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原这一觉睡醒已是下午,睁开眼看见大哥,一时有些恍惚,不知自己怎么到了家里。斌哥看他坐起来,问道:“醒了?”陈原点点头,斌哥道:“醒了就起来,收拾收拾自己,给关二爷上柱香。”
关二爷是武财神,斌哥也是菲律宾华人后裔,家里以前就供着关二爷神位——当警察的经常跟人动手,所以一直敬拜关二爷祈求保佑;如今到了台湾,斌哥房里仍是供着关二爷神像,初一十五摆供上香,保佑陈原在外边一切平安。
陈原从十来岁跟着爷爷生活,一老一小多亏斌哥一家照应;后来他爷爷去世,他跟着斌哥住过一年多,犯了错斌哥都是让他在关二爷神位前罚跪;错大时还会拿竹板子教训他,打完了也要在神位前跪着反省——今天非年非节的,陈原一听大哥这话,就知道自己多半犯了什么事,要不然不会闹到关二爷跟前去。
陈原低头看看自己一身皱巴巴的衣服,先闻见一身酒臭,赶紧答应一声,爬起来去浴室冲洗一番。脱衣服时看见袖子上一道口子,看样子是又跟人打架来着——隐隐记得在酒吧里跟人动过手,具体因为什么可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
冲完澡换上一身干净衣服,陈原到关二爷神位前上了香,看看大哥在一边沉着脸,也不用吩咐就跪下。斌哥道:“说吧——遇上什么事了?”
陈原从半年前去台北跟叶之华去见家长之后就开始经常加班,原本就一周只回来三四个晚上,这半年还要时不时出差,一周能回家一两次就算不错了——斌哥听他说过,叶家父母嫌他穷配不上叶之华,所以对他加班赚钱很能理解。问题是你天天不回家号称在加班,却喝得酩酊大醉把人家酒吧砸了算是怎么回事?
(三一)回家
叶之豪欠钱被劫,陈原接到叶之华电话就跟黄总请了一星期的假去了台北,只是怕大哥知道担心,并没跟他提及——他想到叶之华就心如刀绞,斌哥看他不言语,又问道:“你今天不用上班吗?大早晨的就跑去喝酒打架?”
陈原道:“我最近有点事要处理,跟黄总说过了。”斌哥道:“这阵子你忙得家都不回,我也不知道你在干些什么——黄总人不错,你在长青集团跟着人家干,我也能放心!好好的为什么一大早喝这么多酒?”
陈原并非好酒之人,斌哥看着他长大的,猜着他定然遇上什么事了,所以这么问他;陈原因叶之华昨晚没接他的电话,如今酒醒了,心里总存着一线希望她或许会回心转意,给自己回个电话,因之不想跟大哥说失恋的事,便低着头道:“我心里不痛快,一时喝多了跟人打起来了;具体怎么回事我也想不起来了——这事回头我自己去处理。我不该喝酒闹事,大哥要责罚什么,我都领。”
斌哥知道他跟着黄总,在这边道上有些势力,那酒吧老板也说是两边都喝高了一言不合打起来的,对方也是一群小混混,七八个人都被他打趴下了——只是砸了人家的场子,那老板拉着斌哥诉了半天苦——斌哥是当警察出身,既然是自己兄弟砸的,也就照数给人赔补了损失。
斌哥在外头张罗了一天,回来见他醒了这才问他;听他这么说,知道他什么事都自己扛着的脾气,恨声道:“你砸了人家的酒吧,我已经把损失赔给人家老板了——钱都是你挣的,你愿意怎么造也随你——我一个废人,也没本事管你的事。”说完滑动轮椅径自出了门。
陈原见大哥负气离去,他也不会说话哄人,只能直挺挺跪着不敢动。过了将近一个钟头又听见门响,接着客厅里打开了电视,想来是大哥又回来了。
到了六点半多,听得厨房里叮叮当当一阵响,便传来一阵饭菜香——陈原从昨天中午在路上胡乱吃了一点,后来眼见叶之华重回前夫怀抱,颠颠倒倒就再也没吃一点东西,早上喝了一肚子酒,打了一架又昏睡了半天,到这会儿一天一夜了,肚子空空早就饿了——如今闻见熟悉的饭菜香,想起十年前在大哥家里那些日子,心里就禁不住一阵阵发酸。
不一会儿林奕也放学回来了,进门叫声“大哥”,放下书包便去推陈原的房门,问道:“原哥回来了么?”
