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骗……骗子,你骗我,你一定是在骗我!我的师父不会这样残忍!”翊失声喊道,这叫他怎么相信,他的师父不是人便
罢了,还是个嗜血狂徒。
“我为什么要骗你?”云息肆无忌惮地笑,“你便是当初我的目标之一,不然,我怎么会遇到你。”
翊错愕地睁大了眼睛,沁出泪的眼中,洋溢笑容的脸一点点失真,“我走进房间时你正睡得正香,而当我抬起手你却睁开
了眼睛,你的眼睛很漂亮,澄邃无瑕,你就这样盯着我看,还朝我伸出了手……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觉得稀奇,就是觉
得不该让你向其他孩子一样静静死去,所以我把你抱走了。”
“你的意思是……我原本有父母,有双亲,是你……”夺走了一切?翊好似听到了崩溃的声音。
21.局(10)
“我待你不好么?”云息奇怪地反问,“为了你,我费心了解‘人’是怎么一回事,你小时候经常哭,饿了也哭,尿湿了
也哭,我问了很多人才知道怎么区分,当你长大,开始牙牙学语,我又费心叫你读书念字,当你生病发高烧,险些被庸医
治死,我便开始自学医术,还把自己知晓的一切都告诉你,当你觉得山中时光无聊,我便教你制作机关,甚至没想过有一
天你发觉我不是人时会是什么反应,我给予你我所能给的一切,难道不对吗?”
“没……你没错,不,不对,你不该杀人,可我感激你,养育我……”翊泪流满面,语无伦次起来。
“杀一两个和杀几十个对我来说没有分别,反正我毫无感觉,不过翊儿,你是例外,你就像卡在我胸口的一根刺,我恨不
得拔掉你,却又怕你卡在我的命门上,失去你,我便一道殒了命,殒命……多好的词啊,我是不是越来越像人了?”
不像越来越兴奋的云息,翊彻底跌到了谷底,身旁的机关兽不住发出齿轮错位的“嘎嘎”声响,好似随时都会散架,捂住
头疼欲裂的脑袋,他哑声问:“师父,我还叫你一声师父,你告诉我,你到底有没有见过烈?”
“为什么你直到现在还在问他?难道非要我说他死了你才甘心吗?”
“死……了……”机械重复着这两个字,翊的脑海一片空白。
“自是死了,我不会骗你。”
“我宁愿你骗我!烈怎么可能会死!那天他明明还好好的,不过是生气,他不会气我没去寻他吧,我本是想去的,可律儿
也不见了……我该去找他的,我该去找他的……”泪,又止不住淌了下来。只是一夜,他的世界毁于一旦。
“翊儿,你忘了他不好吗?我当初留着他不过是怕你无聊,他根本配不上你。”
“他配不上,你就可以么?!”
有史以来最伤人的一句话从翊的嘴里说了出来,沉寂骤然降临,在几欲看不清云息容貌的夜色里,传来幽幽声音:“我知
道自己不可以,尽管和你相处的每一刻,我都觉得自己像个活着的人,但我不是。自你十二岁起,我便发现我不能再正视
你的身体,那种美让我恨不得破坏……”
“住口!我不要听!”翊嘶喊起来,泪水淌进了嘴里,一片咸涩,“我只要你清清楚楚地告诉我,是不是你,杀了他!”
“是。”
“不……”毅然决然的声音反而叫翊退缩,是师父,真是师父……这又叫他如何面对?
“是我,我恨他,”云息的笑容不坠,“觉得奇怪吗,并非‘完人’还会憎恨。还记得我放置在机关兽里的卷轴吗,那‘
注心’本是为我量身定制,本是那人欲将自己的爱恋倾注在我的身上,叫我懂得人情冷暖,可我偏偏拂逆了他的意,直到
他郁郁而终,我仍是个嗜血的机关人,谁料到,你却让我找到了心,可你的心,却又旁落给了别人,是不是很讽刺?”
“为什么要杀他……为什么……你可以不这么做的!”即使你对我……你也不用要烈的性命!
“我必须这么做,”云息低吟道,“想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么?我没留情,整整七七四十九块,全部落在荒原等着喂狼,他
生前和狼很亲近吧,死后还能让狼果腹,是不是很……”
“好”字还没说出口,便被撕心裂肺的喊叫打断,顷刻间,吱呀作响的机关兽形如旋风猛然冲了出来,口中弹出薄如蝉翼
的钢刀笔直朝云息刺来。
云息神色不动,他只伸出了两指应对,钢刀应声折断,“!──”宛若硝烟重燃的讯号,他的脸上再无笑容。
“翊儿,你想杀我?”
