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想再多看他两眼,好想……”小梅苍白的脸更加苍白了,上挑的嘴角不屑道,“就凭这群败类也想杀他?”
“他们杀不了你,却知道他是你致命的弱点,杀了他,你也就死了,”江枫恨道,“丫头真够厉害,死了还不让人安心。”
江枫不说话了,他看到小梅又拿出那只黑色的锦囊,小心翼翼倒出几小瓣几近透明的碎玉屑碰在手里痴痴地笑着,“方舒,你一定怨我,怨我一个人独自去背负万劫不复的誓言,那小梅求你,就是原谅我了,也不要告诉我,好不好?”
醉卧小楼。落雁红着眼睛,不安地看着满脸不解的方舒和子榛。
“方舒,小梅早就知道会有现在的局势,但他还是任其发展,看它一天一天走近,他每日都会惶惶不安,这一年来,他在你面前一点也没有表现出来。”
“他……什么时候知道自己快不行了……”
落雁轻叹:“在他杀了吴馚以后,身体里的邪功反噬,日日体如针扎,那日……我见到他时,真不敢相信那人是小梅……”
屋里窒息了。
“他不让我说,吴馚死后你们哪里还能安安稳稳地隐居?他手下的杀手怎么会放过你?你指望所有人都如江枫?他可以背着判名既逃避追兵又保护你,那些人却不可能,因为他们都是瞎子,在他们看到小梅前就被吴馚刺瞎了双目!小梅让我和他一起演戏,我看到他玩世不恭笑颜,轻佻妩媚的神态,听到他犀利刻薄的言辞,感觉到他浑身散发的濒临绝望的蛊惑,再目睹他蹲在墙角一点一点去摸被他摔碎的玉片,我好想冲口而出,小梅啊,你不要再折磨自己啦!”落雁大哭道,“可……当我看他转身时,眼里头翻滚地哀求和焦急时,我真的没有办法……我真的没有办法拒绝……若不答应,他撑不了多久肯定会倒下去,那这一切岂不付之东流?可我真的不忍心戳破……”
“我要回家。”
“你说什么?”子榛大跳起来问,他真不知道方舒脑袋里装的是什么,“你还不去找小梅,落雁……落雁肯告诉你大概是因为……小梅他不行了!”
“我要在家等他,”方舒平淡地笑,“带我走。”
“嗙!”一只漂亮的茶盅摔了个粉碎,落雁张大嘴巴盯着方舒离去的背影。
小梅,你知不知道,我真恨我自己不能保护你,我真想和你离开这个喧嚣炎凉的世界,天下之大,难道找一个容身之地真那么难吗?上苍啊,你为何要剥夺两个相爱的人辛辛苦苦攒来的幸福!我们,只是想要个简简单单的生活……
方舒对方东流说:“我爱上了一个人,想必你也知道吧,我就是和他一起私奔,我们在一起很快乐,而且我一直在上面,是唯一一个完完全全得到他的人,你只是在他身下的一条狗,甚至连猪狗都不如!”
“我打死你个畜生!他是谁!是谁啊!”
“我爱男人,只爱他,”方舒晕晕阙阙道,“我的……小梅。”
“啪!!!”
“拿绳子和鞭子来!我要打死这个不知廉耻的畜生!”
