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雪融疑惑着,在他发楞的时候,凤兰已经麻利地帮他把衣带系好,看他还有些茫然,凤兰把他的长发挑起来,一边梳一边清了清嗓子说:「小爷昨天晚上……嗯,那个……反省了一下。」
凤兰干咳了一声,继续道:「我好不容易跟来了,什么都不能帮你,兵书布阵一点都看不懂,你每天忙得要命我无所事事,所以……所以脾气才会有点不好……」
凤兰费了好大的力气,脸涨得通红才不情不愿地嘟着嘴说道:「现在想了好久终于想通了,我起码能照顾你的日常生活,让你放心去研究该怎么打仗吧……所以以后烧水暖床做饭的事情我来做,只是你……你……你……」
凤兰说得费劲,司徒雪融何尝不是听得费劲。凤兰突然说出这样不像他说的话,司徒雪融也难免被他的窘迫感染到,低着头紧张地揪弄着衣摆,然后凤兰突然就这样停了,他不禁还是要问:「什么?」
「没什么……你当我什么也没说好了。」
凤兰满面飞红,飞快地替司徒雪融扎好了头发,转身便去拿碗盘:「好啦好啦吃饭了!」
司徒雪融低着头拿着筷子,在糕点甜甜的滋味融化在嘴里的时候,眼睛微微弯起,暖意直到心底,余光看着凤兰黑黑的脸色,忍不住还是抿嘴笑了。
从这天起凤兰就担起了「家务活」的重任,在大将军出外巡查或谋划行动时,一脸受气相地劈柴烧水做饭打扫。
刘青故意在他面前斜着眼、负手来来回回好几趟,其他的将士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得来了「将军终于发威,罚那个细皮嫩肉的家伙做苦力去了」的传言,每天看着凤兰幸灾乐祸。
甚至凤兰到粮饷处去,厚着脸皮磨一些新鲜蔬菜水果给司徒雪融另开小灶,还要被怀疑是贪吃,气得七窍生烟,可是每晚听到司徒雪融对他说句「辛苦你了」,他又觉得这一切还是值得的。
真是……怎么感觉自己越来越像是司徒雪融的妻子了。
凤兰足不出户,华都军队已经和北漠有了几场不大不小的较量他也不知道,直到有一天司徒雪融挂了彩回来,才深知他们这里不是他想象中的安逸大后方,而正在风口浪尖上。
司徒雪融只是胳膊上被划了一道几寸长的伤口,凤兰就念叨了好几天,拿干净的布料裹得像个粽子。
司徒雪融一不注意,他就溜去跟刘青找碴:「为什么你们将军受伤了,你却毫发无损,你这做副将的是怎么保护他的?」
一来二往的,凤兰早就发现刘青其人长得还挺正派憨厚的,人品可真不怎么正派憨厚,嘴更是不饶人,这次更是印证了这点,刘大人再次一句话把凤兰堵得哑口无言。
刘青说:「凤少爷要是有本事,自己上战场保护将军啊。」
凤兰气得跳脚,当晚就点起蜡烛,缠着司徒雪融跟他讲点「该怎么带兵打仗」的事情。
可是这种事情那是一时半会儿说得清的?司徒雪融拿了图,凤兰还算能看懂,可是稍稍用了几个棋子开始布阵,凤兰就只看得到满纸的黑子白子,怎么就包围了怎么就歼灭了,死活看不懂。
「战争主要讲究势、时,术。势,为环境形势的发展变化;时,为根据形势的发展变化而运作的最佳时机;术,为灵活的战术。古书云,明于借势,情于融势,攻于揽势,智于造势。运势得当,可不战而屈人之兵。」
这已经是司徒雪融关于战争最基本最简略的心得,凤兰倒也不是听不懂,只是再也不能深入了解了,理论与实际状况联贯着想了一会儿问:「『不战而屈人之兵』,这就是你当年驻守边疆,北漠不敢进犯的原因?」
「嗯……如果当年可以留下来就好了。」司徒雪融若有所思:「北疆的百姓就不会遭受北漠的铁蹄蹂躏。上次我带人去了北边的一个小村庄,全毁了,一个人也没有。几年前……那里还有很多人生活着,很和平幸福的……都是我不好,我想保护他们,却不能保护到最后。」
