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一路下了山才辨得出方才去的是秦岭山脉上的一座,并不是最高的,却是有极广极远的视野。放眼便能遥望数百里疆野万里山光,
回五柞宫,见卫青在殿外候着,这些日子宫里办老太太的事,人仰马翻的,竟是大半年没怎么顾得上他。
卫青越发精悍干炼,经年骑射训练使他整个人看上去丝毫不似十五岁的模样,有些老成之余,却又比那些年长之人身上多了一丝纯粹,这等精纯刚阳之气,与生俱来,生于骨髓、现于血肉,澄澈的双眸仿佛便是无仁无害、舒朗坦荡的灵魂,任人敲打、任这世间颠风倒雨,他自是诚尽己心岿然不动。
此时的卫青,一匹脱缰的黑马、一只初涉草原的小豹也似。我更是觉得,留着他果真是没有错的。只有如卫青这般才能在刘彻身边不受猜忌,因为他本就无心作祟。而且任何勾心斗角、明争暗斗似乎于他来说都有如晨露之于朝阳,枯木之于剑锋,纤毫毕现一碰既碎,如此至诚至忠至情至性,世间难寻。
若说刘彻是站在最高点俯视天下的人,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那么卫青必然是一骑一刀便能震慑百万、横扫千军的天赐良将。我愣在那里,心里笃定,他该是刘彻的刀剑、盾牌……
卫青大步朝我和刘彻走过来,单膝着地抱拳朗声道:“皇上,韩大人。”
刘彻也不怎么理,我笑道:“起了吧。你怎么来了?”
我与刘彻并肩走,卫青在我侧后方,只道:“今日一早,元安公公差人到上林苑,说是皇上和大人在五柞宫,让上林苑的将士给打野味,说韩大人喜欢吃鹿肉。”
我笑笑不语。他偷偷的看了几眼,趁着刘彻不怎么注意,往我手里塞一个小竹器,我满脸狐疑挑着眉毛看他,他即是舒心的一笑,露出一排皓石般的白齿,纯净如孩童。我当下也不曾细看,只藏进袖子里进殿去。
趁着换衣裳的时候才拿出来看了看,不过是两只蛐蛐儿。
红玉见了问道:“大人和皇上起一大早,就是去捉了这个东西么?”
我把竹器递给她:“先好好养着,这是卫青给的,皇上哪里会喜好这些东西。”
她似是想起些什么,神情一怔,说道:“大人那日跟皇上去狩猎,就是有江都王陪同那一次,你们前脚刚走,卫青和公孙将军后脚就来了,正碰上元升被大人踢了以后坐在门口委屈,好像卫青问了他什么,我在殿里听着有什么蛐蛐儿、佩剑的。也没听仔细,想来卫青是听元升说的吧,不然一大早来送两只蛐蛐儿做什么?”
“哦?”我先是一讶,随即又笑了笑。
过了午时换了寻常人家的衣裳回未央宫,车驾停在城门后,我与刘彻徒步入城,只让卫青和元安跟着,看看民风也好,我许久不曾出宫逛街,也觉得新鲜不已。只顾着一路走一路看,长安毕竟是大汉朝的都城,天子脚下自是祥瑞之地。
刚入城门,道旁有撑着几张木桌张着几顶破布遮阳的茶水铺子,有支着一口大锅炉和几层蒸笼卖包子的,也不少卖瓜果的小摊贩……
刘彻侧过头:“你知道么?长安有三绝,十里香的面,醉鬼斋的酒,重绛铺的胭脂九天仙女也没有。”
我一听觉得就很有趣,当下收了手中的折扇便问道:“哦?为什么?”
