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花觉得也许是自己多心了,可是一个下人在主人家总是该小心谨慎的,像铁宝这样傻乎乎的,什么时候被人卖了都不知道。
六月下旬的一天,闷热了很久的天开始下暴雨,倾盆大雨从中午一直下到下午,云收雨霁之后,气温稍微降了一点,院子里的菊花盆栽被大雨打得歪歪扭扭,排水沟口子堵满了打落的叶子。
将近傍晚的时候,天空的阴云又开始聚起来,乌压压的一片,天擦黑的时候,王妈刚刚送饭过来,瓢盆大雨再次降临。
“小宝呢?他怎么没回来?”非花用筷子戳着碗里的米饭,眼睛看着王妈慢条斯理地问。
“哟,这我可不知道!小宝现在可备受大少爷的喜欢呢,留着住在府里也不定……老天哟,这雨看来就没有要停的意思,天都黑了……”王妈一点儿不看非花,唠叨了两句,把篮子往手肘上一挂,撑起一把草绿色油纸伞,冲进了雨幕中。
这个晚上,铁宝没有回来。
第九章:欲加之罪
铁宝没有回来。
两天过去了,没有一点消息。
不知道为什么,非花心里很不安,总感觉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不过这次,非花很快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儿了。
那天,大清早的,非花被府里的人传过去,在偏厅里晾了大半个早上之后,有人来说夫人有请。
月府的主母,月靖霜的夫人。
见到她的时候,非花只觉得,命运原来彻头彻尾的就是一个无比讽刺的笑话。
那个女人,他清楚的看到,长得跟前世他母亲的死对头一模一样。
前世,非花是一个私生子。他的母亲原来是一个中学音乐教师,后来做了他暴发户父亲的情妇,生下非花之后,千方百计的和父亲明媒正娶的妻子斗法,想让非花认祖归宗,好分得一份家产。可惜,她斗了几十年,依然斗不过那个女人。
非花小的时候就没少受那个女人的欺辱,长大后也承蒙她“关照”过好些次,对那个女人的样子和手段是再清楚不过的了。
而今,这个长得和另一个时空中的她一模一样的女人,跟非花之间的嫌隙就跟那外甥手里的灯笼一样。
老天是想让他们再斗一回吗?!
“你就是风儿的弟弟?跟老爷长得不像嘛,反而像你那个娘多点。”
屋子正中间的锦绣软榻上坐着的,就是跟那个女人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月家的夫人。
姣好的瓜子脸,秀美无瑕的五官,尖尖的下巴微微抬起,像只雍容骄傲的孔雀,轻柔好听的声音让不知情的人轻易付出好感。
明明是轻笑温婉的样子,非花却感觉到话里的尖刺,美丽的妇人笑语嫣然,眼底深处的寒冰却如刀似箭。
非花的身体不受控制的微微抖起来,他感觉到这具身体里对那个女人本能的畏惧,那种根深蒂固、不可抑制的战栗,就像是被蛇盯上的感觉。
凌湘茹满意的看到他的颤抖,手指轻轻地拨弄着手里的雕花玉骨扇,金色的流苏穗子滑过凝白如脂的手,高贵又美丽。
“我听说你还练琴,林夫子还在老爷面前夸你呢。真不愧是你娘的儿子,跟她一样多才多艺。你娘以前在秦香楼的时候,唱个曲跳支舞可多人捧场着呢,一曲红绡不知数啊……”
凌湘茹慢悠悠的说着,眉眼间尽是笑意,底下站着的丫鬟仆妇听到自家夫人的话,也轻轻掩嘴偷笑,神情是不经掩饰的轻蔑。
非花从进来就直直的站在当中,眼眸低垂,面无表情。听到嘲笑,他慢慢抬起头来,很木然的盯着她看了一分钟,然后,继续垂眸挺立。
“哟,小孩子从小没娘教养就是欠缺礼数啊,怎么说赵妈妈陶妈妈也教过你呀,这么快就当饭吃了啊!见到长辈不是应该见礼的么?还是说,你是个哑巴?林夫子教了这么久,竟然还夸你呢,看来等老爷回来,也该撤了这个夫子了。”
凌湘茹说了这么多,非花还是一点反应也欠奉,心里不由得大怒,面上却笑得更欢。
她把手里的扇子“哗啦”一合,扔到软榻一边,拿起桌上的茶盏喝了几口,才又说道:“听说,那个叫铁宝的孩子是你的小厮?”
