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自己在得到他的那一刹那,已经把他推向了绝路。
第十七章:沉骨(下)
贺纾沉到了湖底。
黑暗的水世界有永恒的宁静。也许,这儿就是自己的归宿。这里没有敌意、没有排斥、没有伤害、没有羞辱……只有毫无芥蒂的接纳、包容和呵护。
就像胎儿回到了母腹。
就这样算了罢……放弃真的是很容易的事
“纾儿,快跑——不要回头——快跑……”
是谁?遥远的声音如此熟悉,是谁在叫我?
到处是冲天的火光,炙热的烈焰,遍地的鲜血,扭曲的残肢……“别管我,纾儿,快跑……。你不能死,你一定要逃出去——”
于是,我跑,不顾一切地跑,背后是刀光剑影、连串狂笑,猎犬张开血盘大口……我已经遍体鳞伤,精疲力竭,我多么想就这样倒下算了。但我不能,我的生命就是你的希望,我要带着你的希望逃出生天,所以我不能放弃,永远不能放弃——
……
水的冰冷使贺纾恢复了神志,求生的本能在呼唤,如果一个人连死都不怕,还怕活下去吗?
水温柔的力量托着他慢慢向上漂浮,贺纾松了口气。
突然,脚被丝状物缠住了,贺纾觉得是水草,伸手去拔,却摸到一个硬邦邦的东西,低头一看,顿时吓得肝胆俱裂——
脚下的湖水漆黑如墨,却透出一片幽幽莹绿的光,绿光中一堆白森森的东西——是骸骨!葬身水底的人类的尸骨!
尸骨躺在水草铺就的柔软的床上,四肢的腕骨被水草缠的死死的,两个空洞洞的眼眶透出幽光直盯着贺纾,裂开的嘴角似笑非笑。
贺纾吓得几乎窒息,拼命挣扎着往上游,脚却被水草越缠越紧,一下乱了心绪,一张口,呛进好几口水,挤走了肺部所剩无几的空气,心脏紧得发疼……贺纾讽刺地想,自己将会躺在这里给这尸骨作伴了!
自小在太湖里练就的水性又一次救了贺纾的性命。他不再慌乱,弯腰抓住水草,顺势连根拔起,身体立即感到轻松,迅速向上浮去。
可是,漆黑的湖底为什么会有光呢?贺纾诧异地回头望,一下子就找到了那绿光的来源——套在尸骨手腕上的镯子,定是稀世奇珍,夜明珠般的亮泽,光芒四射,此刻,在幽深的湖底,却像死神微启的精眸,发出惨绿的幽光,窥视着不幸落水的尘世的生灵。
不敢再看一眼了,贺纾往水面漂去。
******
贺纾在一个长满水杉的隐蔽的角落上了岸,饱受惊吓、死里逃生使他心力交瘁,倒在地上一动也不能动。
远处隐隐有人声嘈杂,看来是宁王派人搜寻自己,讽刺地想:“如果自己真的死了,赵羽见到自己的尸体会有什么表情?真的很想看一看。”
想到这,心里又一阵悲凉,“他又怎么会在乎自己呢?贺纾啊贺纾,你还是个男人吗?怎会如此毫无廉耻?竟然对他抱着逆天理背人伦的希望?你就甘心这辈子毁在他手上吗?……”
躺了半晌,身上终于恢复了一点力气,挣扎着站起来,勉强辨认了一下来路,朝着汴梁城走去。
夜寒侵骨,湿透的衣服贴在身上,身体冻得发僵,脚痛得已经麻木。他走了不知有多久,直至银河渐落,晓星沉降,才回到自己的相府。
立即将自己放倒在床上,合上了眼睛。
然而片刻也不得安睡,壬时的更鼓已经敲响,要早朝了。
贺纾不敢再拖延,拖着无力的身体起来,沐浴、洗漱,换上朝服,乘上轿子,朝文德殿而去。他意识到自己病了,浑身冰冷,冷得发颤,却又火烧火燎,额角、背上不住地冒汗,身子一阵阵脱力。
到了宣德门,他勉强下了轿子,却是一步也迈不动了。扶着轿门,费劲地喘息着。
随行的管家见状急忙过来搀扶,贺纾拒绝了。路上已经不断有同僚经过,不能让他们看到自己这副样子。
贺纾勉强稳住自己,慢慢走进文德殿,强打精神跟其他朝臣大打招呼,然后退到一旁站定。心想,但愿今天的朝会时间不会太长,他很担心自己会支持不住众人面前倒下。
神宗皇帝出现在帝坛上,在龙椅里落座,开始接受群臣的奏启,并作出昭示。
君王有条不紊地处理着政务,目光却不断地落在贺纾身上,显然极为诧异又带有深深的担忧。
赵顼提早宣布了退朝。
贺纾正要离去,被值殿的张公公拉住了,低声对他说,陛下在等着您呢。
张公公把他带到殿后的庭院,赵顼正在在一个亭子里坐着。
贺纾连忙上前跪拜,赵顼立即起身,上前扶起他,“免了,繁衣,快坐下说话。”
贺纾望着君王,忽然觉得另一张相似的面孔在眼前晃过,引起一阵心悸。
君王的目光越发显得忧心忡忡,“繁衣,你气色很不好,发生什么事了?”
