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其中一个架上正五花大绑着一名赤裸上身的男子,那人身上已是伤痕累累,而嘴里则塞满了粗麻布,就连痛苦的呻吟
也只有如野兽的吼叫,堵在麻布之间。
绳索架前有一个负责酷刑的侏儒,面无表情将手中烙铁往那赤裸的男子胸膛最为敏感的两点烫去。便只见那人嘴中的麻布
艰难扯动着,却终究是吐不出,呼不得。
而架前另一个观刑的男子浑身微颤,听到后头有人声,一回首,单膝跪在地上恭敬得有几分恐惧:“庄主……”
竟正是肖明夜。
陌归云已经说不出此刻自己是震惊抑或愤怒,喉头一霎被哽住了许多话,诉之不得,挥之不去。
悠悠踏前两步,冷眼看着跪在地上仍然未止颤意的人,奚仲隐淡淡道:“明夜,下次管教弟子可要小心些了,吾可不能保
证这方地牢下一次关的会是何人。”
“是……”一直听闻庄主对待叛变的弟子抑或犯重罪的弟子独设有一方地牢,只是这地牢到底是如何,却是连他们几位堂
主也不甚了解的,肖明夜心中有鬼,不敢再在这地牢里逗留,起身退道:“庄主,明夜有事在身,先行告辞。”
“嗯……”眼看着肖明夜逃也似的奔出地牢外,奚仲隐淡淡回头:“云儿,这样的事若有下次,如今在这里的便不是这人
了。”
陌归云方从那酷刑中缓过神来,低过头不敢去看那几日前尚是神采斐然,而如今已是全身疤痕遍布的人,盛怒道:“师父
!你,你太过火了!——”
“嗯?云儿觉得为师应该如何?温言对他说,以后不要作这种事了?”奚仲隐清冷一笑:“酷刑的存在,便是为了需要酷
刑的人们。”
突然很是痛恨自己晕厥在了那人面前累至师兄无辜受此酷刑,陌归云不欲再与奚仲隐争执,一扭头往进来的曲折小道跑回
,片刻不愿再逗留在此般炼狱之地。
身后那人也不多作挽留,与平日的温柔判若两人,伸指在左颊冰冷面具上缓缓抹过一道痕,沉声对身后施刑的侏儒道:“
住手吧,三日后让顾千忍开些失心疯的药剂灌他喝下,逐出百里外便是。”
“遵命!”
奚仲隐颔首,回身便也往来路折去:“云儿……江湖险恶,你总是与他一般的善良……吾是真的不愿意再一次看见有人离
去了……”
悠长廊道,有人负手,淡淡前行,淡淡的话语回荡在风中。不知能否传至远方人的耳。
……
回至紫竹林间脸颊已然有泪,陌归云大口大口喘气,一时竟不知往何处行去是好。朱雀堂?那方压着太多烦忧的地方,实
在不愿此刻回去。南山院?……带着这满脸的泪痕回去也是徒然让那些关心自己的人担忧。
天地茫茫,四下惘惘,陌归云不知随着漫山紫竹走到了何方,直至看到不远处老石上正倚坐弄蛇的顾千忍。
“顾堂主。”陌归云低头打过一声招呼,掉头便想找路避去,然而却已让对头人察觉了自己的不妥。
顾千忍高声道:“老夫是来这后山弄蛇,小子无事来这后山作甚?……有什么烦心事,不妨与老夫一说!”