“不,我不想……可你杀了他!”
绝望的喊声下,机关兽扭转过身猛然撞去,侧身应声亮出密密麻麻地短刃,月色下隐隐发寒。云息抿唇不动,淡若清风的
容颜竟比刀刃更冰冷几分,他晃过身轻易避过,回身飞起一脚,机关兽直撞进岩壁,但听“嘎!”几声,确实损坏了。
“翊儿,你知道吗,我让你出山,本意是想让你瞧清楚世人的丑恶的面孔,让你乖乖认清呆在我身边的好,可没想到,我
不过离开短短几年,你便将自己许给了别人,难道那人相伴你左右的时光还不及我和你在一起的二十年吗?”
“不!你不明白!我对你只有感恩之情,你教我育我,我感激万分,纵然你要我性命我也无所谓,可是烈……我爱他!”
洞彻山谷的宣告声下,机关兽从岩壁上跌落出来,抖开身上的碎石,它亦步亦趋,艰难走到翊的身前,保护他。
沉默半晌,云息撩起袖管静静道:“……翊儿,你放心,我舍不得要你的命,我只想让你……一生一世陪着我。”
22.局(10)终章
话音刚落,“嗖嗖──”飞出两柄银箭,如孤雁空鸣划破夜空,翊闪避不及,机关兽也无力阻挡,但听“铛铛”两声,箭
尖牢牢定进山岩,翊的肩膀被贯穿,受惯性所使一道被定在了岩石上。
口中溢出痛苦的呻吟,翊几乎动弹不得,蚀骨的痛楚从肩膀两处戳穿的洞眼源源涌出,与之一齐淌出来的,还有血,银箭
本是中空,刺入翊的体内便自行断裂,血液便从那缺口里汩汩流出另一头,落在草叶上,发出“吧嗒吧嗒”的脆响。
云息合起双臂,掌下的缺口顿然关闭,远看去便似无瑕。他缓步走向僵直着身,意识渐渐涣散的翊,慢慢道:“翊儿,难
受吗?为师不是故意的,只是为了让你变成机关,不得不做的准备。”
他在说什么?挣扎着要抬手,还是被疼痛刺激得缩了回去,翊咬住了唇。
“血太多也是不好的,必须排除掉,不过你放心,你不会死的,一会儿你就吃下这颗药丸,这样你就会处于假死状态,七
天内,我会让你焕然一新,你放心,我独自出山呆在墨国研究机关和药理,一定能让你永远维持在这个状态。”
他是不是疯了?
“不……”翊沙哑地喊,“我不要……这样……”
“翊儿,我考虑了很久,真的很久,我不能失去你,这是我想到的最好的办法,相信我好不好?”
淬毒的温柔声音让翊潸然泪下,他该怎么办,他不想成为师父的实验品,他不想成为什么机关,他不想和这个杀人凶手在
呆在一起一辈子!他不要!!
“翊儿乖,别哭了哦……”宛若安慰孩提时代的他,云息一脸疼惜地靠近,欲要伸手捧起他的脸。就在此时,几乎散了架
的机关兽猛然挤进两人中间,重重撞开了云息。
倒退数十步,云息面无异样,只是困惑地看着翊,“翊儿,为什么到了这时你还要反抗?”
因为我不想,不想像行尸走肉一般活着!钉入岩壁的箭头和刺入肩膀的部分已然断开,翊强撑起身,颤抖着左手握住了右
肩上的中空箭,他大喊一声,双肩剧痛齐齐汹涌,几欲咬碎一口白牙,他艰难地拔出了其中一支,可左肩上的伤却是更深
了。
以为他要依样画葫芦拔第二支箭,云息心疼了:“翊儿,快住手,这样你会失血过多而亡的,快,把这药吃下。”
“不……”踉跄着,翊手握着沾血的箭,抵住了自己的胸口,“与其变成你口中的活死人,我宁愿现在就死去。”
“翊儿,你在胡说什么?”