贺纾低头摇了摇,“谢陛下关心,臣只是昨夜睡得不好。”
赵顼皱眉道:“繁衣,你真的要想开点,那些人的流言蜚语又算得了什么!”
贺纾只得再次否认,苦涩地笑,是啊,比起昨夜发生的事,那些人那些话真的是不值一提了。
“皇上,您召臣前来,有何吩咐?”贺纾问道,只希望尽快结束这次召见。
赵顼却说:“算了,现在没事了。繁衣,你这样子不要自己走了,朕让张公公送你回府,随便让他帮你切切脉,我看你可病得不轻。”
不容拒绝,贺纾只得道了声:“谢陛下!”
站起身来正要告退,忽然一阵剧烈的眩晕袭来,摇晃着,眼看就要倒下。赵顼急忙扶住他,“繁衣——”
贺纾努力稳住自己,勉强回了句:“臣……。。没事的。”声音异常低弱。
赵顼说不容分说地按他坐下,“你别动,朕立即唤太医过来。”
他的话音刚落,一个身影已经来到亭外,赵顼诧异地望去——
那人已经躬身下拜,“六弟叩见皇兄!”
第十八章:嫉恨之火
赵顼心下生烦,这个六弟每次来找自己都不会有什么好事。而现在自己正为贺纾担心,实在不想跟他纠缠,于是冷冷地问道:“六弟,有什么事吗?”
赵羽其实已经在亭外站了片刻,只是亭里的两人没有看到自己。
他远远地一眼就看到贺纾,一刹那间,震惊和狂喜同时充斥着心脏,几乎透不过气来。
他整整一夜都呆在湖边,茫然地望着渺渺的湖水,固执地不肯离去,参与搜救和打捞的人越来越多,几乎把整个湖翻过来了,带上来的却是一次比一次令人绝望的消息。
直到天已大亮,朝气洋溢的旭日嘲讽地望着他冷笑,他意识到,自己永远失去他了。他绝望地回到船舱里,把头埋在掌心里,半天没有抬起头来。
他实在想不通事情为什么会演变成这样。
赵羽回到了皇宫,一路上无知无觉,脑海里全是贺纾的身影,那盈盈柔雅的浅笑,那明净澄澈的眼睛,被自己抱在怀中时那惶然慌乱的神态……曾几何时,他们仙台相会,共抚绿绮,也曾亲密无间,他不相信贺纾对自己一点感觉都没有。
既然如此,繁衣,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容不下我就算了,犯得着去死吗?又不是贞洁烈女,还要证清白不成?