他倒不急,只道:“这里离醉鬼斋最近,去尝尝,别的我慢慢跟你说。”
说来也奇怪,到了醉鬼斋外竟见着不大的一间店面廖无几人,既然是长安三绝之一,没有道理门可罗雀啊。
我提摆而进,竟是没人来招呼客人,只见左手边一排三层木架,一格一格间着,每一层格五个。每一格里放着一只或青或黑色的陶罐,只有西瓜大小,罐上红纸黑字写着字,走近看了看,名称甚是奇怪,有什么“闲月独清”、“更深伊人”、“冬九寒”、“夜雨打蕉”……我看了看店中,只三三俩俩的摆了几个坐塌,也没有坐满。
正想开口询问,刘彻端了两只耳杯起了陶罐里的酒,名为“涩极而甘”。他拉我坐下递来一杯,我伸着舌尖进去舔了一舔,舌尖味觉所感之处,果真辛涩,而且渐觉干苦口渴,忍不住竟还想喝,我抿了一口,不知是不是已适应了这涩味,倒也不再觉的难以忍受,第三次浅抿,酒液缓缓入口,丝丝浸喉,待咽下去之时,喉间却是芬芳甘甜。端的是奇妙之极、精彩绝伦。
刘彻细细的笑意尽显于眉间:“怎么样,配不配得上这醉鬼斋三个字?”
我点点头,“果真是妙,不知这酒家的老板是个怎么样的鬼才,酿得了这种酒,取得了这些名儿。”
“不光如此,这酒卖给什么人、卖多少钱,哪一天卖什么酒也是他随性所致。”说着指了指木架上一只罐子。“比如那只‘孤舟钓’已经空了半个月了。凡来这里的人,多数都是打酒回去的。所以平日倒也不拥堵。”
果真天下多奇人啊。
“想不想见见?”刘彻微微一挑眉,诱惑道。
我笑笑摇头:“他酿我尝,以酒为交,何须见?”我喝完一杯正放下。却听有拍掌声从隔室而来,“就冲你一句以酒为交,我倒想见见。”隔室的门应声而开。走出一个白须白眉的老者,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雅逸之气。我与刘彻起身相迎。
刘彻笑着抚掌轻揖:“尹师傅可安好?”
“托平阳侯的福,老朽还可。”说着看了我和卫青问道:“这几位……”
我也微微作揖:“在下韩王孙,得见先生,有幸有幸。”卫青也自报了名姓,老先生颔首道:“请坐请坐。”
有小仆端来一壶酒和酒具,他伸手取了逐一斟上:“韩……大人。请。”
刘彻笑道:“先生好眼力。”
尹先生又看了我一眼方道:“似皎皎月华,如明珠出海,风华如斯,绝世罕有。我实在不觉得韩大人是平阳侯的幕宾,想必该是同僚。”
刘彻却微皱了眉,直直的看着我道:“非也。月华易逝,珠易蒙尘。王孙该是……”刘彻眉间皱得更紧,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尹先生却只微微摇了头并不接话。
我低咳了一声淡淡打断:“要议论别人,该背着人才好。”
尹先生指了酒笑言:“是是,老朽有失。以酒谢罪,这酒叫做‘逢友’,请。”
我本不乐意当众被人评头论足,却又觉得尹老先生并非无礼之人,是故并不十分介怀。便端了酒尝一尝,一入口,便觉酒酿丝润如春雨,细细碎碎渗进血脉,如清风入皮毛,如人逢知己遍体通畅,不禁赞道:“酒好,名字更妙。”
刘彻看着我如捧着心头珠宝一般浅淡淡的笑:“王孙现在知道这醉鬼斋为何为长安一绝么?”
我看了他点点头道:“酒之精在于水,酒之魂在于境。水润万物,万物归一,皆由心生。人入境,因境生情,溶情于境,情境尽皆入酒,尹先生采泰山之泉、春花之露、夏夜之雨、秋夕之潮、寒冬之雪、深井之水……更有如此妙笔取名,怎不能算是一绝?”
刘彻的笑意从轻挑的嘴角延伸至眉眼深处,毫不掩饰的赞道:“尹先生服是不服,我说过,王孙聪慧,世间无匹,他说的可合先生的意?”
