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赶时间。再见。”我跟他还有赵璧涵说。
“我们也要出去找别的地方吃饭。一起吧。”韩旭紧紧地看着我。
他在想什么?可不可以先放开他旁边那个女人的手?
餐厅外面,有大群的粉丝团在等周杰伦,还有些粉丝在餐厅里聚餐等待演唱会开场,人声鼎沸,大家都很开心。我被一个很肥的外国人挤倒,韩旭连忙拉住我的手。
“你和什么男人在一起?”他攥住我的手心。
“反正不是你。”我轻轻在心里说。
我想起邹子凯说的,林晨形容他新的画家女友那个词,完美。于是依葫芦画瓢,笑着撒了个弥天大谎:“一个完美的男人呀。”
“爸妈很担心你,你这几天都没接他们电话吗?”他用胸膛轻轻抵住我的背,身体在人群中为我挡开一条路。
“新年快乐!”我不看他,对赵璧涵说。
他们陪我在大剧院门口等邹子凯。赵璧涵问我,快开场了要不要进去等我朋友,我说不用,他答应了我的不会迟到。我踮起脚伸长了脖子眺望,看起来非常痴情。
“你还真来劲,有没有考虑过爸妈会怎么想?!”韩旭叱喝我。
“拜托。不要拿爸妈说我。我也有我想要的生活。”那一刻,我觉得有座大山压在我的头顶,我很无辜,又很内疚。
赵璧涵转着聪明的眼睛静静地打量着我和他。
“我看我先走好了。”她说:“韩旭,你陪你弟弟吧。明天再找我。”她非常有礼貌地招手拦了辆的士。
“送你女朋友回家吧。”我挣开韩旭拉着我手腕的手。
“不用。她爸妈看到我会不高兴。”
我凝望着他:“所以你才陪我?”
“你知道我不是的!”他愤怒地说。
“那你是什么?说清楚好吗?”我惨然苦笑:“为什么发火?为什么要管我?为什么过年跑来看我,为什么看了我又要去看别人?”
他默然。
“千万别告诉我因为我是你弟弟,因为我是你的亲人你才关心我。”我恳求他。我很难受,被他的沉默煎熬逼迫,放任自己在被人群推来推去。
“有些问题,我现在无法回答你,我自己也要想清楚。”
剧院里突然传出鼓声、乐声,动人心魄的音乐在耳边奏响。我看着他,手上的票没抓紧,被人挤掉了,我连忙蹲下身想捡起来,背被一个女孩的挎包猛地撞了一下,一双温暖的手扶住我的肩膀把我拉起来。
“你怎么了?”他担心地看着我苍白的脸。
“再说一遍。”我低下头。
“说什么?”
“你刚才说的话!”我大声说。
“有些问题我现在无法回答你我自己也要想清楚!”他也大声吼回我。
没有路人注意我们,大家都在狂欢,我们只是世界上最平凡的两个个体。这可贵的自由。
“什么问题?关于什么?”我边笑,边想哭。
“你。”他言简意赅地说。
我嚎叫一声,像坐过山车,心脏都在急速上升:“你也会想我吗?真的吗?你是不是已经爱我了?”
“我也会想你。是真的。至于最后那个问题,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经……”他接受我的拥抱,苦笑着说:“我只知道你不放过我,硬生生要插进我的心里。”
“我给你时间,你慢慢想,一天够不够?”
“这么久?我以为你只给我一个小时。”
“赵璧涵怎么办?你刚才还和她在一起,你会不会和她分手?”
他不说话。
我草他吗,原来他爱不爱我是一回事,他的世界永远和我不同。路面上大堵车,赵璧涵坐的那辆的士就被围困在前面不远,我把票递到韩旭手上:“送你。去找你女朋友和你一起看演唱会吧。还来得及。”
“……”他愕然地站在原地,我转身飞奔想逃,他在我身后大喊一声:“程小愚!我要你给我时间不是在开玩笑!你不能总这么逼我!”