心里阵阵空虚袭来,痛苦得窒息。然而就在自己陷入绝望之际,他看到了那清雅如月的身影——
全身的血液在此刻凝固,灵魂飘离了肉体。
他怕那仅仅是自己的幻觉,慢慢地,一步一步靠近,终于看真切了——
他没有死……没有死……一个玩笑而已……
就像天上那一弯不落的明月,在晨光中隐去,又于夜幕中浮现。
他欣喜若狂,仿佛重获新生,急切地向那身影奔去——却看见贺纾被自己的皇兄搂在怀中,两人靠得那样近,神态是那样亲昵,分明超越了君臣的界限。
于是,赵羽在亭外就止住了脚步,失而复得的狂喜已被一盆冷水浇个透心凉。
果真是近水楼台啊,繁衣,你死也是为了他吗?
他深吸一口气,收敛一下涣散的心神。心里越是痛苦难耐,脸上越是神色自若。赵羽步上石亭。
先拜过皇兄。
赵顼见到六弟的样子,猛吃了一惊,素来仪表堂堂,丰神俊逸的宁王怎么现在如此憔悴?如墨的黑发披散在肩头,凌乱不堪,那丰神俊逸的凤目变得暗淡无光,红丝满布,眼下是浓重的黑圈,难道,昨夜他也出什么事了吗?
宁王对着自己的皇兄问好,目光却死死地盯着身边的贺纾。
皇帝对他的目光颇感不快,蹙眉问道:“六弟,你这是怎么了?”
赵羽还没有回答,贺纾却开口了,神色冰冷,语带讽刺:“陛下,依臣看,宁王殿下定是见到鬼了!”
皇帝一怔,诧异之极,贺纾素来和雅谦谨,今天怎么这样说话,真是病糊涂了。
那边赵羽趋前一步,一记反击,“见鬼?呵呵,贺相,你这样站在我面前,我还真不知道是你是死而复生呢还是借尸还魂?”
贺纾闻言身子一抖,神色痛绝,却立即回应道:“殿下的意思是,看到我死不成,你深感失望不是吗?”
赵羽冷笑连连,“贺纾,你昨晚不是说自己彻底完了吗?原来不过换了另一幅脸孔又来流连人间?”
贺纾脸色一片煞白,身子已经摇摇欲倒,扶着廊柱,抬眸望着赵羽,神色哀绝,痛不欲生,“贺纾已经毁掉了,死去了,现在这副躯壳不过是行尸走肉,这难道还不遂了您的意吗,宁王殿下?”
“够了!”君王断喝一声,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根本把自己这个皇帝当成透明了。向着贺纾斥责道:“贺纾,你怎的对宁王如此无礼?成何体统!”
贺纾呆呆地望着赵羽,上前两步,对着赵羽躬身深深揖拜:“宁王殿下,下官无礼,冒犯王爷,请王爷责罚。”
赵羽看到容色惨淡,脚步虚浮,明白他病得不轻,心陡然一痛,本要上前搀扶,皇帝把他拉开,道:“六弟,繁衣今天身子不好,你就别为难他了。”
赵羽忽然闻得此言,嫉恨又生,怨怒之火升腾而上,脱口说道:“是啊,贺相,我向来是个粗人,只会为难你冒犯你,又怎么比得上陛下对你怜香惜玉——”
“六弟,你——!”君王又惊又怒,忍无可忍,正要发作。
忽然看到贺纾捂住胸口弯下腰去,痛得脸色发青,冷汗淋漓。赵羽一步趋前,抱住他软倒下来的身子,贺纾却拼命推开他,倒退几步,忽然哇的一下,吐出一大口鲜血,惨然一笑,倒在地上。
皇帝忙上前,将他抱起。
抬头对着懵然呆立的宁王喝道:“去叫御医,快!”
低头看着怀中的人,顿时心焦如焚,贺纾双目紧闭,嘴里不断有鲜血溢出,胸前的衣服被血染红了一大片。
******
御医馆三个大夫都来了,一看病症,用药都已经来不及了,马上施针抢救,一直忙了几个时辰,终于暂时止住了吐血的现象,却陷入了深深的昏迷中。
傍晚的时候,贺纾有过一次短暂的清醒,一直等在旁边的赵羽惊喜之极,忙握住他的手。谁知贺纾一见是赵羽,立即惊恐失措,拼命要躲开,挣扎之中,内息翻腾,几口心血又喷涌而出。
赵顼刚好进来,看到这一幕,勃然大怒,一把将赵羽拉开,狠狠扇了他几掌,斥道:“你还嫌害他不够吗?是不是一定要他死在你手上才舒服?”