“老爷!!!求您不要!舒儿……舒儿是您儿子啊!老爷!我给您跪下了!舒儿!快给你爹磕头认错!快啊……”
“我没错,没有。”
当鞭子一下一下落到身上,当鞭声越来越闷,当疼痛越来越渺小,当黑暗渐渐袭来,方舒笑了。可笑的还有,他竟然看到亲爹眼里燃烧着妒忌的怒火,铺天盖地的怨气。
小梅,你为何要当着我的面摔碎梅花玉?你知不知道我的心好痛……我们说过要一起万劫不复,我的小梅啊,心锁在一起,我怎么会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所以,你不要怪我一直守着你……小梅,我唯一不知情的,就是你要为我而死要抛下我……
原来,一切,不过如此。你不想我死,可我如果连死都不能,我还能作什么?你忘了我曾许下的诺言,你忘了我们在花灯下的祈愿吗?我怎么能让你一个人去踩冰冷的黄泉路,喝忘了一切的孟婆汤?生生世世生生死死,我都会追随你的脚步,在一起,永远在一起。
小梅,我太爱你 ,我下不了手杀你,所以我选择被人杀,我知道你爱我,一切为了我,可那种好,我不愿意要,我只想要你。小梅,既然今生方舒不能抓住你的手,那方舒会在黄泉路上等着你,和你牵手走过奈何桥,看彼岸漫天开放的曼珠沙华。
小院。
“方舒!哇……”
江枫擦着小梅的嘴角:“小梅,原谅我的自私,我没有陪在方舒身边,我想看着你,就这样,像这些天你昏迷,我静静地守着你。”
“方舒……我要去见他!”小梅发疯似的踉跄下山,身如被千万只蚂蚁啃噬一般疼痛,他的心却空了,感受不到一直和他锁在一起的心跳了。
小梅看到大树下斑驳干透的血痕,天地轰得塌了,方府上下没人敢拦这个满身是血的绝代美人,所有人都听到他嘶声力竭的一声凄惨的吼叫,犹如猛兽食人般的疯狂。因为爱,我的防线不堪一击,溃不成军,因为爱你,所以我必须有自知之明,方舒,你就怪我吧,你恨我我才会安心,我离开你,奚落你,伤害你,可你为什么总是一言不发默默守着我?求求你,一直守着我,我要你一直守着!我不要你出事!
“方舒在哪里!!!”
“哇……”九儿大哭道,“柴房,二少爷被老爷关在柴房里!”
小梅看到一个血肉模糊的人躺在干草堆上,枯黄的稻草上写满黑色的印记,那是他心爱之人的血啊!方舒在对他笑,安然满足温柔笑,好像在说:你来了。
小梅紧紧地抱住冰凉的身子,颤抖地将唇贴在惨白的裂唇上,一遍一遍轻轻地吻着,一滴热泪掉进方舒半挣地眸子里,那眸子如阳光般耀眼,似水一般透亮澄澈,闪耀着灼眼的光芒。
摸出锦囊,和方舒食指扣住整合在一起的玉,小梅说:
“舒,我摔碎的不是玉,是我的心,碰在石壁上那一声响刺进我的心,在那一刻我的心就死了,被我自己杀死了,我再不可能爱上别人。那到底是什么东西,为何这般辛酸,这般艰难,这般痛苦,哪怕还有一丝一毫的气息,到死了都不肯放手,到死了也是甘心,这……就叫爱。舒,我这一生很短,不过二十年,在前头我一直恨,在后头一直爱,恨了十五年,爱了一辈子,你给我的一年多,就是我岑小梅最快乐的一辈子。四岁开始恨欺负小凡的人,恨抛下我们的双亲,后来恨我师父,最后恨我自己,为什么没有命多陪陪你?”
小梅摇着方舒冰凉的身子,一遍又一遍摇着,“舒,你不愿意听我说话了吗?你为什么不搭理我?你一定是气我摔了玉还把你赶走,对不对?舒,你说话啊,你知不知道我亲手把玉摔碎的时候有多痛,看着你低头一小块一小块把玉捡起来窝到手心,我不敢看你,我的心在颤抖,我怕我把持不住去抱你,去告诉你,我爱你,深深地爱着你,我只能对你笑,你不知道我的心在哭,泪水流进心上的伤口,痛到让我抓狂……舒,你听到没有啊,你回答我……”
方舒像是笑了,小梅迎了他微开的唇。
透过厚厚的墙,隔了几重院子,方东流心惊胆战听到一声撕心裂肺长吼:“啊……”
等方东流回头,一把明晃晃的刀无声无息划破喉管,血如柱涌。
小院梅花树下,漫天飞絮,小梅紧紧抱着他,翻腾的火海映照在他绝美的眸子中却美得如静静流淌的溪流:
“舒,这二十年来,我只后悔做过一件事,就是扯下了你蒙在眼上的黑布带,看到了那只清澈透亮的眼睛。”