“韩大人可嗜好饮酒?”尹先生问道。
我摆摆手:“只从心里喜欢,不嗜,酒多噬神伤身。且酒是天造之物,可远观不可亵玩。”
他眼中甚是讶异:“如韩大人,老朽生平未见,此后,这醉鬼斋大人可同平阳侯一样,来去自如分文不取。”
我疑道:“为何他能来去自如。”
刘彻微微扬起下巴,一副眼长于顶的欠抽模样,尹先生笑道:“平阳侯自然不若韩大人这般心思精巧细妙如发,可平阳侯却说——饮酒如饮山河,胸中万壑纵横、江湍溪跃,尽于酒杯中,意念一动气势如虹。平阳侯还说过,老朽的酒中,少一些气吞九州的豪气,我实在汗颜。却是无从辩解。”
我点点头。刘彻的酒,自然不是常人所能有的独一无二。
卫青在一旁听得入神,却也怔怔的出口,神魂不觉的念道:“其实无须如此复杂,无论什么名字的酒,都还是酒,无论春露夏雨秋霜冬雪还是江溪池湖,总归还是水。从源头看来,有什么分别?”
我自是知道,卫青心中黑白清晰、泾渭分明,既不似我九曲回肠弯弯绕,也不若刘彻视天下如无物,却是一颗心朗朗如日,忠肝义胆。说出这番话自然不奇。
尹先生却是神情一滞:“这位是……”
“平阳侯麾下将士。”我回道。
他叹道:“各位均是旷世奇才,我一把年纪,实在汗颜……”
我笑道:“我看先生才是真正的智者,我与卫青第一次得见先生,话语不过百句,先生竟能窥得我二人心性至深,如何不让人敬服?”
尹先生仰头大笑:“妙极妙极,韩大人果真心细如发……”
出门后走了一段,仍觉得被老先生一个个的夸了一通,颇有些不自在。不由得面面相对时干干发笑。
我好奇道:“还有十里香的面,那是什么面?”
刘彻登时有些无奈:“你或许不会喜欢……”
“为何我会不喜欢?”我更疑。
“感觉……”他断然道。
“不信,我要去看看……”
一行四人徒步许久,方才在一个小胡同里见着一个小破棚。棚外扎着一面粗布旗子,脏的不辨原来的颜色,却还看得见旗子上歪歪扭扭写着“十里香”三个红字。
这家店甚是奇怪,坐塌案几全无,唯一方小破棚,却是只遮得住做饭厨子和收钱的小二。
放眼望去,尽是或站或蹲的吃面的客人,我被后面的人挤着往前去,眉毛皱成麻花,好不容易挤出来站得远远地看。刘彻摊摊手:“没办法,这就是长安第二绝。”
我看着那个厨子光着膀子一身精瘦,双手中的面条拉得橡皮条也似,忽上忽下,看样子都好像蹭到脚底下的灰土了,他速度极快,一块块揉好的面团片刻便都被扯成宽宽的面叶,厚薄也不甚均匀。手一扬,嗖嗖的飞进右手边的大锅,直扔进了七八回面叶之后,他抄起两根二尺长的竹筷来回翻搅。
锅底下火苗锃红如蛇信,锅里沸水奔腾烟雾隆隆,顷刻,那厨子又抱过一摞碗一字排开,八只。每只碗里捞上一碗白面,这才掀开煮面锅旁边的一口略小的锅,看样子是一直在用小火慢熬。
这一开锅,顿时觉得一股闻所未闻的肉香冲出胡同,香飘十里。我也忍不住吞了吞口水,眼巴巴的看了看刘彻,他耸耸肩用下巴指指做饭的人。
那人从锅里捞出肉汁一碗碗淋上去。待八只碗全部停当,足有三十人虎扑而去,顿时厮打诟骂一锅粥,我离的甚远也不住往后退了退。
这抢得到的便或蹲或站美滋滋的吃的吸溜吸溜的,没抢到的自然又卯足劲等着下一拨。
出了胡同,我还耷拉着脸,这十里香的面摊主是个聋子,也是个认死理的,一碗面十个铜板,多了也不要,一天只卖八十碗面,先收钱再做面,多一碗也不卖。无论什么贵族官吏,付了钱都是要上去抢的,不顾身份去抢,那便等,等到最后就是了,反正他总是会做够八十碗。
这长安二绝,确实也绝……