斌哥虽然恨陈原铁嘴钢牙,毕竟兄弟好容易回了家,还是到菜市场买了一大堆菜回来,拣他爱吃的做了一桌子。听林奕这么问,想想陈原如今也作了人家师父,要说他回来了林奕肯定是四处找他,罚个跪还让他徒弟看见未免让他没脸,便不答林奕的话,反问道:“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
林奕也是今天中午打电话给中介的陈某,听说赵志兴把叶之豪这九千万欠款都还上了,便知原哥跟叶之华的事多半没戏了——林奕深知叶之华的性子,她是家里老大,骨子里很有些自强自立的男儿气,不比那些仗着美貌就觉得男人应该为自己花钱的小女人,叶家欠了赵志兴这么大一个人情还不上,她就是再爱原哥也会回到赵志兴身边。
他想到原哥没有了女朋友,自己正好可以趁虚而入,因此早早跑回来探看。可这话又不能跟大哥说,只能笑道:“原哥规矩大,不是不让我太晚回来吗?大哥做了什么好吃的?这么香!”
斌哥道:“厨房里炖着猪脚汤,你去看看锅开了没有?”林奕答应一声,进了厨房;斌哥这才推开门进自己房间,看陈原还老老实实在关二爷神像前跪着,低声喝道:“你徒弟回来了,还不赶紧起来?”
陈原少年时桀骜不驯,斌哥教他功夫,可也管教他极严,不许他仗着拳头硬在外惹是生非——今天喝醉了酒跟人打架,还砸了人家的店,要照以前的规矩就得挨竹板子;可惜如今斌哥双腿残废,坐着轮椅再也打不动他——陈原料想今天大哥就是不打他,多半也要罚他不许吃饭,心里已经做好准备要跪一夜了,没想到还不到两个钟头大哥就饶了他,还顾念着他的面子悄悄来叫他起来。
陈原忆起十几年大哥教养的恩德,心中越发伤感难耐;加之刚失去心爱的女人,心头那一股强自压抑的酸楚汹涌奔腾,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斌哥素知陈原自幼孤苦,养成一副流血不流泪的性子,认准了的事打死都不改口的——如今竟看见他面上带泪,奇道:“干吗?就跪这么一会儿你还委屈了?”
这时候林奕也看见斌哥进了房间,听他跟人说话,过来探头一看,喜道:“原哥回来了?”陈原看见林奕,赶紧站起来,侧身抹去脸上泪水,过来推了大哥往外走。
林奕从没见过陈原流泪,看这样子估计就是失恋了正伤心呢,所以躲在大哥房里不愿让自己看出来。反正他也要撇清自己,不能显得事事都知道,自然装作不知——原哥已经回来了,自己尽可以慢慢跟他好,也不必急在这一时。
斌哥也不愿当着林奕教训兄弟,也就不再多说——三个人各怀心事,这一顿饭虽然丰盛,却都吃得心不在焉。
好在林奕心中高兴,不一会儿就挑起话头,倒也不至冷场。陈原只是埋头苦吃,斌哥看他只顾低头扒饭,看样子真是饿得狠了,也忍不住心疼他;林奕更偏着陈原,两人左一筷子右一筷子,陈原碗里的菜始终就冒着尖半碗,林奕还一边夸大哥做的好吃一边不停给他添。
