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凤兰自己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怎样在那一瞬间就到了雪融身边的记忆是没有的,直到城下射上来利箭,司徒雪融护着他靠着城墙蹲下躲避的时候,才回头盯着那死不瞑目的北漠士兵,然后看看自己的手。
那剑前一刻还在自己手里,他再转首看城东,那边已经有不少士兵手握火把在烧绳索了,那里是他刚刚站着的地方,那么遥远。
司徒雪融已经站起来继续指挥,凤兰却仍旧有些耳鸣,靠着城墙坐了一会儿,弓身去取那把剑,用力抽了三次才从那尸体里抽出来,完全不能想象刚刚是哪来那么大的劲儿把它戳进去的。
吸了口气回头,局势已又有了新的进展。
火烧绳索极为有效,北漠士兵不再能够像之前一样从墙头疯狂涌现,新一批大石和弓箭也被运到了城楼,守军不断向下落石放箭。
曙光再现的时候,城上城下已经恢复了寂静,尸体冰冷横陈,北漠的大军已悄然撤去。
凤兰默默清扫战场,那么多死状甚惨的士兵在昨晚之前还是鲜活的生命。
旁边一人抬起了一具尸体,凤兰过去帮忙,抬眼一看正是某个经常当面对他指指点点的人,那人也看着他,不再是寻常那般嘲讽地勾起嘴角,而是垂下眼乖乖和他一起合力搬了尸体。
毕竟第一次看到那么多死人,忙到中午却仍旧没有一点食欲,城墙上只有零星几个士兵在擦拭壁上的血迹,凤兰目测城墙东西的距离,卯足力气跑了一趟,再次证实了自己确确实实没有昨晚那样的速度。
只能有那么一次吧,而且只有雪融才能让自己瞬间产生那么强大的力量。
凤兰靠着墙滑坐下去嘿嘿嘿笑了两声,果然别人怎么看他怎么说他都无所谓,一次也好,能够挺身而出亲手保护他,感觉真好。
凤兰没想到的是,他在军队里的名声在这次战斗后有了变化,不是因为他救了司徒雪融一命,而是因为他灵机一动的「用火烧绳子」。
北漠士兵骁勇,不依赖于云梯一类的器械,攻城就靠绳索钩镰。他们特意从远辽引进了一种韧性极强的藤类植物,这类植物很难被割断,在远辽甚至可以用来打磨石器,然而这植物的缺点就是本身油脂含量较高,比其他植物更易燃。
凤兰不知道当初是因为觉得植物都怕火才提出火烧,还是眼前正好放着支火把,反正抓住这一点基本上是歪打正着了。
在刘青勉为其难地拍拍他肩膀说「你算是立功了」的时候,凤兰还觉得又被讽刺了,后来偶然听到一群士兵聊天说到「若不是凤公子解决了绳索,那晚真不知道能不能守住」的时候,才知道自己做的事情对战事确实起了积极作用。
司徒雪融则从那之后就有点儿怪,凤兰隐隐这么觉得,可看说话做事又算正常,说不出到底哪点不对头。
红珠城内的气氛也不轻松,北漠军在五十里外安营扎寨虎视眈眈。
「罗琛」这个名字从那晚起成了雪融和刘青最为头痛的话题,他便是那晚发动夜袭之人,北漠王妃的弟弟,用兵诡异又有惊人的勇气和胆识,年仅十六就成为北漠主力军副将,可谓英雄出少年。
雪融从那晚之后就一直浅眠,稍有动静就醒来,凤兰很在担心他,一日入夜后醒来发现他只着单衣坐在窗口,看明月当空想什么想得出神,眉头紧蹙间一道凹痕平添了几分沧桑。
「雪融,在想什么?」凤兰拿起衣服给他披上,心痛他不爱惜身体又舍不得责怪。
「我在想……为何罗琛那样的奇才不降生在我华都,偏偏为北漠夷狄烧杀抢掠助纣为虐?」
「他既然已经身为北漠人了,你在这惋惜有什么办法?」
凤兰隔着衣服搂住雪融,替他系好扣子:「别想那些无谓的事情折腾自己了,过来好好休息吧。」