“如果相遇可以重新安排,如果誓言可以修改,,我希望此生你不曾遇见过我,我们不曾有过誓言,或许这样,你就不会在大好韶华里逝去,才不会生活得如此艰辛,你或许可以和普通人一样简单过一辈子……”
“可是现在,我不想再去想这些了,你等着我,以后再也没有什么可以阻隔我们,舒,我们一起走……舒……下辈子……”
曼珠沙华,花叶既不能同生同长,那就在叶儿枯萎时花儿也不要开放,我们一起凋零……
——正文完——
10.番外
我叫华卿,那个孩子来找过我,那年,他十六岁。记得是个盛夏午后,蝉鸣鸟叫,蝶飞蜂忙,我金陵华府来了一位少年,素衣洁白如雪,乌发柔亮飘洒,裙褶边上点了几枝孤傲的墨梅,整个人让我眼前一亮,清爽如甘冽之泉,那张脸美得不可方物。
我看着如梦中相仿的容颜,一时分不清是真实还是虚幻,一晃,十六年了,我无时无刻不在思念他,也就是这个孩子的父亲,夕回。
这么多年,我不知自己在等着什么,我好像坚信他一定会回来找我一样,可他一直没有回来。
这些年我虽然快乐,儿孙满堂,却一点也不幸福,能给我幸福的人不在身边。和他分别以后,我已经失去了爱恨情仇的能力,灵魂被抽空了,徒留一副感知冷暖的躯壳。所以,当我看到这个孩子第一眼时,竟有一种错觉,像初见当年的夕回,那年,朝堂内外都管他叫岑探花,也是那年,他之于我,可望不可及。
那个孩子问我,他的父亲在哪里。和夕回一样耀眼张扬的美貌,扉然眉宇间添了几分邪气,整个人看起来比夕回有精神,流转目光灵动如淙淙溪水,他父亲的目光总是深邃如海,在这般年纪后,几载已知名海内。
那个孩子殷殷切切的眼神外还有一样东西叫恚然不平,他应该怨恨,又怎么能不怨恨呢?
我说,我一直在等他回来共享天伦,他曾许诺。
他拿手指抵住我的喉咙,问我:他在哪里。
看起来他的功夫很好,不知这些年受了多少苦?十六年前回金陵以后,就再也没有他们母子的消息。
我神思地笑了,对他说,在我心里。
他的笑不像夕回那样迷人,晃得人移不开眼睛,却能让人错乱心智,不敢逼视。可我的心已经被夕回填满,乱我心者天涯无处寻,又怎么会受蛊惑?
看到我淡漠的眼神,他对我说:不要这么温和的对我笑。
我说,你和他一点也不像。
他轻蔑地笑了,只对我说:如果他死了,那也省了我去找他报仇,生了我又不要我,我倒还一直想看看迷住他的人是谁,原来罪魁祸首是你。
我心痛地想到了,当年自己愚蠢的计策,却不曾料到到头来似乎反了过来,变成了要我快乐的活下去,可夕回又在哪里?
我对那孩子说,我把你母亲当成亲妹子照顾,她对你爹有意,我那时命不久矣,不愿他随我而去,便要他娶你母亲,照顾小凡,不料世事弄人,不待你母亲临盆,他竟去那樊笼般的深宫大院里寻我,却不让我见他最后……哎……不和你说这些,你大概恨我吧?我总怀着一份痴念,坐在那三楼临窗的位子上等着他回来,一如很多年前他在那里等我。
那孩子生气了,他说他不信爱情,不信任何人,只信自己,他还是不停地问,岑夕回在哪里。
在哪里?在哪里?我手指着屏风后,那里有一幅画,纸已泛黄,那人的容颜却定格了二十几年,静静地在那画里,在我的血液灵魂里。
那孩子看到那幅画时,怔怔地站了半个时辰,然后对我说,要那幅画。
我的心深深地回味这二十几年的光阴岁月,淡淡得笑道,可以。
那孩子还问我:你就没有一点不舍?眼神里颇有忿忿不平之意。
我笑着说,它一直在我心里,不离不弃,始终如一。
那孩子似懂非懂不再言语,只是卷好那幅画。
我看着他的脸,他的笑,他的嘴角,他的脖子,他的衣料,他的一切被卷进画里,蓦然地落寞,又欣慰。
我问那孩子,你叫什么。
他笑了,妖冶地笑道:小梅。
我若有所思说笑着说,你身上的香味和梅花很像,小梅,岑小梅,你真像一枝梅花,你爹最爱梅花。
小梅临走时淡淡地说了一句:我到死也不会原谅他。
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小梅,也没有他的任何消息,我时常在想,父子哪有真正的仇恨?而我,还会在这里等那人回来,不论春夏与秋冬,繁华与苍凉,我都会一直等,等他回来找我,我的爱人,夕回。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