一个长头发,戴墨镜,穿着华丽的男人突然吹了声响亮的口哨,他站在我身前挡住我的去路,林晨摘下墨镜,露出一双似笑非笑的明媚眼睛。
“小帅哥,有话好好说嘛。别那么激动。”他很自来熟地拍了拍韩旭的肩膀。
我给他们俩做了个简单介绍,弄明白眼前这个着狐裘的男人不是我要等的对象,韩旭露出稍微放松,还有点汗的表情。你怎么会认识这种奇怪的家伙?韩旭瞪我一眼。我无语问苍天。
“有什么以后再说。现在我需要你们。”林晨微笑了一下,左手拉起韩旭,右手拉起我,所有车都是“载客”,他骂了一句法语的粗话,拉着丈二摸不清头脑的我和韩旭跑到载着赵璧涵的那辆出租车边。赵璧涵主动打开车门,一脸惊讶地看着林晨和他身后的我们。
“你知不知道邹子凯会去哪儿?”林晨问我。他吩咐司机先往前开。
“不知道。”我问:“你怎么来了?”
“他老爸挂了。”林晨说:“他妹打电话到我家来骂我,说他电话打不通,又说是我害的他不回家,是我妨碍他做孝子,我知道他约了你看演唱会就跑来找他咯,没想到他没来。他可能已经听到消息了吧,不知道躲到哪个角落装自闭去了。”
生死真无常。前几天他妹妹还来电话来说过他爸爸病情有进展。我突然觉得不管韩旭这辈子能不能和我在一起,只要他平平安安的就好。
“我知道他可能会在哪。”我想了想,告诉司机那个教堂的地址。
“他为什么要去那里?”林晨喃喃自语。他突然叫司机停车,司机为难地说这不能停车,他拼了老命疯狂地要开车门,韩旭怒吼一声:“别闹了!你要干嘛?!”他停止拍车门的神经质动作,整个人缩在座位上,小声地辩驳:“我不要去那,我不要去。你们自己去找他,我不管他了。”
过了好一会,车子开出市区,耳边渐渐脱离了城市的噪音,林晨的情绪才渐渐平复过来。他问我,他和邹子凯的事情他知道多少?我说知道大概的。他说,大概是多少?我只好从头复述了一遍邹子凯那天和我讲过的内容。我说的话把车上的人都带进了像漩涡一样激流勇猛的同性世界里去,司机很震惊,赵璧涵很震动,韩旭一言不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林晨静静地听着,随着我的叙述,他的思绪好像也回到了多年前,我说完以后,他非常阴郁地笑了,他说:“邹子凯真会说话,把他自己讲的好痴情哦。他怎么不告诉你,就在那天他撞到我和别的女人上床以后,他晚上立刻去睡了一个一直给他递情书的小男生?他怎么不告诉你,他睡完那个小骚货之后那个小骚货还到我家来和我耀武扬威?他怎么不说下他看到我流了一地的血之后还骂我是贱货?看到我快死了才把我送到医院。他是不是都忘记了我们在一起以后他是怎么对我。动不动就把我骂得狗血淋头,不准我交异性朋友,嫌弃我高中辍学不读书,鄙视我跳脱衣舞。他说我和女人在一起是卖身?!他怎么不说下我打工不小心把油漆滴在客人的KELLY包上要赔几万块?不卖怎么还?我也真贱。真脑残。还骗自己他有天会突然醒悟对我好的。后来有一天我终于清醒了,解脱了,我要回家,我爸妈需要我,我爸临死前没别的心愿,就是要我走正常路!我不敢找他,我怕我内疚,心软,我怕我一不小心又万劫不复。他有找过我吗?他等我去找他!他骗我说他原谅我了,他在……”他呸了一声:“在那个教堂里,他骗我说他原谅我了,还跪在我面前,给我的无名指戴上戒指,说中国不允许同性婚姻,但他要和我结婚,我为他离婚了,他呢?!转眼就和别人同居了。我兴冲冲地跑到他家门口等他,结果等到那天晚上他把别人草得大声叫。我走了。可是走到哪儿都有人和我说他的事情。他交了多少男朋友,换了多少人,后来他说要和我当朋友,他说喜欢和我聊天,说和我特别有话聊。可我们聊的都是什么狗屁?都是让我帮他出谋划策怎么追别人,怎么让别人追他!他真他妈无聊。我叫他别说了,他就说我是嫉妒,其实我真的不是,我觉得他变了,他以前还有点真心,现在全他妈腐烂了。”