“我……”陌归云不知从何处说起,许久方叹气道:“之前我也曾听说师父是冷酷狠辣之人,只是拜师以来从未见过他那
般一面。今日无意见了,总觉得有些什么堵得慌,很不是滋味。”
“哈哈哈——”顾千忍开怀大笑:“小子进过地牢里吧?……江湖是腥风血雨之地,小子你在这断风庄内学得到剑术,学
得到内功修行,却学不到江湖上的风雨。你师父也只是想你见惯刀锋染血的感觉,免得他朝祭在他人剑锋上的是你罢了。
”
“江湖是江湖,他何必这般重罚自己庄上的人?!”小时候因为一句“江湖险恶”被义父折腾的事已是数不胜数,今日认
个师父竟也这般折腾自己,陌归云少有的动气,愤然道。
“哈!小子你这般,真让我有些怀念以前洛云卿在的时候,那时洛云卿和你师父也是尽在这样的事上争执,三天一遭,五
日一回。后来……后来只剩你师父一个了,他便日益的冷酷毒辣,独断专横。”顾千忍半是开怀而笑,半是感慨道。
“无论如何,这般的事便是不该……”陌归云虽有几分动容,但仍是难以放下心中不悦,顾千忍也不再劝说什么,抚着怀
间金蛇道:“小子,等你哪一日真在江湖上浮沉,过那些风雨染血的日子,兴许便能有些懂你师父了。”
三十九.
心情稍稍平复些后,陌归云还是选择了回去南山院一趟。毕竟,真的是早已很惦记那些人。善解人意的东篱,轻佻高傲的
兰君,机灵可爱的小柔……还有东堂那如雨如玉的琵琶一曲。
唉,或许一直不执剑,任日子慵慵过去也是个不错的抉择。可惜自己的路从一开始就不由得自己去选……
思量间,脚步已至南山院门前,推开半掩的红木门扉,只见院子里棚架上缠的常绿青藤比往昔更加的茂盛了,院落四周载
的兰花也是欣欣向荣,恰似这院子里的少年们。耳畔嬉戏声依旧,温馨满院。
“归云哥哥!”小柔本正是缠在洛兰君身边,无意侧头瞥见陌归云,惊喜扑上来道:“归云哥哥——听说你在外庄那边当
上了庄主的弟子,很是威风呢!”
洛兰君跟在小柔身后,走近了猛地伸指狠狠一把掐上陌归云肩,双眉一挑道:“你这个混账东西,一声不吭就走掉,也不
顾我和小柔有多想你。”
“兰君、小柔……我也想你们得很。”不顾一旁洛兰君会否吃醋,陌归云将仍然比同龄的孩子要矮小一个头的小柔紧紧拥
入了怀中,闭目享受在没有刀剑与血光的宁静中,同时享受着嘴皮子依然了得的人不住的埋怨。
“哥哥,我想看你最近学的剑术!”进庄这许些年,一直知道断风庄剑术了得,却一直没有机会一睹,洛小柔满是期盼之
色,扯着陌归云墨色的袖子道。
虽说这次本是为放下手中剑才出来散心的,然而小柔开口说了要看,陌归云也不忍拒绝。抽过一直悬在背后的流云剑,映
着骄阳晃过一把雪光,陌归云笑道:“一剑十式,招招相扣,招招不同,小柔你可要定睛看了。”
“嗯,当然!”小柔脆声应道。
剑起,人初是缓缓,然后是平地一声惊雷,突地连着剑人影刷刷几晃。陌归云凝神于剑,将心下百般杂念此刻皆请离出了
心外,不见身旁之人,也不见四周绿藤新兰,只顾顺着那剑势凌云直上九霄,浑身上下笼在那无边的剑光中。
“这一招,名曰‘三环套月’——”声随影,影逐剑,人影三动,陌归云只在南山院一方的小角落内,竟将手中长剑舞得
胜却流水,潇洒翩然,翩然中又不失刚劲之气。
一旁赏剑的人分不清剑术高下,只勉强看得见那纷飞的人影,带着淡淡悠然的言语,解说着手中每一下骤变的剑势。
“这一招,名曰‘剑飞惊天’——”之前在朱雀堂里每日学得匆忙,也不曾似今日这般,将舞剑尽化作笔墨泼洒,前一刻
还道厌倦刀光剑影的人,此刻已全然沉浸在那雪光织就的圈中。
一招接连一招,在场的洛小柔、洛兰君与另外几个南山院里的少年都放下了手中活儿,只顾定神去看陌归云手中银雪。
待陌归云十招舞毕,一阵雷鸣般的掌声在半拍后汹涌而来。洛小柔不住称赞道:“归云哥哥剑术果然好生厉害!好看得很
!”