司徒雪融这么说着,凤兰似乎就看到了一座村庄,有很多小屋和淳朴的人民,牵着牛羊和乐融融。
接着,美丽的画卷被撕裂,夜幕下战火熊熊燃烧,女人和孩子的哭声回荡着,接着一座生机勃勃的村子转眼化为灰烬,断壁残垣被大漠的风沙侵蚀。
曾经那样的美好,在雪融不得已放手之后,覆灭得彻底。
「那不是你的错啊……」凤兰看着司徒雪融表情悲切的侧脸,轻声安慰。
司徒雪融抬起头看着前方,起誓一般道:「这次,就算战死在北疆,我也一定要把北漠大军逐回大漠以北,让他们永世都不能重回华都,让北疆的百姓千秋万代得以安宁!」
一席话荡气回肠,凤兰坐在他身边有些微醺的恍然。忽然觉得这个看似寻常的男人好不平凡,这个人守护过的、要守护的,他做过的和他要做的,都让凤兰觉得自己曾经的人生无比渺小。
能不渺小吗?局限在自己的小圈子里,尽干些无聊的损事,自负美若天仙,吃定司徒雪融这种凡夫俗子一辈子要仰视自己。
现在回头想想,那种趾高气昂的优越感究竟从何而来?是来自肤浅和狭隘吧,其实司徒雪融从来没有任何地方配不上他,是他自己配不上雪融呢。
那人没有吸引人的外表,却有醇厚温和的性子,有点儿傻,总是先考虑别人再考虑自己,连不断付出都毫无章法也不求回报。
这样的人,让人在和他相处之后没有办法不想着念着,直至感谢上苍,这样一个有着让人仰视让人追随的心灵和气度的男人居然是他的人。
何其有幸,此生能遇到你。
你安心驰骋沙场守护黎民百姓,我不会再给你添任何麻烦。
凤兰眼睛里闪过深沉的坚定,握住司徒雪融的右手,手掌有着被武器磨出的老茧,掌心的纹路也清晰可见。
「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看着北疆的和平在你的守护下到来的。」
军队又向北推进了一些,凤兰默默做着自己分内的事情,却也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
整个兵营的所有人,无论是表情还是神态都变得严肃,之前偶尔可闻的欢声笑语也少了很多,气氛压抑得有如天边乌云。
天气已经有了些秋的凉意,司徒雪融接连几日直到半夜也没回帐篷,凤兰每天抱着披风站在主帐外面等司徒雪融,谁劝也不走。
「对不起啊凤兰,」司徒雪融经常忘记时间,每次出来看到漆黑的天色和带着困意微笑着的凤兰都要很抱歉地解释:「五日之内无论如何要把红珠天险攻下来,否则今后……」
「没关系的。」凤兰把披风披在他肩上,笑笑拥着他往回走。
凤兰知道他累,把他送上床直接道了「晚安」,谁知司徒雪融却不睡,推了推他。
「怎么?紧张得睡不着?」
司徒雪融摇摇头,拎起凤兰颈上的香囊闻了闻说:「无论什么时候,你身上都有这种甜甜的香味……」
这句话听着像是陈述又像是抱怨,凤兰才想起之前香囊的事情司徒雪融好像挺介意的,按理本来也该在两人之间生出点事端,却因为突如其来的战争被淡忘了。
没想到雪融此刻提起它,虽然不是十分情愿,为了稳定大将军的心情,他还是很豪爽地说:「这个……雪融你要是不喜欢,我以后就不戴它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讨厌这个味道,」司徒雪融往凤兰身上靠了靠,脸色洋溢起一丝略带幸福的怀念:「其实反而是因为这个味道,我在苍寒堡才惊鸿一瞥就下决心要你过来……」
「是因为这个?」凤兰惊讶,他一直以为司徒雪融看上的是他的相貌,不禁提起香囊放在鼻子上面,皱着眉不甘心道:「香是香啦……我没觉得有什么特别……」