这回,铁宝终于变成是他的了,每次铁宝被一个命令带走的时候却似乎没人意识到这一点。
非花总算抬起了头,眼中无波的看着上位被簇拥在华丽的锦缎丝绸中的女人。
“小宝怎么了?”
非花的声调跟表情一样平淡无波,就好像在问“今天的天气怎么样”的感觉。
凌湘茹“呵呵”轻笑了两声,吊起的凤眼斜着睨了非花一眼。
“你那个小厮啊,可胆大包天呢,连日来偷拿了府里不少东西吧,昨儿个,我去看风儿,汗腻了,就把老爷送我的那一对儿翠玉镯子褪下,放在桌上忘了拿,后来记起时再去寻,就没影儿了,期间可只有那小宝儿走进过那里。”
凌湘茹把玩着自己玉葱似地手指,接着道:“先前大家可不知道是他偷的呢,不过,今儿早上,他还想把风儿的白玉笔洗也偷了,正好叫侍女看见……”
“小宝怎么样了?”
非花打断她,无视众人眼中的鄙夷,沉声问,小小少年稚嫩清脆的声音硬是带了几分肃杀的凝重。
“怎么了?当然是不可能轻饶了!那个小崽子竟敢偷夫人和少爷的东西,胆儿够肥的啊,没有乱棍打死已经是夫人格外开恩了!”
旁边一个年长的仆妇看不惯非花无礼之极的态度,站出来厉声喝道。
非花面上不显,心底却冷笑不止,偷窃?笑话!小宝最是胆小,就是借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他天真成那个样儿,随便安个罪名还不是轻而易举?!
凌湘茹摆手让那个仆妇退下,低头似是自言自语般:“怎么样?自然是关着了。不见的东西还没找到,要处置他也要等证据确凿了再一起处置了。”
她倾身向前,声音越来越低,末了,还意味不明的把非花全身上下打量了一遭。“难不成,我还会冤屈一个小奴才?!”
非花对她的话完全无视,无波无澜的目光略过那张娇美的脸,心底隐隐的戾气被强硬的束缚着。
非花忽然在想,如果他能变身成一只狐狸,现在一定要在那张美丽的脸上狠狠抓几下,额头抓成俩字“贱人”,两边脸上各一字“欠”“操”。
最终,非花只是平静的问:“小宝在哪?我要见他。”
“哟,这可不行哦。那个小宝可是重大疑犯,小公子跟他见面,可不落了个‘暗通款曲’的名声了么。老爷回来我可不好交代啊……”
“我要见小宝。”
“哎呀,小公子赁的倔呢!既然你坚持,那我也不好阻拦了,再说,下仆犯事,主子也有错……来人,好生送小公子过去。”
“是。”门外进来一个佩刀侍卫,傲然的目光直对着非花做了个“请”的手势。
有钱人的家里,就算是个屎坑也是香的。
月家的私牢在整个庄园的西北角,建造得也是分外有水平的。
整座牢房俱是由石块凿成的大方砖砌成,且房子的大半是埋在地下,牢房唯一的进出口是一座由内控制的铁板吊桥。
进去之后,领路的侍卫把非花交给牢里的管事之后掉头就走了,压根就没打算让他出去的样子。
铁宝被关的地方就在牢门的左侧一个小房间,大概是算定了他不能逃出去,连牢门也没锁着。
非花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孩子。抱着头埋首在曲起的膝盖里,无助害怕的样子让非花想起了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
非花走进去,蹲在他面前,抚了抚他有些乱糟糟的头发。
铁宝微微的瑟缩着,被碰到时有一瞬间的僵硬。
“小宝……”
铁宝缩起的肩膀动了几下,一颗脑袋从手臂间飞快抬起,那张小脸上的泪痕和衣服压下的褶子痕交错纵横,狼狈得像一只刚从陷阱中爬出来的小野猫。
“少爷少爷,呜呜……少爷……”
跟初见时一般,铁宝抱着非花大哭起来,眼泪很快把非花胸前的衣襟湿透了。
非花抱着他在稻草上坐下,沉默着任他哭了个够。
这个小孩,就知道迟早有一天会惹祸,没吃过苦头就是一点记性也无。
“好了,别再哭了,脏死了。快说说是怎么一回事儿。”
铁宝闻言一下子跃起来,两手揪住非花的手臂,“少爷,我没有偷东西我没有偷!真的真的,我根本没有见过夫人的镯子,那个时候,是夫人身边的玉梅姐姐叫我一直呆在大少爷那里的。大少爷桌上那个玉做的小杯子,我只是想看看而已,没有想拿,大少爷也说我可以看的……少爷,我真的没有偷哇少爷……”
小孩说着说着又哽咽起来,小嘴瘪着,一颤一颤的,眼里两泡泪水汪着,似乎只要非花表示出不相信他,那泪水就会再次泛滥一般。
不过,从铁宝的话中非花也猜出了是怎么一回事了。只是,除去小宝,对那位夫人有什么好处呢?