“可是他没忘记你。你也对不起他过。”我提醒他。
“有天他和我说,他希望我一辈子都不幸福,结了婚也要离婚,我说你讲话太毒了吧,他说这样他就可以再带我私奔一次了。可是都这么多年了,一转眼我们都三十岁了,说什么都晚了。”他看着窗外。
车子在教堂门口停了下来。一株高大的梧桐树遮掩着德式风格的教堂,枯黄的树叶从头顶飘落。邹子凯一个人坐在里面的长椅上。我们下了车。
“他不开心的时候为什么来他骗我的地方?”林晨说。不晓得是在问我,还是问自己。
“可能他当时也不全是骗你。可能他真的有一瞬间想和你在一起一辈子。可能他也憧憬幸福。”我劝他。邹子凯不仅是和我有过感情的人,他,林晨,我,其实都是同一个领域的人,我希望这个圈子能多点HAPPY ENDING,多点幸福。
“让他去找他吧。”我和韩旭还有赵璧涵重新坐回车里,我知道邹子凯和林晨还一切未晚,他们的故事还没完。
“我第一次知道男人和男人也有这么真的感情。”回程的路上,赵璧涵感慨地说。
“不是只有男人和女人的感情才天经地义,只要是认真的,任何感情都有意义。”我看着后视镜里韩旭的眼睛说。
在我和林晨两个人说个不停的过程中,他一直没说话,只是面无表情地聆听,他大概没想过男人之间的感情这么疯狂和深刻吧!同性之间的感情是有魔力的,它能使迷失人的心智。
“可是我觉得他们不太可能了。”赵璧涵很冷静地说:“他们经历得太多了,彼此的伤害太深,很难回到单纯的从前的。”女生里像她这么理智的真不多,我开始明白为什么韩旭这么喜欢她了!
是。同性之爱令人疯狂,但人总有一天要清醒的。每个人在这个社会上生存都背负了不可推卸的责任。在清醒之前是选择灿烂一次?还是一生都用意志克制感情的冲动?邹子凯和家庭有矛盾,他能心安理得地抛下家庭,林晨天生这么任性叛逆,不在意别人的感受,可我和韩旭不是,爸妈没有什么对不起我们的,车子在高速公路上奔驰,窗外模糊的风景飞逝而过,我想这是一条长路,还有很多很多的问题要思考,要想清楚,要面对……
十八
台风过境,天气变得躁动不安。城市的上方闪动着彩虹和蔚蓝的天空。傍晚开车经过故乡的高架桥,夕阳变成了淡淡的绯色圆球。大学四年级的五月,那是个多动的月份,爷爷过世了,韩旭和赵璧涵吹了,学校给我提供了一个申请奖学金赴英读硕的机会。晚饭后,人们悠闲地走在河畔,有的三三两两一堆,有的独自一人静静眺望山顶那座孤独的电视塔。家乡的飞机场落成了,我站在机场大巴会经过的站牌下,频频擦着额头上的汗。因为爷爷过世,家里已经忙成了一团,大人和小孩都赶去了乡下,我负责来接韩旭回家。
机场大巴还没来。
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韩旭了。大三那年暑假,他在北京找到了实习单位,我是不可能去北京的,小时候我妈常说希望我以后去美国,去英国,去意大利,走遍世界最好,但我越长大,她越舍不得我。虽然她和爸感情很好,但爸爸的生意越做越大,越来越忙,她也越来越体会到儿女不在膝下的烦恼和忧虑。妈已经劝过我好几次大学以后回家乡发展。在知道韩旭有意向留在北京以后,我给他打了一个很长的电话,在电话里,我们交流了对未来的计划和期许。我知道他不在外面闯几年是不会甘心的。
同学中的大部分人都是上海人,毕业后自然是留在家乡,外地人大部分天南海北各自飞,有人深具野心,也有人踏实待命,生活一下子变得有了方向,这个方向不是虚无缥缈的字眼,而是切切实实的地域,有了能把我和他隔开的空间。