「这种香味让人神清气爽,很清新也很舒服,像能把人身上的疲倦和劳顿都带走似的……」司徒雪融笑着亲昵地在凤兰身上蹭了蹭:「我那时以为这是你天生的味道,才想说我一定要把这个人留在身边。」
「是吗?现在发现不是我有香味,而是香囊的缘故,觉得后悔了?」凤兰半坐起来把前额顶着司徒雪融的额头磨着,司徒雪融低低笑了两声,凤兰觉得这人着实可恶,重重地吻下去。
一个吻厮磨了许久,司徒雪融问凤兰:「可以把香囊让给我戴在身上几日吗?这样在战场上面,就觉得好像你在我身边一样,这样就算……就算……」
「不干!」凤兰把香囊塞回领子里说:「你这话说得怎么听怎么不吉利,况且你上战场,小爷自然跟着上,哪有在后面当懦夫的?别跟我说不行,你要心里真想着我,就别拿个别人送我的东西戴在身上添堵,我站在你身边不至于辱没了大将军你。」
「……后天的战况会很凶险,凤兰你根本没受过训练,刀剑无眼,我怎么可能让你去?你啊,乖乖在营里待着等我回来,千万别乱跑。」
司徒雪融说的在理他是知道的,如果他逞匹夫之勇真去了战场上,也只能做炮灰,说不定还会倒过头来变成雪融的绊脚石。
算了,凤兰叹了口气,把香囊解下来给司徒雪融戴上,凶恶地告诫他说:「这可是我很宝贝的东西,要是弄脏了弄丢了,你就别回来见我了!不对不对,就是弄脏了弄丢了,你也得活着回来跟我道歉,你听到没有?」
「谢谢你,谢谢。」司徒雪融把香囊贴在前胸说:「凤兰,你给我的东西,我一定会好好珍惜的。」
凤兰抱着他躺下,心想有些对不起唐黎,可是也默默感谢他,因为这个香囊他才能够和雪融相遇相知。
缘分像一条看不见的丝,什么时候把两个人解开,再什么时候把另外的人结起来,永远是个很奇妙的东西。
攻城是在第三天的午后,空气里可以感觉到暴风雨到来的前兆,西边的天空一副黑云压城之势。
在司徒雪融举起明晃晃的剑的同时,两方阵营战鼓声大作,声震如雷。
列队整齐的骑兵有如离弦利箭一般向对方冲去,遥远的城楼上面大旗迎风,呼声震天。
凤兰楞了好久,这样身临其境反而有一些不真实感,等他反应过来时,城墙上已经架起云梯,守城的士兵拿起弓箭大石阻挡攻城的将士,血腥的厮杀已然开始。
他拼命找司徒雪融的身影,却看不到,回头看见身后不远处有个不高的山头,即刻调头爬上去。空气里的湿意已经沾染了土地,凤兰滑了好几次才攀上高点,站在上面俯瞰战局。
城的形状像一只大的马蹄铁,后面是蜿蜒的漠河,平坦的空地上,北漠骑兵和华都骑兵激烈交战着,随时都有人受伤战死。
凤兰终于看到了司徒雪融,和刘青身陷敌方阵营里奋力拼杀,动作的俐落敏捷让他着实松了口气,他并不知道司徒雪融武艺精湛,此时发现了真要高喊谢天谢地。
小雨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凤兰烦躁地咒骂这鬼天气,余光再一次瞟到漠河上。
他突然灵光一闪,之前一直疑惑为什么雪融要选择这样一个天气攻城,现在发现如果雷阵雨下下来涨了漠河,水会冲到马蹄形城池的凹处,届时守城的士兵自顾不暇,破城则事半功倍。
凤兰抬头看天,乌云已经飘到天空的正中央,似乎就要这么被凌厉的风带走了。他恨不得能伸手把那片乌云捞回来,随即跪了下来,虔诚地祈求上天降下暴雨好助雪融一臂之力。
也许上天听到了他的祈祷,小雨逐渐倾盆乃至遮挡了视线,凤兰站在坡上不顾暴雨,目不转睛地盯着漠河。
还差一点,再下大一点、再下久一点,他喃喃地说。
天色渐暗,只有电闪雷鸣的时候才归还大地白昼般的光景,周围什么都看不见,凤兰几乎就要冲下去找司徒雪融了,耳边却响起他的告诫,要耐心等,不能给他添乱,要好好等他回来。