看见小柔意犹未尽地盯着自己手中流云,陌归云笑将剑递给了眼馋的人:“这是庄主早前收我为徒时赐我的佩剑,名唤‘
流云’,气若流云。”
洛小柔伸手便要接过剑细看,然而那剑重量也是不轻,在小柔手中沉沉斜坠。陌归云伸手扶稳了小柔手中长剑,一旁的洛
兰君却把还要细看宝剑的人拉回去了,不屑道:“那个人的东西,我不准你碰。”
“什么嘛,现在这剑可是归云哥哥的……”挣脱不开洛兰君抓住自己的手,小柔不满撅唇。
“唉,兰君……”陌归云苦笑,只得一抽剑收入身后剑鞘,问道:“对了,东篱呢?怎般不见他?”
“东篱方才出城给于鸿主管置货去了,还有,东堂近来也很是想念你这个知音,你若是不赶着回紫竹林,便去探望东堂吧
。”洛兰君捏着怀里还在嘟囔的人脸蛋道。
“好。”陌归云点头,背剑便又往暮秋园处行去了。
是初秋的天,落叶飘零,秋菊正灿。暮秋园两道的金盏摇曳着花瓣上的露珠,清风带香,展开一卷金黄的画轴。采菊东篱
下,悠然见南山……两处悠然两处清静皆是让人留恋得很,陌归云低头弄过一瓣秋意,微微笑道。
园内有清脆琵琶声和着玉池的流水击石声飘渺传出,陌归云顺着琴音寻去,曲径斜斜,直指到了那一方嶙峋假山倚的玉池
处,醉红长袖的人素指勾抹,琵琶清脆。
“许久不听东堂抚琴,果不然,这琵琶又精进了许多。”陌归云立在完颜东堂身后,赞叹道。
完颜东堂蓦地回首,手中琴音乱了一弦,惊道:“归云,是你?!”
“是我。”陌归云点头:“弄琴之人不应为闲人扰乱琴音,东堂若是要接待归云,便好生奏毕此曲吧。”
完颜东堂颔首一笑:“好。”
“这曲名曰《荷风送香气》,不知道久违的来客是否喜欢?”完颜东堂扣指抹弦,琴音悠悠荡在秋风间,若似那山间清泉
,没有壮阔的奔涌,只细细连绵,连绵不绝。
“萧索秋风间念取夏荷清香,看来东堂近来的日子过得可也不错。”陌归云在一旁石椅上坐下,听琴品道。
“负长剑,挽墨裳;行有风,坐如松。你在外庄的日子也是精进许多,不再是昨日区区小厮了。”完颜东堂伸指抹过最后
一道弦,香气回荡在流水声中,温柔道。
“尚可……尚可。”只愿听琴,不欲诉忧,陌归云拍掌道:“今日听曲兴致正浓,不知道东堂愿否再来一曲?”
