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子长叹一声:“当年我若不跟杜先生打包票,他认得陈原是谁啊?罢了,拼着我这张老脸,跟杜先生硬挺吧。”林天翼叩头道:“是,小奕儿是三哥亲手调教出来的,三哥多担待他吧。”
老爷子想起林奕的聪明能干,自是舍不得他,可这孩子脑子太活,明知道杜家是林家的恩人还这么干,实在太过胆大妄为,不给他个教训可不行,遂道:“你既然让他打死都不承认,那就照你的意思办——让他闯刑关吧。”
官府有击鼓鸣冤,青龙会也有一条规矩,案子判下来若是案犯认为判决不公,可以自己或家人闯刑关鸣冤叫屈——只要身历金木水火土五刑,案子可以推翻换人重新审查。只是这五样刑罚极其难捱,一般若不是死罪,案犯宁可直接领罚也不会去闯这五刑大关。
林天翼见三哥拂袖而去,知道这一次林奕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饶——林奕胆大妄为,也该给他个教训,当即出门去找晋峰,问他林奕关押在何处。
监牢在这栋楼的地下一层,晋峰刚从里面出来,替他打开通向地下的铁门,一指最里边道:“原哥在呢。”——帮会不像官府的监狱,小罪杖责,大罪断肢或处死,监牢不过是暂时监禁的地方——刑堂这十来间牢房都是三面石墙,前边用铁栅栏封死,巡查起来一览无余,便于监视;每间大都是关两三个人,只有最里面两个单间带独立卫生间,条件比较好还清静些——晋峰毕竟不敢深得罪这位小爷,所以给他安排到里面条件最好的单间。
方才陈原听说林奕挨了打,从老爷子那儿出来就过来看他——林奕已经几年没收到他任何消息,这回自己一招破敌,终于搞得他离了婚,可自己也为此犯了帮规要受刑——他趴在床上正琢磨怎么办呢,忽然见到陈原跟在晋峰一起过来,林奕下半截本就疼得厉害,满心的委屈登时翻了上来,瞪着他道:“你来干什么?”
晋峰知道两人本是师徒,可是不知到底结了什么仇,林奕竟出这种损招害自己师父——陈原一向厚道能干,这次查到是林奕害他却不再追查,还在老爷子跟前帮他开脱,显然对这个徒弟很不错;林奕现在还这么骄狂,晋峰对他这副少爷做派可真是不喜欢。不过大人物的事他也知道自己管不了,怕陈原难堪,把监牢钥匙递给他道:“我还有事,你们谈吧。”
陈原见晋峰走了,这才打开牢门进来。林奕抓起身边的枕头便向他砸过去,骂道:“你不是不理我么?现在来干什么?”陈原接住枕头放回床上,问他:“那封邮件是你发的?”林奕道:“是我发的怎么样?她不是爱你吗?她不是能给你生孩子吗?现在怎么不要你了?”
陈原听他说到孩子,心里就是一疼——离婚离职钱财损失多少他倒不放在心上,想到两个可爱的孩子没了爸爸,他心里就跟刀割一样;叹了口气劝道:“你小点儿声,十二爷正想办法救你呢,这事坐实了就是死罪,你别大声嚷嚷。”
林奕虽知他是为自己好,当不得心里这口气憋得难受,冷笑道:“你管我呢?我是死是活跟你有什么相干?你不就盼着我死了干净?”
陈原并不会说话哄人,所以林奕乱发脾气他一向就是听着;待看到他裤子上斑斑点点的血痕,毕竟觉得心疼,过去道:“腿上打破了吧,我看看。”林奕见他过来,叫道:“不用你管!”抓起身后的枕头又向他砸去。
(七)刑关
陈原倒不怕打,可看他挥着枕头乱砸搞得自己没法查看他伤处,一伸手把枕头摁在他背上,连他挥舞的手臂一起压住,就低头解他皮带好看看他的伤——林奕挣扎不开,骂道:“混蛋,你放开我;你住手!你他妈干吗?人家不要你了你又来强迫老子?你当老子是什么人?你他妈给我放手!”