没关系的,其实我已经习惯了分离和等待,经过时间的洗涤,我也慢慢意识到凡事不能强求。自从韩旭上次告诉我会考虑我和他的事情之后,我就尽力表现得耐心和体贴。我在电话里告诉韩旭他做的一切决定我都无条件支持到底。当他问到关于我的情况时,我轻松地开玩笑说我要回家啃老妈的老了。
我无论如何都不会告诉他,当我妈说她给远在外地的外婆送丧时她多么害怕自己死时也是孤零零的谁也不知道时落在我身上的担心又期许的眼神,那是我心头的重压。很多关于感情的宏愿还在某个地方等我,可我不是自由的。每个人小时候都在享受着看似无尽的父母的爱和保护,长大了才知道爱是责任,从上一代传到下一代,人就得这样活着。
那段时间我想了很多,很多,我想也许正因为我知道有天彼此要长大,所以少年时期燃烧一切可燃烧的。我告诉我妈不要害怕,她才不会孤零零的。她非常容易满足地笑了。可我觉得我骗了我妈,我知道。
我知道所有人都是孤独的。
我告诉系主任可以把这次去国外的机会公平告诉给所有想去的同学知道,大家竞争,能者居之。其实去了国外也是要回来的,回来以后照样可以回家做事,我妈只会更为我骄傲,我会下这个决定是因为我对韩旭未给出的答案还存有希冀,也许他有一天真的会试图接近我的世界?也许我走了的话!他反而会乐的轻松呢。我才不会给他轻松的机会。
不行,我不能太沉溺在这些空想上了。事实上,大四事多而烦乱,论文,毕业,工作,前途,每一样看起来好像都比个人感情,甚至比性取向更重要,我也照例和同学跑了一些招聘会,大学是哪所?你有多少能力?好像在这时都不那么重要了。都是搁在菜板上的肉,等待人挑选检查你是否注过水,有几斤几两。
有时候半夜醒来,我会突然想发短信告诉韩旭,我放弃,可我不敢。我知道这场拉锯战是因为我而存在,如果我抽身了,他也一定会渐渐沉默。我会失去和他的联系。
“发什么呆?”
韩旭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带着成熟的魅力和魄力。和他比起来,我还是更像个学生。
还记得以前他在上海读高中,每次见到他都会觉得他长大了,现在也一样,他一直是以最适宜的节奏适应飞速变化的社会,我更像个古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对很多事情都看不懂,看不明白,可他无论怎样都能如鱼得水。也许这就是我一直追着他的原因。
我说:“没有。只是在想点乱七八糟的事情。”
我们一起坐上了车,我拿到了驾照,我开车,他坐在我的右边。我们都很沉默,他看起来形色匆匆,眼神里有悲哀和疲惫。他和爷爷的感情之好,是我们全家人没一个比得上的,但这时他正在准备公务员复试,起初爸爸不让我们告诉韩旭爷爷过世的消息,父母是不同的,又或者说男人是与依赖爱情、亲情而存在的女人是不同的,韩旭笔试成绩第一,爸爸越发希望他有个远大前程。不靠家里,是最好的,也是最值得爸爸骄傲的。可是我还是偷偷告诉了韩旭爷爷过世的事情。我问他回来嘛?他说当然。我知道对他来说如果不能送爷爷最后一程,他会遗憾终生的。
“谢谢你告诉我。”我把车停进车库出来后他面对面拍了拍我的肩膀对我说。我说没什么,应该的。回家后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我知道他不高兴。爷爷生病爸爸就没告诉他,报喜不报忧,当我在Q上告诉他,哥,别伤心,爷爷去了时,能想到他满脸的错愕。语言那么丰富,但在面对死亡时我只能苍白地说声节哀顺变……他的头像已经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