赵羽没有回答,只看着贺纾,却听到贺纾断断续续地喊了一声:“皇,皇上……”
皇帝忙过去将他抱住,贺纾眼神已经涣散,气若游丝地说:“让他走……我不想再见到他……”
赵羽脸上一下失去血色,颓然转身,疾步离去。
之后,赵顼一直没有离开,看到贺纾躺在床上无知无觉,似乎永远也不会醒的样子,心里痛惜之极。
第十九章: 兄弟嫌隙
当一个噩梦反复出现,它就肯定不仅仅是个梦。
那可怕的情景已经多年没有在梦里出现,贺纾以为自己早已摆脱了它们。如果不是那一次落水,自己真的不会想起来。现在,它们又回来了。
自己的家为什么会变成一片火海?自己的亲人为什么会无辜惨死?
本来,那是一个平常而美好的夜晚。天朗气清,圆月高悬,一家人齐聚在庭院里,父母、哥哥、姐姐、还有小妹,欢声笑语,其乐融融。
突然,几条黑色的人影从墙外翻了进来,悄无声息,手持三尺长剑,剑身在明月下反射着阴冷的寒光。
小妹眼尖,首先看到了,发出一声尖利的惨叫,被一剑当胸刺穿。
贺纾吓得不会动弹,只听到父亲一推哥哥,断喝道:“快,带纾儿走”。哥哥拉起自己飞跑,背后传来连声惨烈的呼叫,回头看,父亲、母亲、姐姐都已经倒在血泊之中。黑衣人已经追上来了。
他们跑到湖边,哥哥让他跳入水中,自己留在岸上抵挡,他死活不肯,紧紧拉着哥哥的手,他不能让最后一个亲人也为自己送死。哥哥平静一笑,对他说:“所有人都是为了你,纾儿,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要好好活下去!”
他咬住一根苇秆,潜到了水中,他听到了撕杀声,哥哥用生命里最后的力量呼喊:“纾儿,快跑——不要回头——快跑……”
他就躲在水里,冰冷、茫然、黑暗的水,救了他的命。
四周寂然无声,只有湖心的秋月明圆似镜。那是中秋节——合家团圆的月亮。
从此,每年的中秋成了贺纾最难过的日子。
……
他在一片浓雾中,看不到脚下,也看不到前方,茫然失措,孤独无助。
一个声音在喊他:“繁衣……繁衣……”
贺纾仔细辨认着,还好,不是他,如果是他,自己情愿永远也不醒过来。
声音很熟悉,带着忧虑和关切。
贺纾费力睁开眼睛,周围的一切都在旋转、摇晃。只得又把眼睛闭上,过了好一会儿,那阵眩晕终于过去。他再次睁开眼,看到一张亲切的面孔。
贺纾觉得一颗泪滑落了脸庞,喊了一声:“吕兄,是你。”
吕慧卿把他扶起来,靠在床头。端来一碗药,一匙一匙地喂他喝。才喝了小半,贺纾已经累得直喘气,满额冷汗。
吕慧卿放下碗,替他擦去汗水,叹息一声,道:“我才走了月余,你怎就将自己弄成这样了?”
贺纾低头垂眸,没有回答。
吕慧卿又道:“我一回京,陛下就告诉我,你病得很重,让我留在宫中照顾你。过两天,子晏也会来的。”
贺纾听了,心中暗叹,陛下是怕自己独自留在宫中会尴尬不安吧,竟如此体贴入微。自己拜相一年来,未曾有过丝毫建树,更谈不上为君分忧。居然还跟宁王纠缠不清,在君王面前已经已经把脸丢尽了,为什么他丝毫不责怪自己?还如此关怀备至。自己欠下的这份情又该如何偿还?
吕慧卿最近已听到一鳞半爪的风言风语,此时见他哀痛难抑的样子,又怎不明白他心中的纠结,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相劝,正在踌躇间,室外传来一声“皇上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