林奕这边又叫又骂,旁边牢里犯人可都听见了,方才看他一个白净少年给打得一瘸一拐地进来,现在又听他这样叫骂,只当牢头在强暴犯人取乐——这种事牢里所在多有,牢头要不想让人知道,一般会堵着嘴干;也有喜欢一边干一边听着大声呻吟的——几个犯人正穷极无聊,偏偏这活色生香又看不见,于是有的起哄,有的吹口哨,大声调笑起来。
陈原听见外面起哄,定一定神才想明白怎么回事——以前在家里林奕怎么闹反正别人也听不见,这牢里一条走廊连通着所有房间,有点儿什么声息可瞒不了人。陈原见林奕脾气这么大,连忙松手放开了他,却见林奕恶狠狠地瞪着他呢——陈原自知负他甚多,他恨自己也正常,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当即退开一步,道声“对不起。”转身拉开铁栅栏门,便要上锁离开。
林奕跟他分开好几年,见了面总要闹一场才能出气,现在见他要走,怒道:“你他妈走了就别再来!”陈原一愣,站住道:“你不想让我走?”把林奕气得,你他妈撇了我好几年,知不知道怎么赔礼道歉啊?还我不想让你走?怒道:“你给我滚!”
杜采薇是大女人,跟陈原结婚时又心有芥蒂,所以婚后夫妻俩相敬如宾,从来不跟他撒娇;陈原本来就是直肠子,几年没哄过人,半天才想起林奕这是在耍小性子,于是又打开牢门回来,把皮带解下来递到他手里:“我没想走,我是想看看你的伤。你要有气我让你打——可你别再大声嚷嚷!这都是栅栏门,有点儿声旁边都听得见。”
林奕拎起皮带给了他几下子,看他也不躲,自己也舍不得打了,骂道:“你就会欺负我。”骂归骂,声音可低下来了。陈原道:“等回去我让你出气,来我看看你的伤——血干了把裤子沾上就不好弄了。”林奕白了他一眼:“都怪你!”陈原知道他挨了打,下来时就跟晋峰要了消炎药,当下也不跟他计较,解开他裤子给他上药。
林天翼二十年前被父亲打断腿曾住过几个月监牢,现在看着变化也不大,不过是地面铺了水泥,所以不那么阴湿了;电灯更亮了,走廊顶上也加装了摄像头——案犯并不多,大多数房间都空着,房里倒还干净,不过除了两张木床什么都没有。
他走到最里面,隔着铁栅栏门就见林奕趴在陈原腿上,陈原正坐在床上给他上药呢——二人听见脚步声抬起头来,林奕叫道:“十二叔。”陈原给他压着站不起来,躬一躬身道:“十二爷。”
林天翼见二人这样,知道是和好了——栅栏门没锁,林天翼自己拉开门进来,看林奕臀腿上打得血肉模糊,恨声道:“叫你胆子那么大!”林奕道:“我不想办法,原哥怎么回来?老爷子怎么说?”
林天翼叹了口气,看着他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饶——让你闯刑关。”林奕道:“什么叫闯刑关?”陈原在帮日久,自然知道是什么意思,想到五种苦刑,禁不住脸色一变,开口道:“我替他闯。”
林天翼一愣:“这案子是你查的,你怎么能闯?”陈原道:“案子是晋峰查的——我是他师父,我可以为他闯。”林天翼摇摇头道:“不行,这事你是受害者,最后还要你来给杜家作交代——你要是露出是他师父的身份,按道理就应该回避——而且老爷子的意思,也是要狠狠教训他一番。”
陈原道:“他打成这样,动都动不了。”林天翼道:“他活该——我跟你说,杜家不知道你们的关系,这事还容易交代过去;否则不光小奕,只怕连你也保不住——你别因小失大,节外生枝。”
陈原知道他说的有道理,低了头不再言语,林奕道:“到底什么叫闯刑关?”林天翼道:“跟以前的击鼓鸣冤一个意思——帮中有金木水火土五样苦刑,你要是对审判不服,闯过五刑关就可以要求重审。”林奕道:“就是要上诉得先滚钉板是吧?”林天翼点点头。
林奕道:“这五刑都是什么刑法?”林天翼道:“我知道的都是二十年前的,不知现在变了没有,陈原,你跟他说。”陈原道:“金刑是滚钉板,木刑是杖责,水刑是浸盐水,火刑是走火道,土刑是顶条石。”
林奕听得张大了嘴合不上:“还真有滚钉板?人家滚了钉板就能告状了,我这滚完钉板还有四样?我这初审才审了一半还没完呢,就让我去闯五刑关?”