陈原虽不善言辞,可也知道大哥和小弟对自己是真好——心里一股暖流涌起,在外头种种疲累委屈也就不算什么了。
他直吃了满满三大碗,挡着林奕死活不让他再给自己添了;看看大哥他们不吃了,便起身收拾碗筷——陈原是苦孩子出身,干起活来可比林奕手脚利落多了,便打发林奕去客厅里陪着大哥看电视聊天——自己收拾完厨房,又拿拖把将几个房间的地都拖了一遍。
斌哥看见禁不住感慨:“你看你原哥,一身好本事,人长得又帅,在外头不嫖不赌不花心,在家知道疼老婆什么家务都会干——这是多好的男人,谁嫁给他才享福呢——还嫌我们没上过大学,家里没有钱——那有钱的纨绔子弟还不是在外头找女人气你!要说还是你华姐有眼光,比她爹妈强多了。”
林奕道:“就是——我以后也找个原哥这样的一起过日子。”斌哥连连点头;不一会儿陈原收拾完了坐下,斌哥自然又问起他和叶之华的婚事打算如何操办。
(三二)查问
陈原不愿多说,看林奕在一边看着自己,便问他:“快期末考试了吧?你不用复习功课?”林奕知道他这是顾左右而言他,便笑一笑站起来回房;陈原又陪坐一会儿,借口检查林奕的功课,也起身躲进了他房里。
林奕做完了作业,看原哥拿着自己的一本书坐在那儿发呆,回头笑道:“想什么呢?”便过来坐在他身边。陈原回过神来,问他:“作业做完了?”
林奕点点头,拿过来给他看。陈原不过看看他做了没有,做得对不对他哪看得出来?把书还给他道:“做完了就休息吧。”自己便站起来要走。
林奕一个多星期没见他了,又禁不住想贴着他,便伸臂抱住他道:“哥,再陪我一会儿。”陈原刚才趁林奕做作业时又给叶之华拨了个电话,第一个被挂断了,再拨她就关了机——陈原正自伤心失落,忽然被他缠上身来,心里一阵烦躁,抬手便将他甩到了一边。
林奕本来就坐了个床边,给他这一甩“哎呦”一声,一屁股就坐到了地下——这一跤摔得倒没多疼,只是他满心亲昵却被一把推开,心里就一阵委屈;再看到原哥一脸的不耐烦,心头越发酸楚,鼻子一酸,眼泪便出来了。
斌哥听见声音推门进来,见陈原黑着脸站在床边,林奕摔在地下,眼泪汪汪的一脸委屈——只当他功课没做好又挨了打,禁不住问道:“孩子怎么了,你又打他?”
陈原不好提林奕是同性恋纠缠自己的事,又不会饰词遮掩,只好不言语;倒是林奕怕大哥追究,赶紧爬起来道:“没事,是我不该惹原哥生气。”
斌哥看林奕这么懂事,越觉得陈原未免苛责他,只是不好当着林奕伤他的面子,点点头道:“天不早了,你早点睡吧,明天还要上学呢。阿原,你过来,我有事问你。”
陈原推着大哥到他房间,斌哥道:“把门关上。”陈原关上门,斌哥这才斥道:“你打人上瘾了是吧?早上打完晚上回来还打?”
陈原看大哥生了气,低了头不敢言语,斌哥往关二爷神像前一指:“你跪下。”
陈原虽知大哥误会,可林奕的性向是他的隐私,除非他自己跟大哥说,自己总不能给他说出去;既然无可辩驳,只有跪下听训。斌哥看着他道:“你最近干什么去了?”