“定必奉陪。”完颜东堂点头,反手起了一首同样是柔肠无限的《花间梦事》,本是清冷的秋风在一首首琵琶的揉弄下也
变得多情了,陪伴着园中两个神韵各异的如玉少年。
“东堂最近……和庄主还好么?”久久听曲无言,也不知道是为何,一张嘴竟就问出此般的话,等陌归云想收回言,早已
是来不及了。
“呃……”料不到陌归云会关心此般的事,完颜东堂微微低下头道:“仲隐他……许久不曾来暮秋园了。”
“唔?”陌归云不解。
“似乎也就是他收了你作徒弟之后……”完颜东堂手中琴音又是不觉的一乱:“仲隐其实也很少向我提及外庄处与江湖上
的事,只不过偶或听他提起过你几次,言语间皆是称赞之色。”
“是,是么?”陌归云低头出神,奚仲隐对自己的确是极好的,胜却主仆,胜却师徒,情分更似是至亲之人,至亲之友。
自己这般负气出来确是有些许的过分,嗯,听过完颜东堂一曲后便回去罢……
心中越发的有几分惦念那人与那方物事,连绕梁的琴音绕在耳畔也是嚼不出味,陌归云起身辞别道:“外庄规条甚严,今
日偷空出来已是不对,再不回去,恐怕不好。”
“对,仲隐最近脾气虽然比过往好了许多,不过他那人……的确有些许的喜怒无常,即使你是他钟爱的弟子,也还是要万
事小心,珍重。”完颜东堂收琴,一路送陌归云至暮秋园外,两相依依惜别过。
别过故人,陌归云匆匆踏出断风庄,正欲往紫竹林处赶回,却在踏出门的一刻与正好回来的人撞了个正怀。
“抱歉,抱歉。”揉揉自己被撞痛的额角,直起腰,陌归云方看清了那与自己相撞个正准的人,连忙颔首道:“总管大人
。”
洛倚慕伸手轻拍袖子,淡淡应了一声,道:“你如今是庄主最宠爱的弟子,连四方堂主也得敬你三分,何必向我行礼。”
陌归云苦笑:“总管大人是看着归云进断风庄的,我是不是倚势忘义之人,总管大人自是清楚。”
洛倚慕侧身不答,陌归云默默便又要往紫竹林处赶去,等陌归云踏出两步,洛倚慕突地在后头唤住了那离去的人道:“你
等等。”
陌归云回身,谦和问:“总管大人还有什么吩咐么?”
“……跟奚仲隐在一起太久,终有一日你会后悔。”洛倚慕目光深邃,凝望陌归云片刻,一扭头踏入断风庄中再亦不回首
了。
“好自为之。”只余最后四字忠告悠扬,尽是欲言又止之意。
后悔么?……陌归云低头用脚踢踏了一把尘泥,长长叹气。
无路可退之人,终究是往紫竹林里折返而去,越行越远,再无回头之机……
四十.
自从上次的事过去后,在朱雀堂里,肖明夜对陌归云也不敢再如过往般冷嘲热讽,百般责罚不绝了。而同一檐下的师兄在
前车之鉴下,也是不敢再如过往般放肆。可以说,从晨起睁眼到夜深浅眠,敢靠近陌归云三尺内的人就没有几个,便连最
让陌归云头痛的隔壁那个常常严重滋扰陌归云睡意的师兄也悄然搬离到几张床外与相熟的人挤着同睡而去。
陌归云便不知是应庆幸抑或无奈,之前常常给自己颜色看的人离得远了,与自己偶或讨论几句剑法的人也离得远了。这般
下去,恐怕自己尚未出师便已被孤立至死。
只是这样疏离的局面一直仅见加剧不见好转,无法,奚仲隐惦记陌归云的安好,隔三差两便往朱雀堂里转上几回,慑得上
至肖明夜下至入门弟子皆不敢有何妄动,皆道远离是非之源最好。
夜半躺在床上,没有了隔壁人的烦忧,然而翻来覆去念的也仍是日间各种异样的眼神,陌归云终于按捺不住,悄然披衣出
户,只求寻一方清静好好消磨长夜。
推门而去,故意不踏往那方二层高的小楼处,陌归云隐在月色下森森紫泽中,尽情享受着静秋夜风沐浴,越行越远。
远方依稀有风吹叶落的声音,仔细听去,又有几分不像。脚步随着悠扬乐声而行,靠近了,陌归云方辨得清,竟是有人吹
动碎叶抖落的美妙歌吟,如泣如诉,袅袅余音。
“师父……”自从上回的事后陌归云便对奚仲隐多了几分避忌,即使是奚仲隐来朱雀堂探望,也是匆匆点点头便借故跑开
,然而如今这寂夜空旷,四野无人,实在是再也逃脱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