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彻留下几个人撑起毡帐,拉着我跟他去和那些村民打招呼,我这才发现,原来他们说的竟然不是汉话,刘彻却也毫无语言障碍。
我戳戳卫青:“你也会?”
卫青的脸上映着草原上月色和不远处的火光,清朗中有些许温和,冲我笑笑点了头:“嗯。”
我想我的脸一定很阴很阴。
等刘彻拉着我坐在旁边一边吃东西一边看他们欢闹时我才没好气的问:“你会说匈奴的话?”
他递给我一个烤饼:“嗯,南宫姐姐出嫁到匈奴时就学了,父皇专门找师傅教的,你本来也会,可也忘了。”
“卫青呢?你教的?”
他点点头,“上林苑的将士多数都会一点简单的匈奴话,毕竟以后打起仗,放到大漠草原,问路寻水求医什么的,总是得知道一些。卫青用处自然比他们大,会的多点儿。”
我啃了啃饼,突然噎住,咳得脸红脖子粗,他赶忙拿了水喂给我,拍拍背道:“有人跟你抢吗?”
我摆摆手噎的说不出话。
忽然人群沸腾,一阵阵欢呼声,有几个当地的男子走过来说了些什么,我看见人推里把一个头骨类的东西抛来抛去,便忍不住问:“那个是什么,像骨雕,摆在屋子里肯定好看。”
彻侧了侧头问道:“那是鹿的头骨,草原上人信奉那是能带给人好运,能得到昆仑神眷顾的,你想要?”
我眼睛亮了一下:“嗯嗯,他们卖不卖。”
他起身拍拍掌,“卖虽不卖,但王孙想要,我给你讨了来。再说,我也正想拿来送你玩。”说着便跟了刚才与他说话的几个当地人过去。
我半天没见他回来,便忍不住过去瞧,扎进人堆里才知道,他们竟是在肉搏。
草原上的人比中土人长得结实许多,我看着那个比彻足足高了一头的男子拳捶掌劈,凌厉硬实,心里便一阵紧张,只是他使的却是小巧功夫,按着那个男子铁柱般横切过来的胳膊一个空翻后,屈膝直踢向他的后腰,那男子转身抓向他的脊背,似乎试图一招得手把他扔出去,彻突然松开抓着他肩臂的双手倒下去,将近着地时,单手支撑,起腿横扫他下盘。那人一时不防备,正被踢中膝弯,顿时单膝跪倒,彻弹起身出掌如风切向他脖颈处,到此方停住手。
两人各自行礼交谈,周围人欢呼鹊起。
我惊悸未定,颤声问卫青:“他们在说什么?”
卫青道:“皇上胜了,赢了那个鹿头骨。”
彻拿着那只头骨过来塞到我手里:“看看怎么样,喜不喜欢?”
我低头看着,这只头骨年数不短,定是经过多人之手,想必在这个草原上千传万转,骨色森白,泛着月色和火光,似能看得见茫茫草原的万年沧桑,如一曲低回无涯的挽歌。
我抬头看他,脸上有一块青紫,渗着丝丝血迹,当下扔了头骨去给他擦,“早知道这么麻烦就不要了,疼不疼?有没有伤着?”
他伸手拉住,我这才看见他的胳膊和手背上都是伤,顿时觉得既心疼又后悔。他好歹是个皇帝,怎么能跟那些人去抢东西?
他似是见我低了头一直不说话,便开口道:“没事,便是你不说,我也会去抢,这些人,我还是能胜得了的。”
说着捡起头骨看了看极是动情喜悦:“他们刚才便是来邀请我们去,今晚有新人结亲,恰好是这个头骨见证的这个镇子上第九十九对新人,如果谁抢到第一百次,据说会得到昆仑神最好的祝福。除此,他们镇上的法师巫女明日会给我和我的心上人祈祝,是个盛大的日子,我们明日留在这里接礼纳福。”说完单手拦着我轻声道:“我告诉他们说,你是我的心上人,他们说这是昆仑神的旨意,所以依旧要照办。”
我听了心里震的厉害,抬头看他的时候,竟觉得眼中雾蒙蒙的湿润,轻轻笑道:“我们把这个镇子上的神物带回长安,他们会不会追我们?”
