我置于死地。这种执怨是无法消除的。不过你放心吧,赛巴斯丁。我活了这么久,还有什么痛苦没见识过?如果真的能让我死,那我还要谢谢那个下咒的冈格罗族,因为我终于可以解脱了。”
“大人……”
“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弥迦望着戒指上的蓝宝石出神,他确实没什么好留恋的。他是最后一个Methuselah,血族中最远古的长生者,同伴们一个个逝去或重生,只有他还活着。血族一代代的进化,到了最近这几年,大部分的血族甚至都不知道还有Methuselah的存在,还以为长生者是个传说。
他惩罚那些逆天而行的血族,却被当做是什么血族的敌人,他这才知道原来因为血族不断扩张势力引起其他族类不满,出现了一批专门猎杀血族的猎人,叫做血猎。他是不屑跟那些血猎为伍的,也无法再融入现今的血族中,只好一个人守着这座漂浮在虚空中的魔林,孤单的生活。没有悲喜,也没有死亡,他不知道为什么而活,也不知何去何从。直到有一天,他救了一个被血猎追杀的梵卓族亲王,隐瞒自己的身份跟他成为知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