「凤兰……你知道吗,我没有轻敌,我事先是做好准备预防北漠夜袭的。可尽管做好准备,仍旧被攻得狼狈,如果我没有……那现在恐怕,恐怕已经……」
「你做了准备,所以守住城了啊,」凤兰转身点起了蜡烛,知道今夜大概是睡不成了,回头见司徒雪融的表情好像在沉思又好像快哭出来一样,揽住他柔声问:「还有什么想不开的?」
司徒雪融摇摇头,凤兰也不逼他,就等着他自己开口。
「……要是跟你说我从前每战必胜,从未吃过一次败仗,你信吗?」
半晌司徒雪融轻声道,好像千万思绪郁积心中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地方,将头埋在凤兰肩上絮絮道:「原先那些跟着我南征北战多年之人,都知道在我面前,没有敌人能笑得出来。我一直没怕过任何人,从没像现在这么怕过。」
「你是害怕罗琛吗?」
「怕啊,怎么不怕。大家还都相信我,可是这次局势差点就不是我能控制的了,死了很多人,或许会死更多,或许红珠会被攻陷。我不敢相信,在明明已经做好准备的情况下,居然有人能只靠强攻把我弄得措手不及……」
凤兰感觉到雪融的身体在发抖,更加紧抱着他轻抚安慰。
「我知道……呵呵,你要笑话我了,哪有带兵打仗常胜不败的?可是……凤兰,他让我看到了过去的自己,年幼无知却几番大胆涉险屡建奇功。
「那时候我也曾经大败许多久经沙场的老将,现在却换我被一个小辈差点逼上绝境。我怕他,而且不甘心……
「年纪越大,越发现肩上的责任很重,将士们的生死命运全依赖我一个决定,当年的锐气我已经找不到了,因为我知道万一我做错了,那么多无辜的人的生命和家庭就要毁在我手里。真是……真的是……」
凤兰轻叹一声,正准备说什么,司徒雪融却已喃喃道:「对不起,我知道、我知道在这个时候不能灰心不能逃避……凤兰,只是我心里很乱很难受,你让我靠一下,一下就好……」
夜风吹过,树影婆娑,下起了零星小雨。瓦片上的寒凉湿意和沙沙雨声透过窗户纸,凤兰轻移半身,替司徒雪融挡住寒意,默默支撑着他。
北方广袤的月下大漠,孤城千里,城墙上影影绰绰,营地里睡着的人们正梦回家乡,而醒着的人们若有所思。无垠中,所有人心中都守着一片自己的土地,孤独徘徊,或沉默逃避。
司徒雪融在淡淡的幽香中抱着凤兰,在他自己的净土中平缓着呼吸和心跳,有一个人在身边,只要伸出手就可以给他勇气和信念,一次次救赎。
「雪融,不要对自己要求太严苛了,你可以迷茫可以害怕,没关系的。我会陪着你,别把所有的悲哀和过错都加在自己身上,你已经做得很好,可以问心无愧。」
「我可以吗?即使有人会因为我的错误决定而死?」
「这是打仗,没有办法的吧!」凤兰捏捏他没有肉的面颊佯怒:「我啊,虽然不是你手下的将士,但也觉得有你在便看到了希望。雪融,相信大家都抱着同样的信任,从来没有人要求你不出错,我们跟着你是因为知道你是个好将军,相信你最终可以为华都带来和平和安定。」
看着司徒雪融楞楞的表情,凤兰脸上泛起一抹红晕恼道:「我词不达意,总之你明白就好。」
在他转身吹熄蜡烛的时候,听到身后雪融轻声道:「凤兰,谢谢,谢谢你。」
「嗯,早点休息吧,明天还要早起呢。」
凤兰红着脸拉起司徒雪融回到床上。
之后的半个多月,罗琛时不时带兵前来骚扰驻军,却没有再次像之前那么认真地攻城。
司徒雪融认为这不符罗琛的性格,让士兵加紧防守不可松懈。紧接着北疆的天气在气温骤降之后迎来了极寒,司徒雪融命令士兵从城墙往下浇水,水在严寒下很快凝结成冰,给城墙裹了一层冰雪外衣。
罗琛对着光滑的墙壁干瞪眼,亲自出马在城墙下大骂司徒雪融不敢公开应战,是胆小鬼是懦夫。