林天翼气道:“你阴谋暗算,以下犯上,犯的是死罪你知不知道?没人让你闯刑关,你要不想闯,现在证据确凿,定了案就直接杖毙,一顿乱棍打死你。”自己一撸袖子:“我为了救你一条小命,跟老爷子跪求了半天——你瞧瞧我这胳膊上打得!就凭你干的这事,让你闯五刑关留一条活命就不错了。”
林奕苦着脸道:“那滚完了钉板,杖责要打多少?”陈原道:“二十起,没有上限。”林奕惊道:“没有上限?”陈原道:“要打到皮开肉绽,身上不少于十处伤口才算合格,然后才能下一步浸盐水。”林奕苦笑道:“是,不打破了水刑就成了盐水浴了。那走火道呢?”
陈原道:“十米长的火道,光着脚走过去。”林奕一咧嘴:“那顶条石算什么刑罚?”陈原道:“前面四刑完结之后,还要头顶三十斤的条石长跪一天一夜——其间条石不能落下,每落下一次加一小时。”
林奕矫舌不下:“一样比一样狠啊?”林天翼道:“就是因为五刑不好捱,所以要连闯五刑大关才能显示鸣冤之恳切!”林奕道:“我怎么这么倒霉啊——别人抢了我男人,我不过是抢回来,我就得受这么多罪?”
陈原扶起他放在床上,屈膝向林天翼跪下:“十二爷,这事都是因我而起,您再想想办法,让我替他闯刑关吧。”
林天翼气得一跺脚,指着他道:“我二十年不在帮了,帮里的规矩我没你熟——这事是要给杜家一个交代,你是杜家的女婿,是受害者,而所有证据都指明他是幕后黑手——你自己想想你怎么替他?”
(八)大恩
陈原略一沉吟道:“那就先别审他,我去霍洛岛再杀一名海盗说是凶手——这事跟他没关系,他就不用闯刑关了吧?”
林奕道:“那边危不危险?”陈原不理他,直接向林天翼道:“十二爷,我马上就走——您就跟龙爷说我查到线索,去菲律宾报仇去了。”
二人一呆,陈原接着道:“我十天之内一定回来,这几天拜托十二爷照顾小奕,别再让他吃亏。”便向林天翼拜了下去,拜完立即起身出门。
林天翼看着他猎豹一般的背影转眼消失,回头看看林奕,长叹一声道:“他也真够宠你的——难怪你拼了命要抢他回来。”
林天翼嘱咐晋峰好好照顾林奕,自己便来禀明三哥——林老爷子方才明明听见他承认是林奕干的,现在又说陈原发现了新线索追去菲律宾了,看了他一眼道:“你当我是老糊涂,凭着你们耍着玩儿是吧?”
林天翼屈膝跪下,求道:“三哥,这事不过是为了给杜家一个交代——陈原去杀个仇家斩草除根,那不是最好的办法吗?”