“不会。”他看了一眼周围的村民。他们一个个极是奇怪的看我。
我低了低头:“他们看我做什么?”
彻扬声跟那些人说了几句话,他们便哄然高声笑起来,“没什么,他们或许没见过王孙这么美的人。自然是想多看几眼。”
说着突然弯了腰抱起我往毡帐里去,依旧不忘回头对那些村民说了几句,我把头扎进他怀里竟是不敢露脸。
进了帐子,我忙把他衣裳脱去,拿出各种小药瓶给他擦药。
我碰了碰他肩上一块青紫,“疼不疼?这里有没有伤到骨头?”
他伸出左手,惨淡淡的一笑:“那里没事,这里有。”
我忙拉住:“哪里?”
他“咝”的一声,缩了一下手:“轻些,小指可能脱臼了。”
我看他疼得厉害,也没了主意:“那怎么办?”
“你不会接么?”
我摇摇头,“不会。”
“没事,我自己来,”说着拿右手轻轻摸了摸以后,突然用力捏了一下,便听见细微的骨骼摩擦声,我听得心里直打颤。连说话也颤了:“接的上么?疼不疼?”
他笑笑摇头:“好了,不疼,比刚才莫哈稚打的一拳轻多了,我都以为要把肋骨打断了。”
我轻轻按了按他的肋骨处:“这里么?”
“嗯。”他按着我的手轻轻揉了几下。
“幸好出来多向陆先生讨了几瓶药,要不然,身上这些伤回长安也好不了。”
第二日,天将将微明,帘外却有女子说话,我拿眼神问彻。
“你去,应该是镇上的酋长差她送水和马奶酒来了。”
我一掀开来帘子竟见三五个女子站在外面,脸盆、酒具、点心碟子……她们冲我笑的很欢实,我觉得很不自在。
“你们,你们要进去么?”我结结巴巴的问,她们愣了一下,似乎听不懂我的话,随即一个个嘀咕了几句便大笑起来。
我登时觉得从脸烧到脚脖子,立在那里不知道说什么。正巧彻也出来了,我忙站在他身后:“我听不懂她们说话。”
彻拉着我的手跟他们叽里咕噜的说了几句,她们放了东西就走了。
我气呼呼的吃饱喝足:“她们说什么?”
他神情稍稍有异,别有深意的看了我:“她们说,我们汉朝人不是可以娶好几个女子,我说是,她们问我愿不愿意娶了萨伊朵,我说不愿意。然后她们就走了。”
我又拿起一盅酒灌下去。
朔井镇的传统礼仪也很是奇怪,不过草原上部落很多,每个部落小镇都有自己奇奇怪怪的庆祝方式,总归的为了大家高兴。
我和彻一直被他们拉来扯去的。一些法师巫女在我们额头上点一些所谓的“神水”,酋长拉着我们的手举起,像是祭天拜地求神灵。那些村民也一个个挨着与我们喝酒跳舞。
一整天我晕的七荤八素的。还被那个叫萨伊朵的女孩儿刁难了半天,一会儿要跟我赛马,跟我比试武艺,还要比唱歌。刘彻竟是抱胸站在一旁好整以暇的看戏一般。结果,我根本打不过那个悍女,还被她挥着一条细细的银链子在脖子上留了一条血印。彻急忙把我挡在身后,对她好说歹说,她才施施然的收了链子系在腰间。
却又仰着一张俏脸背着手站在彻跟前说了句什么。
彻干笑着回了几句,她又生气,白着眼恶狠狠地瞪我。
“她说什么?”我探着头问道。
彻回头道:“她要我跟她和合卺酒,再亲她一下。”
我推推他:“那你去吧,省的我再被她打。”我指了指脖子,“你看破皮了没,疼死了。”
他眼睛一眨一眨:“真的?”