那日司徒将军大早就跑得没影,凤公子找他一路找上城墙,听得下面居然有人在讲他家雪融坏话,本来骂架就是他的长项,现在手到擒来,立刻在城墙上叉起腰回敬。
第九章
凤兰一伸头和罗琛四目相对,两个人都楞了一下,皆心道:这人的相貌倒生得很好。
当然连珠炮一般花样百出的对骂还在继续,长得好有何用,仍旧相看两相厌,这边一个「娘娘腔」,那边一个「绣花枕头」。
最后是罗琛被凤兰绕进去了,主题从「司徒雪融如何如何」完全走样成了「你这个娘娘腔如何如何」……
凤兰骂架从来思如泉涌,不用像罗琛一样费脑子,况且现在是罗琛在用华都的语言,就更难为他。
凤兰骂累了想喝口水,回头一看,刘青正提着个弓站在他身后笑得直抽,不禁心道我在这里累得半死你倒轻松。
再看看将士们全都拿着弓箭,凤兰突然生了阴险的念头。
其实如果是花香楼老鸨或者凤仙姑娘那样了解凤兰本质的人就不会觉得突然,因为但凡损人利己的事情都是凤兰能干出来的。
他趁着和罗琛努力斗嘴,城下北漠士兵笃定上面不会出城应战都松懈下来的时候,偷偷回头对刘青说:「让大家就位,准备放箭。」
刘青当时就楞了,在对方叫阵的时候放暗箭,在战场上可是叫人鄙夷耻笑的做法,然而此刻凤兰已经做出了「快行动啊」的手势,继而刘青惊讶地发现士兵们居然听凤兰的,开始有条不紊地蹲点搬箭。
罗琛毕竟出身好战的民族,高傲的血液灌注在血脉里,觉得司徒雪融当缩头乌龟连日不开城门还往城墙上泼水说出去已经够丢人了,根本没想到对方居然放箭。
他的武艺是挡得下来,旁边亲兵则被射下马好几个,早就听说华都人奸诈,气得他恨不得飞上城楼找司徒雪融较量一场。
箭雨漫天落下,此刻就算罗琛再骄傲也不得不勒令部下撤退。
仍在愉快高叫着「继续放箭」的凤兰推了看着城下一片混乱发呆的刘青问道:「你们这的神射手是哪一个?」
刘青张望了一下四周,指了指自己。
凤兰撇撇嘴,给刘青手里的弓搭上羽箭道:「瞄准罗琛,你不会有误吧?」
刘青很不能认同地看了凤兰一眼,凤兰不耐烦道:「这种时候还讲什么妇人之仁?千载难逢的机会你不干掉他,难道等他有一天回来干掉你?」
刘青被他这么一说,神色一凛,箭已离弦。
凤兰看到那枝箭直直射入罗琛后背,大叫:「好箭法!」
可罗琛抖了一下并没有立刻掉下马,凤兰便当即又抽了一枝再给刘青,刘青果然是神射手,再中罗琛后背,只见那人抖了几下倒伏在马背上,凤兰再赞:「刘大人,你不错嘛!」
这样不费一兵一卒又歼北漠四百余人,凤兰正得意,刘青跟他说了句「今天的事情完全是你做的主,万一将军怪罪,可不关我的事」又把他弄得有点郁闷。
明明赢了,刘青还把责任推得干净,可见这不是什么好事,凤兰局促不安起来,自己毕竟对打仗什么都不懂,这么做,万一给雪融的名声抹黑或者招来报复,那罪过就真大了。
至于雪融将军干什么去了,其实很不可思议。
虽然北漠大军驻扎不远,可红珠城的日常生活仍在继续,市集生意兴隆,民家炊烟袅袅,今晨大将军路过城门盘查的时候,正好有户人家是从频迦来走亲戚的,旁边的守卫问职业,人家说是卖糕饼点心的。
冰封了城墙,再加之之前上游河水淹红珠的工事已经尽数毁去,司徒雪融总算可以在城内安心几日,又巧遇凤兰家乡的人,大将军就跟着卖糕的老头去学做芙蓉樱草糕去了。
凤兰对北漠军队做的损事,像长了翅膀般在红珠城里飞快流传,那时候司徒雪融自己做的糕点才出锅第一笼,他正在试吃,差点没因为旁边瞎子说书先生的场景再现给噎死。
「话说,凤公子弯弓搭箭对准罗琛,罗琛仍旧未及反应,那箭就『嗖——』地,呜啊,看官你道怎的?那箭正中刚刚射中的第一箭箭尾,劈开原先那枝箭,又准准地……」
