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岁出走——一什

我想我不也适合写悲剧，在成为悲剧之前的每一刻，我都会深爱着这个世界。我总觉得自己活不够，因为我的身边有她。

第9章

老公找的工作不是个轻松的活儿，她每天待在公司的时间有十个小时，工资还低得吓人。好在每个星期能有一天假。为了照顾我，总是匆匆忙忙，不知道有没有被老板骂。劳累一天回家还要给我弄吃的，为我护理伤口，我是修了几世的福才遇上老公这样的人。

回家后没有构思故事的心情，手脚也不灵活，打字是个费劲的事儿。于是放下这个未完的故事，想缓缓再说。好日子没过多久，接到老妈一个电话。电话里老妈呜呜咽咽说不出完整的话，从她断断续续的描述中知道老爸从楼梯上摔下来，伤势不严重，只是折断胳膊，现在人已经在医院了。我腿上的伤没有痊愈，走路依然不太方便。不得已，只有让老公陪我去医院看老爸。

用掉了她唯一的一天假期，我深感歉意。老公说，就算不陪你我也应该去看看的。不知道老公是不是认为我老爸也算她半个长辈。但我们在一起这么久我没有去过她的家乡，不知道她从小生活的地方，不知道她父母是怎样的人。

老爸三十多岁才有了我，所以，已经进入老年期的他失去了年轻时的神采，好在精神不错并不显得十分苍老。看见我来，自然开心，老公跟着我一起走进病房，老爸眉开眼笑：小X也来了啊，谢谢你照顾我们家妞子。老公后来和我说，当时我想说这是我应该做的都没办法说出口，我不是你老爸的女婿，怎么能说这是应该的呢。总归有点悲怆的控诉的味道，我却不知道怎么安慰她。

老妈又和我提起了这个事儿：你今年才二十七，长得不差，性格也好，怎么没有男朋友？我说我没有遇到合适的。老妈说，你看你爸年纪这么大了，他只想抱抱外孙。我没有接老妈的话，因为当时老公站在旁边。老妈又说，前几天我拜托你姑妈物色对象，好像有一个条件不错的，你们见个面哈，我给你们约时间。我看着躺在病床上的老爸，忍不下心拒绝。

从医院出来，老公什么话也没说。我不知道她怎么想，走了几步，她忽然说，老婆，相亲那天我陪你一起，为你把把关。

歌词里这么写：有一种爱叫做放手。其实我想说，爱我就不要放弃我。可是，这不是我一个人能左右的。似乎老公认为我们迟早会分开，只是时间的问题。真正将相亲这种事提上日程，我们又有些不知所措。

老公说，如果遇到好的就尝试着交往，合得来就结婚，为父母了却一桩心事。老公变得这么豁达让我始料未及，我觉得这是我们爱情终结的信号。相亲之前的日子里，我像个孩子一样哭闹，可是，我无法质问她：你真的放开了么？

谁又能放得开，我才是那个抛弃老公的人。

又是一个周末，也是宣判我死刑的日子。老妈说约好了在一个格调不错的咖啡馆见面。

我和老公先到，我们坐在桌子的一边，看着“相亲对象”走进来，说：你好，我叫杨简。他好像没怎么笑，但声音特别好听。老公不是很热心，我介绍：我是XX，这是我的好朋友。每次在别人面前说老公是我朋友总觉得有点对不住她，可是，我要说实话会对不起全世界。

杨简看起来很成熟，他说他三十八岁，一直单身，也没有和女人谈过恋爱。他很高，很帅气，我在他身上隐约看见了老爸的样子。

他兴致不是很高，但比我应付式的相亲还是要好一点。谈话中，我一直握着老公的手。有很多问题老公代替我回答，很多要求也是老公代替我提。我觉得有些滑稽，我的相亲老公显得比我重视。

杨简说他是因为父亲年纪太大才想找个女人生个孩子，如果不是这样他甚至只想一个人过日子。他对生活并不积极，老公绝不会同意我嫁给这样一个人。可是我发现了我和他有很多相似的地方。