“嗯,你去吧,去吧。”我视死如归似地。
他说着竟真的牵着那女人走了,我猛扑过去:“不行不行。大不了我再给她打几下,你不能跟她喝合卺酒,也不能亲她。”
他哈哈一笑单手抱起我,扬起另一只手抛给萨伊朵一个小器物,还说了句什么。说完转身来舔了舔我的唇,萨伊朵也眨巴眨巴眼,有些不解,好像不知道彻怎么会笑得这么开心。
我明知道他故意套我,还是忍不住问:“你给他什么?她好像很高兴。”
他低声在我耳边笑道:“在长安带来的一个陶制的乌龟,我说那是汉朝人定亲用的最多的信物,她便信了,我把那个给她,她就不打你了。”
我看了看萨伊朵,有点替她郁卒。
傍晚时候,我和彻骑了马跑了很远,黄昏时的草原,漂亮的如同仙境,暗暗地粉金色铺陈于天地间,如神光沐浴世间。
远远的马群羊群撒着蹄子尽情狂奔,风声似从心中倾出,把人托向天涯海角,托到地老天荒。
他停下牵着马走在前面,回过头时,恰背对夕阳,那张脸线条柔美而温馨,我痴痴地看了许久,竟挪不开眼。
匈奴毛绒绒的服饰穿在他身上竟丝毫不显得臃肿,依然英挺异凡,天地如此浩荡,也掩不住他身上那股贲张的逼人凌气。那是一种植根于灵魂的独霸天下与山河的盛气和孤傲,如神之手雕刻出的完美。
次日清晨,我揉着眼睡醒时,彻和卫青已经收拾好了东西,看样子今日要离开,也确实该回去了,已经过了近十日,一路回去又需六七日,王恢也该败兴而归了。
朔井镇的人杂七杂八的送了不少东西,萨伊朵竟然还把头纱系在彻的手腕上……
刚一转身,我便拉过来解,竟然打了死结,我拔出刀子割断,扔给卫青,卫青又扔给别的将士,他舒了口气:“我还以为你要把我的手砍了……”
我咬牙道:“如果她系的是打死结的金链银链,刀子割不断的话,我就只好剁了你的手。”
他伸手捏我的脸:“我最喜欢王孙这个样子了。”
我嫌恶的挥开:“滚……”
回了长安,还没有凑报来传王恢不战而归的消息。出宫前彻安排好了所有事情,也没有什么大事,只是回宫当日晚上,王太后把他叫了去,似也没说什么。
接下来的事,如他之前所料,只是没料到,王挥下狱后,竟是又凑了钱给田蚡,田蚡和王太后出面给王恢求情。
只是这事没什么商量的余地,彻一开始就看中了王恢这条贱命,自然是雷打不动,任谁说了也不行,硬是把王恢砍了。
从此朝中主战派的人也不敢再人与亦云,主和派更是噤若寒蝉。
第二十三章
我把从匈奴朔井带回的鹿头骨搁在玉堂百宝架最是醒目的位置,红玉不谙风情道:“百宝架上都是纹银的美人觚、镶珠的漆雕碟、鎏金的插花瓶、玉砌的梳妆奁……哪一样都精巧好看的紧,突然搁上这么一个东西,吓死个人。大人不记得了?有一年屋里挂了一幅猛虎图,恰好一日夜里雷鸣电闪,映着那幅画,愣是吓得病了。皇上差点都把宫里的挂画都烧了。”
我笑的很虚心:“不会不会,那时候小,胆儿也小,现在哪能被吓哭?”
红玉还是一脸狐疑:“真的要放?”
“嗯嗯。”我不耐烦的摆摆手,“就放那儿吧。看着高兴。”
彻来的时候,看见后拿起来把玩了一会儿,问道:“放在这里晚上不怕做恶梦?”
我随口胡诌道:“没地方搁,先放那儿吧,过些天还不定会扔到哪儿呢。”
他坐过来把鹿骨放在案上,从腰间拔出短匕,细细的往上刻字。我探头去看:“要写什么?”