当雨水渐渐停止,西方灿烂的白光透过青云之后,城楼的大旗已经换成了华都金色的图样,凤兰傻站在山坡上看着,泪水盈眶,却像个孩子一般笑着跳起来。华都将士全部欢欣鼓舞,之前的战场上传出阵阵欢呼。
红珠天险易守难攻,数百年间能破之人寥寥无几,华都将军司徒雪融巧用暴雨,事先疏浚漠河后水攻破城。红珠一战,华都歼敌两千、俘虏万余,史称「漠河之战」。
在修复并加固了城墙后,当晚华都军队在红珠城内举行了庆功盛会,篝火台上美姬载歌载舞,凤兰坐在司徒雪融身边,抢过他手里的酒盅:「雪融,你好歹是受伤的人,喝酒对身子不好。」
「一点小伤没关系的,毕竟打仗,不受伤是很难的。」司徒雪融虽然这么说,也没有去抢回来,任由凤兰帮他把一杯美酒解决掉。
「别把你自己的身子说得好像事不关己好不好!之前的还没好,现在旧伤上又落新伤,你身体又不算好,就是你自己不心疼,我……你……总之不是没人心疼!」
司徒雪融又低下头,露出了常见的幸福微笑。凤兰觉得篝火是烧得太旺了,弄得全身躁热,脸烦也烧起来,用手扇了两下转移话题道:「对了,白天的那场雨是你算计好的?」
「也算是吧。」司徒雪融点点头。
凤兰又问:「那万一没下怎么办?」
「本来就有工兵在漠河上游疏浚,今日的攻城其实并不是实战,若不下这场及时雨,我们虚晃一招就会鸣金收兵,目的只是为了引开敌方的视线。
「到明日,就算滴水不下,河流一样会因为上游的工事而淹到红珠城,到时只会是今日之事重演。我也计算到天气可能把计划提前,却没想到就这么巧,第一次攻城就一帆风顺水到渠成。」
「就是说……根本不是因为运气好而已,是早就计划好的?」
「是啊,我们到了北疆按兵不动了月余,就是在研究如何尽量做到不折兵卒而收复失土,之前的准备都是为了一次厚积薄发。有了红珠城,军队就算有了一道天险,可以暂时安心。」
凤兰张大嘴巴,舌头还是打结,想了半天只能服道:「雪融,你好聪明啊。」
篝火的光在司徒雪融脸上打出一层红晕,凤兰突然像发现了什么一样凑到他身边细细看,看得司徒雪融的眼神都开始不好意思地躲闪,才赞叹道:「雪融,我才发现你长得……原来还挺好看的啊……」
明明还是那张脸,五官没有任何出色的地方,看着却就是不一样了。随便一个举手投足,都有着让人心跳加速的吸引力,凤兰心道,定是自己以前没眼光,才没发现雪融气质出众,而且很耐看。
司徒雪融大概一辈子都没被人这么说过,也比较有自知之明,很是尴尬。
凤兰看他实在可爱得不行,飞快凑过去在他嘴唇上啄了一下,幸而士兵们的目光都集中在台上的舞姬,凤兰环视了一圈,只有刘青一副天打雷劈的表情盯着他们,心情大好。
夜里他们终于不用再住帐篷,红珠城的客栈被华都军队临时包下来,凤兰也不用再给司徒雪融当「烧火丫头」,趴在床上任由一头青丝垂落,说不出地惬意潇洒。
「这个……还给你。」
司徒雪融只着中衣也坐到床上,郑重地把香囊解下来捧在手上,凤兰看了看摆摆手道:「你要是喜欢啊,就给你好了。」
司徒雪融的表情很是受宠若惊:「可是……毕竟是别人送你的……」
「没关系,送我这个的人是很好的,他不会介意的。」
司徒雪融还维持着捧着香囊的姿势,却突然沉默了。凤兰疑惑地看看他,不知道这人为什么突然又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我……我想听你说说这个人的事情……」司徒雪融踌躇着,样子分外纠结,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我……我很想知道曾经在你身边的人是怎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