大概半个小时之后，杨简说，你们不只是好朋友这么简单，其实是一对吧？

我震惊，老公却显得泰然自若。她问，你怎么看出来的？杨简说：从你们看对方的眼神。

杨简是个有故事的人。他对同性恋并不陌生，甚至看懂了我们之间才有的语言。

我想这场相亲流产了，因为没有哪个男人愿意和一个女同性恋交往。

气氛并没有因此而变得尴尬。他说，遇上了对的人就要好好珍惜，是不是同性恋又怎么样。看得出你们爱得很深，也很幸福，所以一定要坚持。我从来没有将自己的事情说给别人听，但今天很有说话的冲动。

他说起了他的故事，淡淡的语调，正如他平和的性格。故事说完，我看见老公脸上的泪水——原来，我们一直那么幸福的生活着；原来，这个世界并不缺少能理解我们的人。

分开的时候，杨简说，我会跟你父母解释的，说你看不上我。老公脸上终于露出笑容，她比我更害怕分离，只是她在强装坚强。

回到家，我对老公说，我想把杨简的故事写出来。老公说，你原来那个故事呢？我说，先留着。老公说，火速写完，然后我们一起去一趟东北，带你去见见我的父母。

没有人宣判我的死刑，相亲之后，我甚至觉得自己经历了一次重生。总会莫名其妙想起这句话：如果爱，请深爱；如果爱，就勇敢在一起。

第10章

草长莺飞的时节，杨简跟着他妈在离家一个小时车程的小镇上下了车。那是个极为动人的春天，他看见沿途稻田里绿油油的秧苗，看见铺满小池塘的水草，看见受到惊吓便扑腾翅膀掠过水面的白色鸟，看见漫山遍野的茶树，看见一条条泥泞的小路。春天，阴雨绵绵。妈妈站在路口说：儿子，沿着这条路，翻过那座小山就到了你的新家。

新家里有一个新爹。新爹站在家门口，面带笑容，露出一口泛黄的牙齿，说：红儿，简子你们怎么就来了，我刚准备去镇上接你们。新爹的年纪不大，至多四十，却因为没有女人的打理显得邋遢和苍老。

红儿是杨简妈妈的名字。杨简在并不十分知情的情况下跟着妈妈到了这个陌生的地方。他在自己家里见过新爹一面，一起到家里的还有一个并不十分熟识的亲戚。妈妈说这个亲戚是她和他新爹的介绍人。他亲爹酗酒抽烟赌博最后死于非命，所以新爹是谁不重要，只要能对妈妈好。

1985年，杨简十二岁。

十几岁离开自己熟悉的家乡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杨简需要一些时间适应。

学校早就开学，杨简半路插入当地一个初一班。他在原来的学校学习十分拔尖，作为插班生学习并不吃力，甚至，他的成绩总是排在很多人之前。

他没有引起过多的关注，像每一个当地小孩子一样，上学，放学，回家就有做好的饭菜放在桌上，一家三口坐好，打开黑白电视机。当时黑白电视机算是稀罕货，不是每个家庭都能买得起，甚至不是每个家庭都有电用。电视机是新爹为了欢迎妈妈和他花血本买回来的。

年纪很小的他明白：新爹是个好人。

这个小地方的人多数守着自己家的农田和茶树，开春播种，入夏收割，年复一年。女人们在农闲时上山采茶，然后回家加工卖出去。他们淳朴，没有嚼舌头的恶习。至多也就是听人说，陈志顺（新爹的名字）娶了一个寡妇，寡妇带着一个孩子。他们并不计较这个孩子是谁，因为他不会碍着谁的生活。他们总能能收到杨简妈亲手做的各种小吃，为此他们还很高兴这个寡妇嫁到了村里。他们都是一群容易满足的人。

杨简知道：妈妈也是个好人。

十二岁的孩子有很多梦想。他想快点交到好朋友，他想在学校考第一名，他想努力学习长大给妈妈更好的生活。虽然现在的生活和他以前相比已经好太多。

杨简家的后面，隔着几亩水田有一户人家。

这户人家有个孩子年纪和杨简相仿，经常光着膀子在几百米外的一个湖里玩水。杨简很多次放学回家经过这个湖边时看见他随手将衣服丢在岸边或者挂在湖边的柳树上，然后纵身跃进湖中。他在水中闭气长达几分钟。杨简觉得他是不是沉到湖底溺水身亡时，他破水而出像一个骄傲的王子。那是一条长长的堤坝，堤坝上种满了柳树，柳条在风中摇曳，像对镜梳妆的女子在湖面上卖弄风情。湖水泛起涟漪，他的脑袋从湖面露出来，杨简才放心继续走。