市井流言永远张冠李戴而且夸大其词,司徒雪融虽然不认为凤兰能突然学会射箭,也知道肯定无风不起浪,把樱草糕包好就急忙回去了。路上他就遇上了刘青,被他把实际情况没有夸张太多地说了一遍。
「虽然不妥,然而身在其职,凤公子说不能留着他作为将来的祸患说的也没错,还请将军不要太责怪。」
凤兰不在场,不然听到这话一定觉得刘青是受了太大的刺激精神失常,因为就算他当着刘青的面夸了「好箭法」,背地里肯定也不会讲他一句好话,绝不可能像刘大人一样公私分明。
凤兰正在屋里来回踱步,因为刘青所谓「将军说过罗琛只是个乳臭未干的孩子,天真地被利用了而已,你迫我趁其不备对其赶尽杀绝可谓残忍,如果将军怪罪下来……」云云,这时门响了,司徒雪融提着纸包走了进来,凤兰便如久候帝王的嫔妃,满脸堆笑战战兢兢地迎上去,不敢随便说话。
「行了,我知道你今天都干了什么了。」司徒雪融少见凤兰这么胆颤心惊,笑着把热腾腾的纸包递给他说:「尝尝看。」
「我没做错什么大事,对吧?」凤兰如获大赦:「你不觉得我很穷凶恶极,对吧?」
「兵不厌诈,你的所作所为并没有错。」司徒雪融想了想,笑笑说:「刘青朝中几年都在当文官,虽然做事正派,也难免染上迂腐,近来则是连我的想法也僵化了,倘若今天是我在城上,恐怕也就是不搭理他们,没有想过可以用你这种方法。」
「没错的意思是,算是做对了?」
「做对了,毕竟我们的目的是打胜仗,不是空落个仁义的好名声。」
「做对了啊!」凤兰一放松就得意忘形:「我就说嘛,刘青说这做法阴损,其实比这更损的招我还有呢。
「直接派人去重金贿赂北漠王身边的人,让他们说罗琛的坏话,反正这人年纪轻轻就平步青云,对他不满的人肯定多,再加上他骄横不懂事,想要文臣罗织罪状太简单,道样兵不血刃,他就被北漠王砍头了,换一个没用的将军来,我们岂不是轻松?」
司徒雪融转向凤兰,眼神里有一抹相当吃惊的神采,凤兰讪讪笑了两声:「怎么,是不是太恶毒了?我也只是说说而已……」
「不不,虽说古往今来多少忠良就是因为奸人谗言而饮恨功亏让人嗟叹,然而这确实不失为一计良策。
「北漠王性格多疑自负,若能好好利用,在收复失土的过程中可以事半功倍,也许不需要几场大战牺牲无辜,只要北漠内部勾心斗角,就自然能够削弱其力量,涣散其军心。
「凤兰,你的主意总是令人醍醐灌顶,」司徒雪融微笑着说:「你在我身边真的帮了我不少。」
凤兰听了这话很是惊喜。
「简直可恶!」
突然门口传来的声音让两人都惊了一下,刘青掀了帘子进来一脸怒意抱怨道:
「从盐海来的粮草缓至了三日,我派人去催,你猜怎么着?该死的军备王之超居然说我们的粮食被赫连渊借走了,奶奶的赫连小子要养兵我们不要啊,这样一搞我们十几万人要怎么开锅!那个从以前就黑心的王八蛋……」
司徒雪融只问:「我们的存粮还够几个月?」
「一个月左右……还是撑得住的吧……」
司徒雪融就摆摆手说:「赫连驻守的北疆城没有红珠繁荣,也比我们更接近北漠主力,道路崎岖城池工事不牢,或许确实需要加大粮食库存。没有事先打招呼确实是他的不对,可是非常时期……就暂且算了吧。」
「将军你就是太纵容他!」
刘青不满道:「当年我和他在你身边时,他总不听教训,给你惹麻烦你也不训斥,现在好了,这小子靠着淑妃的裙带关系挺能爬的。
「当上将军之后大仗没打一个,居然来抢粮,分明不把我们放在眼里!我最恨的就是这种得志猖獗的小人……看我下次见到他不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