“师父,你可曾想过对我而言什么是好,什么不好?你苦探一生想知道何为人,如何做人,为何还要将我从人的角色上贬
下来?我不想一边抱着人的羞耻和厌恶去当一个无法在体会任何感觉的机关!”左肩上的伤撕裂得更严重,他也将尖锐的
缺口戳进了皮肉,再深,便可直抵心脏。
“翊儿!”云息没有表情,身形却在颤抖。
“求求你听我说完!”哽噎了声,他继续说,“我无法再和师父呆在一起了,不是因为师父是机关,不是因为师父想把我
也变成机关,而是你,杀了烈。我不愿变成你所期望的样子,那是是不愿做人的感觉,我不愿和你在一起,是因为你杀了
我的挚爱。”
“所以,你宁愿死在我的面前,也不愿按照我的话做?”云息淡然一笑,如初表情却有了苦涩的味道,“翊儿,你信不信
,即使你快要咽气,这枚丹药仍能将你救回来,我还能按照我原来的计划完成一切。”
“师父,你忘了么,这箭是中空的,戳入心窝便不可收拾,你认为,我还有足够多的血液来支撑么?”
“翊儿……”云息犹豫了。
“那就试试好了。”粲然一笑,却是终了,翊闭上眼用力将箭刺进胸膛。
“不──”
一声疾呼,速度异于常人的云息已经冲到他的面前,握住他的手扔掉那吃血的箭,抱住了满身血污的他。通红生疼的眼睛
,又是两行清泪。
结束了。
“哢──”刺耳的闷响贯穿云息的胸膛,即使面无表情,却也知道了异常,他扬起嘴角,此刻又染上凄美的色调。
“你是真的想杀我。”
翊摇摇头,哭得睁不开眼。
那尚能动弹的机关兽腹腔大开,藏着另一把利刃,锋利程度更胜被折断的那一把,而这利刃此刻正深深透进云息的后背,
戳进机关的动力之源。
“不哭了翊儿,”若无其事地抚摸他的脸颊,捋开他的发丝,云息轻轻地笑,“你真是我心头的一根刺,拔掉了就活不了
,可我不后悔。”
“师父……”颤抖着双手抱住那冰冷僵硬的身躯,翊失声痛哭。
“笨蛋,师父只是机关,又不是人,何况我身上背着那么多的血债。”云息托起他的脸,手指划过红唇,倏地将那枚药丸
塞进了他的嘴里,翊一愣,哽噎间便吞下了肚,“这是保血丸,为师怎么舍得让翊儿受苦,怎么舍得剥夺你为人的权利。
”
“师父?”眼睛很痛,努力想要看清可总是徒劳,薄薄水雾由似水帘洞,还是阻隔了七七八八。
薄凉的手覆上眼睑轻轻阖上,绵柔的声音传入耳际,是最后的力量,“南涧有个山洞藏了我尚未传授给你的机关术,拿去
学了吧,若是哪天想起师父了,便造出个我来吧……”
话音刚落,他劈掌落下自己的脑袋,破裂的声音仅仅像震碎一棵树木般清冷,这便是并非人类的象征,枢坏了,云息的手
垂了下来,翊的泪水却没有停。机关兽退后了步,拔出身躯的刀刃尖端,银辉不灭。他下意识伸出手沾了沾,腻滑的是油
,不是血。
……师父,你又骗我……
抬头望天,星际无恒。远方,狼嗥一声盖过一声,好似替某人在呐喊。谁也不在,唯有我……
翊曲臂抱紧再无可能苏醒的云息,固执地将他环在怀里,耳畔的声音越来越杂,不仅是风舞婆娑,不仅是嘶鸣长吠,隐隐
约约夹杂着人声,透过万水千山只有一个字。
“翊──翊──”
谁在叫我?现在,还有谁会叫我的名字?
“翊──翊──”
一声声,越发清晰越发坚毅,不似梦幻不再迷蒙。他拔动双脚站起来,手里,仍抓着大型娃娃一样的师父。
“翊?!”惊呼声近了,就在自己的头顶,抬头望去,几匹毛色黑亮的山狼窜到左右分散了视野,再仰脸时自己已然落入
了另个怀抱,坚实温暖,叫他留恋,也叫他心伤。
“烈……你没死,你没事?”惊愕止住了泪,他反反复复抚摸他棱角分明的脸颊,心底溢满了失而复得的喜悦。
“我怎么会死?”烈怪嗔道,狠狠将他揉进怀里。
“可是我明明听师父说你……”
“我没事,那天我被气跑后就遇上了他,他叫我十天后来山上找你,我哪里熬得了那么长的时间,过了三天便回去了,见
你不在就赶快过来了,你怎么又哭了?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不,不!师父!师父──”
抱紧怀里嚎啕大哭的人儿,烈揪紧了眉,他无意瞥见躺在地上面目全非的“尸体”,似懂非懂。
机关算尽,只想让你挂记;生不为人,只想感触真情。
二十年载,不过是历史尊者的惊鸿一瞥,却让我,有了心。
翊儿,我不后悔。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