陈原愣了片刻,低头道:“之华家里有事,我跟黄总请假去了趟台北。”斌哥一皱眉:“你是不是又接了什么活儿?”——这“活儿”在他们佣兵的语言里自然是各种冒险差事,斌哥自从自己重伤残废,就再也不愿陈原拿命换钱——半年来也跟他说过几次,加班赚钱可以,冒险的活儿不许他私自接——毕竟以前接了活儿两个人还能互相照应,如今只剩他一个人,斌哥便不许他孤身涉险,以免重蹈自己覆辙。
陈原又不会别的,想赚钱自然只能干这个——不过他也知道自己还要照料斌哥后半生,太危险的事也不会接,半年来也就接点零碎小活而已。此时听大哥问起,只当要查问他私下接活的事——他也不会说谎,只能低了头不说话。
斌哥熟知他的脾气,要是没接活他肯定直接否认,不说话那就是接了——禁不住怒道:“我管不了你了是吧——你又接了什么活儿”?陈原仍是不说话,斌哥就恨他这蔫有主意的性子,回头便找家伙——他坐着轮椅,房间里哪里有趁手的家什?四周看了一圈也不过是墙上挂着个挠痒用的竹柄不求人,当即抄在手里向他一点,喝道:“衣服脱了。”
陈原少年时犯了错斌哥都是拿竹板子抽他,如今自己人高马大,大哥却坐了轮椅,一个手指粗细一尺多长的不求人能打多疼?陈原一阵心酸,依言把上衣脱了露出脊背,却躬身向大哥道:“我是想多赚点钱,就违背了大哥的话——哥您别生气,您说打多少?我自己打。”说着把自己腰间皮带抽出来,折了三折握在手里,便向自己左臂抽了下去。
他当着大哥也不玩虚的,一寸多宽的皮带折了三折越发厚重,抽的又是左臂内侧的软肉,每抽一下就是一道肿痕——斌哥也不过脾气上来,随便拿个东西震唬他一下,这么大的人哪里能真打他?看他抽了两下额头上就疼出汗来,却咬着牙一下接一下地往下抽,就跟打的不是自己一般——陈原跪在关二爷神像前,斌哥却够不着拦他,禁不住又是生气又是心疼,怒道:“你想气死我是不是?”
陈原脸色一变,那皮带下得越发又疾又狠——林奕从大哥叫了原哥进他房间就跟到外头听着呢,虽然听得半明不白,房间里皮带声响起却吓了他一跳——犹豫着推开门缝,正看见大哥怒喝,原哥赤着上身跪在地上,正拿皮带死命抽自己,急得直扑过来一把抓住皮带,叫道:“原哥!别打了——大哥,有话好好说。”
斌哥好半天才把轮椅滑过来,气得一把抓过皮带就要远远扔出去,林奕只当他还要打,抓住皮带便不撒手,跪下求道:“大哥,我们不敢违背您的话——原哥让人给甩了已经够可怜的了,您就饶了他吧,别再罚他了。”
斌哥一愣:“你说什么?他怎么就让人给甩了?”陈原瞪了他一眼,转过头不言语;斌哥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林奕一着急把实话说出来了,此刻回过神来,赶紧往回找:“华姐的弟弟借高利贷炒期货赔了九千多万——原哥前几天打电话让我跟家里借几千万替他还钱,我们家家法严厉,我不敢跟家里说——原哥没钱帮不上忙,华姐大概,只能去找她前夫了。”
斌哥也惊住,看着陈原道:“他说的是真的?”陈原点了点头,斌哥恨得把皮带狠狠甩在他肩膀上:“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你就一个字都不跟我说!”
陈原不敢躲,肩头立时又多了一道皮带印子;林奕手里还握着皮带另一头,赶紧收起来把皮带扔到床底下;斌哥拿出一张支票道:“这四百万,是你为了替叶家还钱私下接的活?”
原来陈原进去看着林奕做功课,斌哥就去浴室收拾衣服,扔进洗衣机之前肯定要把衣服口袋掏一掏,可就把陈原卖房子那张支票给掏出来了——四百万不是个小数目,斌哥不知他接了多危险的活儿,这才叫了他过来查问。
陈原失恋后脑子都木了,早把这四百万的支票忘到了一边,此刻看到大哥手里的支票才明白过来,事到如今只有坦白:“这个不是接的活——这四百万,是我卖房子的钱。”
(三三)遇劫
斌哥大吃一惊:“你们那刚装修好预备结婚的房子,你就给卖了?”陈原道:“她弟弟欠了人家九千多万,还不上钱就要坐牢——之华手头也就几百万,她台北台中的房子还有海边的别墅也都挂出去卖了,只是她每套房都值两三千万,不像我这几百万的房子卖得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