说到这三绝,重绛铺的胭脂,更是一绝。
这重绛乃是一种花,做胭脂的原料,将整朵花捣烂研磨,以细纱过滤,花汁为湿粉,加些配料成凝脂状以点唇,花渣晒干碾碎为胭脂沫,用绢丝涂擦脸颊。若说过程步骤,长安城的姑娘任谁都会,可这做出来的东西却是……
且不说最终这门技术手艺只被那重绛铺的老板娘徐四娘使得那是炉火纯青。这徐四娘更是个天上少有地上无的人儿。
却说徐四娘是个小寡妇,有个四岁半的儿子,死了丈夫不说,儿子也是个瘦瘦弱弱的,家里是猫狗鸡鸭从不曾养活过一个月,外人说这个徐四娘是“克夫克子,克人克畜”。真让人有些哭笑不得。
俗话说寡妇门前是非多,这样的人自然是人见人躲,可听说徐四娘门前可是人如流水马如龙,可不就是来买胭脂的嘛。而且这四娘一条三寸肉舌,两片蔻丹朱唇,说出的话却是软刀子戳人心,还一戳一个准儿。
京城秦家是个富户,偏生那小姐生的不甚貌美,亲身来买胭脂,徐四娘一句话把那小姐说的哭足了三天,据说原话是“给的钱还算差强人意,就是你这张脸对不起我这脂粉,不卖不卖”,可又说徐四娘家后街,有个卖丝绸的小姐,生的细皮白净,家里一穷二白,用的却是四娘这里上好的脂粉,渐成了这附近几条街有名的刺绣西施,这活广告做的,果真是极妥当。
绕来绕去,找到徐四娘家门前时,已近晚饭时,青木门虚掩,人也散没了,我看了看刘彻,他只微微抿着嘴笑,我拿扇子扣了扣门。
“敲什么敲,老娘在烧灶,没工夫,走吧走吧,明儿再来。”
刘彻扬声道:“四娘,今儿来了一个绝世美人儿,你见是不见?”
我回头拿扇子狠狠捅了一下刘彻,“我说你发什么癫,来买什么胭脂?”
正说着,门开了,被一个小孩儿开的。赫然立在院子里的徐四娘,半倚半靠着一株榆钱树,嗑着一把葵花籽,穿着一身洗的发白的布衣,身姿不坏,长的不算出色,只是那双凤眼却格外引人,似能勾人心魂一般,她拿眼一瞟,我便心里咯噔。似是赤裸裸被人瞧了去。
明明天色昏昏不明朗,她一眯起眼,霎时出云的明月一般。她施施然走过来,左左右右的瞅了一遍,笑眯眯对我道:“我这儿的胭脂只卖你一个人,不过,你不买也不成,你要不买,我送你,你要是不要……反正我已经见过你了,你要是敢不要,我就画了你的像贴的满长安都是,说你有龙阳之癖……嘿嘿……”说着挥着袖子大笑起来。
“你……”我何时见过这等样的女子,只拿着扇子指着她,气得浑身直抖。憋了半晌只蹦出两个字,“劣妇。”
她极是有意味地瞟了眼刘彻,转身从院里一个竹筐里挑出一只扁扁的黄色小圆盒,却又对我嘻嘻笑道:“啧啧……让我给你试试妆。”说着就拿指尖蹭了一些浅淡的脂粉往我脸上抹,我劈手挡住后,抬脚就走。
徐四娘在身后悠悠笑道:“你只管走吧,我想给谁胭脂,还没有送不出去的,我不想给谁,还没有沾过一丁点的,你要是不从,他的像也跟你一块儿贴。毕竟这事儿,两个人总比一个人更有说服力嘛。”
我从不曾见过此等恶劣至极的女人,平日舌粲莲花的本事如今一句话也没有,竟是在一个山野村姑面前,把里子面子都输了个底儿掉……
刘彻忙拉住,在耳朵边低声道:“好王孙,你就随她一回,大不了咱回去洗尽了,你真想被贴在街上让人看?”
我咬咬牙:“你是皇帝,她私自贴人小像,把她关了不就行了。”
卫青在一旁接道:“大汉律法没有这一条。”
我恶狠狠踹了卫青一脚。
刘彻拉着我的胳膊,徐四娘乐呵呵的拿指尖在我脸上唇上轻点。我皱紧了眉毛一眼一眼瞪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