林老爷子脸一沉,看着他道:“连你也说这种话,难怪小奕这么肆无忌惮地玩手段——你去把小奕带过来。”
林天翼见三哥面沉似水,不敢有违,只能再去一趟楼下监牢——林奕两条腿打得血肉模糊,下了地几乎就站不住,可老爷子传唤他也不敢不去,只能扶着十二叔一瘸一拐地出来——平地上还能挪着走,地下监牢是没电梯的,那十几阶楼梯得一步一步爬上来,林奕跟踩在刀尖上一样,简直痛不欲生。
林天翼想起陈原已经走了,林奕住不住单间也无所谓,在紧里间进出也不方便,便让晋峰给他调到外头,能找个人同房照料他更好——林奕见外面的大开间只有墙上垂下一个塑料水管,地下一个下水道口,洗漱小便全在这里,连个遮挡也没有——单间好歹还有独立卫生间,他宁肯拖着脚多走几步也要住单间,坚决不在外边跟人同住。
两个人到了楼上见过老爷子,老爷子命二人洗净双手,再把衣服整理好,然后带二人到了一间静室——房中庄严肃穆,香烟缭绕,上层供着青帮三位祖师,下层也是三座神牌,中间是杜老爷子的神位,左右两边是过世的两位帮主大爷三爷的灵位。
老爷子带二人拜过祖师,这才从香案上捧下一只盒子递给林天翼——林天翼幼时就见过香案上供的这盒子,却从没打开看过是什么东西;此刻见哥哥都双手捧着,自己也不敢轻忽,重新跪下,小心翼翼地双手举过头顶接过来。
老爷子打开盖子,只见里面是一块半尺多长的木柴,一块带血的白布——白布发黄,血迹已是深褐色,显然年头不短了。
老爷子道:“给你侄儿看看。”林奕在林天翼下手跪着,他腿上有伤,所以一直没站起来;林天翼知道他带着伤行动不便,自己跪着退后尺许,让林奕能看见盒子里的东西。
老爷子道:“当年日本鬼子进中国,大伯率领的林家军在九连山跟鬼子打了几天几夜,被鬼子围困在山头上——求援电报打到最后报话机炸烂了也没有回复,最后5000人打得剩下不到一半,一连几天断水断粮,没有任何补给——当时大家都以为要全部战死沙场,亏得杜家老爷子自出家财购买了枪炮粮饷,青帮子弟五百人冒死打开封锁线把东西送了进来,林家军才算没全军覆没。”
“大伯子弹打光了,刺刀也断了,只能拎一根木棍跟鬼子拼命,打到最后棍子就剩下这么一截,就是这根木柴——这块白布是他准备以身殉国前写血书的,幸好杜老爷子率领青帮子弟过来,才保住了林家军——大伯把这两样东西一直带到这里,就是为了让后人记住杜老爷子的大恩大德——若没有杜老爷子,林家军几十年前就没了,哪有我们林家的今天?”
林天翼十来岁时大伯就去世了,他倒是听父亲说过杜老爷子的救命之恩,具体怎么回事却不太清楚;林奕自然就更不清楚了——叔侄俩对视一眼,都默默低下了头。
老爷子从林天翼手里接过盒子,重新盖好放在香案上,看了二人一眼,接着道:“这事也怪我,只是百般叮嘱你们杜老爷子对我林家有大恩,遇到杜家人千万要恭敬不可冒犯,却没跟你们讲过杜老爷子当年是怎么保住我们林家的——当初大伯过世时留下遗命,只要杜家所需,要什么给什么!天翼,这话你父亲也跟你说过吧?”
林天翼想起父亲那样狂傲暴躁的脾气,说起杜老爷子却总是满怀恭敬,连忙点头称是。老爷子接着道:“采薇是杜老爷子的孙女,他父亲叫我一声龙哥,我自然看得她比亲生女儿还重!小奕,陈原跟采薇结婚是他自己的选择,你却用这阴损手段逼他们离婚,你说你该不该罚?”
林奕见到这差点儿成了大爷爷遗书的带血白布,这半截木棍更昭示着当年战争的惨烈——难怪一大家子总说起杜家的大恩,连睥睨天下、那么心疼自己的十二叔听说原哥被杜家大小姐抢走都一句话不替自己说!自己把原哥抢回来还招他一顿骂——如今大伯问下来,他哪敢说别的,只能低头认罪:“该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