嘿，我叫雷振。男孩叫住了他。

又是草长莺飞的三月。杨简来到这个村子已经一年了，美好的时光在孩子眼中总是过得那么快。他们已经熟悉如亲兄弟。雷震经过杨简的家，和他一起走上堤坝，顺着堤坝走几百米远到一条大马路上，然后再走上半个小时到达学校。这半个小时的路程，他们要经过绵延的茶山和两个荒废了的坟山，再绕过一座小池塘。

雷振个子不高，黑不溜秋。眼睛很大，放在他小小的脸上显得更大。他的牙齿九曲回环，同学逮着他就笑他的牙齿是艺术品，而且还是天然的，这让他受尽了屈辱。但杨简从来不笑他，为此，雷振很感激。

他随手丢给杨简一个鸡蛋，说：简子，我妈煮多了鸡蛋，我吃不下了，给你吃。杨简比较纳闷的是，为什么雷振妈每天都会煮多了鸡蛋。有时候，他丢给杨简一包零食，说：我爸从城里带回来的，给你尝尝鲜。杨简纳闷的是，为什么尝尝鲜要给他一整包。

杨简在雷振的隔壁班。他俩最大的区别在于，杨简是班上第一名，而雷振是倒数第一。雷振并不气恼，并不觉得和优等生玩在一起有什么不对劲，这个话不多的兄弟给了他别人给不了的理解和关心。他甚至觉得除了学习杨简是和他最有共通语言的人。雷振不笨，但就是学习不好，雷妈妈很无奈，说：杨简你有时间辅导辅导雷振。

杨简：在AB和CD之间画一条辅助线，这样就可以证明三角形ABD和三角形CEF是相似三角形。

雷振：你给我将辅助线画好，我想象不出该怎么画。

杨简：好，你看着，这儿，画一条线垂直AB相交于CD。

雷振：什么叫垂直？

杨简：形成的角为90度。

雷振：你怎么知道它是不是90度？

杨简：尺子画的。

雷振：不是有误差么？

杨简：你就当我画直了好不好，这个题目不是要计较有没有垂直，而是要证明相似。

雷振：那怎么行？

杨简：……

十分钟后。

杨简：明白这类型的题目要怎么证明了吧？

雷振：简子你讲解了这么久，我肯定明白的啦。

杨简：好，我在书上找一个类似的题给你解。

翻书中……

杨简：就这道题，喏，会不会做？

雷振：我想想啊，这个A点，B点……（十分钟后）我不会做。

杨简：……

雷振妈上楼，看见杨简和雷振两人很认真的坐在书桌旁，杨简讲解，雷振静静的听着。雷振妈说：简子你妈刚叫你回家，我说你在我家吃完饭。杨简很不好意思：我要回去了。雷振拉住杨简，说：都这么晚了，就在我家吃饭哈。雷振妈笑着问：雷振今天有进步吧？雷振不语。杨简说：雷振很聪明。

杨简是好兄弟，雷振真这么觉得，要是他说你儿子学了两个小时还是什么题都不会解，雷振妈铁定气得跳脚甚至还会打人，并且会威胁说以后再也不许雷振爸从城里带零食回家。

第11章

雷振是爱水的人，他在湖中像一只灵巧的河豚。水能洗干净所有在学校里的不快和不自信。他坚信，比起有些怎么也学不会游泳的人，他极有天赋。

那个湖中曾淹死过不少人，会游泳的，不会游泳的，不计其数。半年前，他的小堂弟淹死在湖中，那时他还在上学，回家经过湖边看见一堆人围着一起，人堆里一个中年妇女哭得声嘶力竭。

生死似乎是很平常的事，也可能是孩子们忘性太大。没有孩子因为淹死了人而惧怕去湖中嬉戏。家长们叮嘱孩子小心玩水，可是不久之后一切又恢复正常，好像没有人记得曾经淹死过人的事实。