他侧过脸笑着反问道:“你说呢?”
“神经有病……”我如此说。便自顾自去在一把扇子上描画。
没一会儿,他拿着东西过来:“王孙也写上。”
我垂首看着上面歪歪斜斜的刻了王孙二字,虽什么话也没有,但那两个字却是在我心头如刀锋破壁,怕是一生一世,抑或生生世世也刻在心尖擦不掉抹不尽,我轻淡淡的一笑,在旁边一刀一刀划上一个彻字。
他又拿过去笑着看了许久,方才搁回百宝架上。回头见我拿着他的短刀发怔,便问道:“你平时身上也不带什么护身的刀刃,这把短刀上镶着珠玉,你总是喜欢这些好看的,就留着吧。”
我站起身去拿过剑架上的龙泉剑,“这剑放在我这里也是摆设,既是一把绝世的宝物,太暴殄天物了。我收着短刀,这个你拿着。”
他犹豫了一下便也点头应了。接着又抱着坐下问道:“前些日子出去那一趟,回来可有不舒服?”
我眨眼一笑:“没有,都好。”他这才展颜,刮了刮我的脸颊:“那就好,真怕……”说着声音渐低,竟有些无奈似地低沉。
“怕什么?”我问道。
他笑的有些苦,摇头道:“没什么,没事就好。怕你病,你一病我心里就慌的要命,那些医官一个个都是猪脑,连个病都医不好,年年都犯旧疾,我心里总不踏实,怎么大汉朝要什么有什么,偏生就治不好你的病?”
我抬眼看他,竟觉他眸深处一丝惊恐和痛楚,我贴上去轻轻吻,低声道:“没事,陆先生说,我好生养着,二十年无虞。”
他这才轻轻叹了叹气点了头。我在他耳边低语:“我答应过你,无论如何,我不会离开。即使……即使生死有命,我也会在奈何桥上等着你,绝不丢下你一个人。”
他手上用力箍着我,眼里是一碰既碎的脆弱:“王孙,于我来说,你比这个皇位重要,不要为我做傻事,没了你,我便是做一百年皇帝也是一架空壳,也不过是在青史上空留个虚名,那不是你的彻,只是个皇帝……”
我听他缓缓道来这些平日强忍着的胆怯,心里似有什么一点点碎成玻璃渣,硌的浑身都疼的忍不住颤抖。只愿誓也似应道:“嗯。”
这年夏末,籍福有话儿说田蚡与窦婴有些过节,我想,既未将祸水旁引至阿娇,也不需在意。只是这宫中,窦太主与王太后之间,也似乎并不大太平。
桑弘羊来报的账目上,以阿娇之名的支出只多不减,我刚刚看着卷宗出了会儿神,便听有人来宣我去见王太后。
彻亲政之前,王太后自然是看不见我的,毕竟八竿子打不着,就算打着了,算来算去也勉强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可现在,自从我正面顶撞了田蚡后,明明白白的是点了火信子。再加江都王那件陈年旧事,想必王太后也横竖看我不会顺眼。
更甚是,彻到现在也没有儿子,她能容得下我才是活见鬼。
我一路想着应招,没想到到了东宫竟是见田蚡也在。殿里早已打发的干净。
我依礼拜道:“见过皇太后,见过丞相。”
王太后并无回应,只田蚡从座上起身,行至跟前拉我:“起来吧,早备好了你的座。”
我手臂忙往后缩,“谢太后。”
田蚡竟丝毫不避,上前拉了扯着我送到坐榻上,一双眼轻轻眯着,闪着说不出的一丝渗人得意的浅笑。我心里登时发毛,背上冷汗涔涔,直觉眼神也惊犹不定。
半晌才稳了稳心神,静定道:“太后找卑臣可有事?”
她在我脸上凝神了片刻,微微一摇头方道:“我前些日子召了大农令颜异,跟他说田丞相明年要纳妾的事,这一朝丞相娶亲,礼节仪仗自然少不了,而且聘礼也该是比一般人家好许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