杨简是属于游泳没有天赋的人。

天慢慢热了，春天的气息退去。波光粼粼的湖面在微风吹拂下更显得撩拨人心。雷振忍不住脱去衣服，对杨简说：你给我看着衣服，我下去试试水。

杨简拿着雷振的衣服，背着他的书包，坐在堤坝上，看着雷振光着身子，穿着一条裤衩跃进湖里。

天地万物仿佛静止了般，徐徐微风吹过杨简的耳畔，唰唰的响。雷振在湖里向杨简招手：简子，湖水一点也不冷，你要不要下来试试。杨简说：我不会游泳。雷振说：我教你，很容易的，快点下来，咱一起玩会儿，回晚了我妈又得念叨。

杨简十分向往水中的畅快，可是在学会游泳之前，不说畅快，说折磨也不为过。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总是浮不起来，或者头露出水面脚就不能离地。

雷振说：简子，刚学游泳都这样，不用着急。

雷振以为杨简很着急，可是，他一点也不急，来日方长，总有一天会学会。

于是，当他穿着湿淋淋的裤衩回家时，杨简妈着实给了他一棍子：放学不回家去玩水，你知道我有多担心么！杨简出生之前有一个哥哥溺水身亡，这就是在并不缺水的地方杨简却没能下水学会游泳的原因。只是那时的杨简体会不了妈妈心中的恐惧。

有了开始，加上天气越来越热，杨简逐渐找到了让他跟着雷振下水的更多理由。或者说，他爱上了在水中的感觉，舒适，凉爽，温柔。江南小村庄里，男孩们理应有一份对水的眷恋。

对，就是这样，先屏住呼吸不让身体下沉，然后手和脚这样。雷振边说边向杨简示范，杨简扑腾了几秒钟人又往下沉，出于本能他一顿乱抓，雷振扶住了他的胳膊，但他还是喝了好几口水。

雷振说：你怎么这么笨啊？杨简惊魂未定，喘着粗气。但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笨得可以，跟着雷振都快一个月了，他还是没能学会游泳。

想到自己在学习上那么不开窍，杨简却没有说过他一句重话。雷振也不好意思多说什么：今天就学到这儿。杨简像是受了屈辱般，说，学不会我不回家。

这可不像杨简的性格。

雷振耸耸肩，说，好吧。你先在浅水处练习，我去探探险。说完，雷振就往深水处游去。杨简看着湖中的一个小岛，雷振曾经跟他说过，那个小岛上有奇怪的生物。但是没有小孩子去过那儿，他想成为第一个游泳上去的人。

目测根本无法估计小岛离岸边有多远。雷振往小岛方向游去，他想，觉得体力用掉多半时就往回游，这样一次一次的试验，总有一天能安全游到小岛上。

一个人在浅水处，杨简觉得索然无味。虽然刚才还夸下海口说一定要学会游泳，可是雷震不在，那股拼劲儿卸掉了大半。

杨简等着雷振出现然后上岸回家。半个小时过去，他终于看见了湖面上那颗小小的脑袋，黑点越来越近，杨简舒了一口气，害他提心吊胆的恐惧这才慢慢散去。

雷振游得越来越慢，显然，他已经精疲力竭。

杨简说，天晚了，赶紧的，上岸。

离自己三四米的地方，忽然雷振的脑袋完全沉到了水中，然后又浮起来，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说，杨简，救我，我被水草缠住了。

三四米之外的水深肯定超出了自己的身高，但恐惧感又一次撞击着杨简的心脏，他害怕那个在那挣扎的人就那么离开。杨简往雷振游去，好似一种神奇的力量在帮助他，他竟然潜到水中解开了缠住雷振的水草。在水里的一分钟，他难受，不能呼吸，可是当他看到雷振不再挣扎，他的恐惧感消失了。

雷振对他说：好兄弟，你救了我一命。

一起回家的路上，雷振忽然提了一句：简子，你是不是会游泳了啊？

恍然大悟，杨简这才想起来，刚才救雷振让他不知不觉真正学会了游泳，危机中的本能么？原来真是这样！

危机似乎没有真正解除。回到家里，杨简妈一顿劈头大骂，那么温顺的女人终于动了怒：我到处找你也找不到，我跑遍了你所有同学的家也没看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