“好了,我相信你。不许哭了!”
铁宝点点头,脑袋搁在非花的胸前,两手紧紧抓着非花的衣襟,整个人也缩进非花的怀里,像只受惊过度的小白兔。
非花和铁宝在牢里呆着,每天有人送饭,吃的虽然差点,可好歹没有饿着,除去牢房里随时可见的老鼠和蟑螂爬虫,一切跟在小院里没什么分别。
地牢里没有晨昏,非花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一日,来了一个侍卫,是那天领着非花进来的那个。
那人说上面要见他们,就把非花和铁宝带出去了。
阳光照进眼里的刺目让非花有一瞬间的眩晕,周身的寒气刹那间代之以炎热的气流,空气中有淡淡的花香,在热风中熏人欲睡。
正是午时,太阳大得出奇。午时,还真是一个不祥的时刻呢。非花极力盯着天空中的那轮太阳,目中似契入了无数尖刺。
走到那天非花见了月家那位夫人的地方,一个跟陶妈妈有几分相似的老妇人正坐在侧边的椅子上,眼光似鹰一般锐利。
“夫人说了,暂时也找不到赃物,小少爷就暂且带着您的小厮回去吧。”
盛气凌人的说完这句话,老妇人迈着骄傲的步子走了,只留下非花和铁宝傻站在当中。
第十章:遭遇故人
“喂!你到底要带我们去哪里?快放我下来!少爷,唔唔……”
“不许大声!听到没有?你再吵我就把你绑起来。明白?”
铁宝忙不迭的点头,那人放开捂住他嘴巴的手,对着非花扯起嘴角笑了笑,坐到车辕上赶车去了。
“少爷……”铁宝挨近非花。
非花拍拍他的小手,递过去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拉车的马蹄声“嘚嘚”的在小巷里穿来穿去,非花安静的坐在车厢里,撩起帘子的一角悄悄的打量外面。
僻静的小巷子在黄昏夕照下,显现出一种仿若穿梭于时光的感觉,仅能容一辆小小的马车通行的巷子里,偶尔可以看见归家的行人,脚步匆匆,然后站到沿巷某个人家的门槛的台阶上避开他们的马车。
马车走走停停,晚霞渐渐消逝的时候,在一条更加僻静的巷子里停了下来。
“到了,快下来!”
非花和铁宝被赶鸡入笼一样推进了紧贴着巷子的门里,不大的院子,跟他们住的那个差不多,院落里却种满了葱姜韭菜之类的东西,几只鸡在篱笆围成的圈里慢悠悠踱着步。
“舅舅,你来啦!我娘正问你什么时辰到呢!”
他们刚刚进来,正屋的门打开,一个跟非花年纪相若的女孩子便迎出来
“嘿嘿……路远,耽搁了一些时间。”男子憨憨的笑笑,“你先进去,我把车赶到外面车行放着,让你娘不用等我了。”
小女孩脆脆的应了一声,示意非花和铁宝跟她进去。
非花看着男子。
“没关系,是自己人,你先进去,我一会儿就回来。”说着返身出去,小门关上后,“嘚嘚”的马蹄声又渐渐远去了。
非花跟着小姑娘转进里屋,来到正厅,里面已经点起了烛火,一个老妇人正在焦急的踱着步,正中间的八仙桌边还端坐着以为女子。
“哎哟,终于来了,可急死我了,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儿。菩萨保佑……”
老妇人在胸前合掌比了比,把几人快速拉进屋里,关上了门。
“你,你就是傅姐姐的孩子?你……”
坐在桌边的女子看着非花,神色激动的放下手里的茶盏。
非花避开她迎上来的手,依然神色平静的看着她,而小宝,则是神色紧张的揪着非花的袖子,一副如临大敌的看着她。
“你——我是你母亲的朋友,去接你的那个人没有说吗?我们都是你母亲的故人……”
哼,故人?谁都说是故人,可是为什么却偏偏在这个当口,一下子冒出来了这么多故人来?!
今天午后,非花被月家的那个女人无故关押了几天之后又无故放了。
非花正搞不明白她要整什么花样,被送回到小院,本着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的心理,烧水洗涮干净,扑上床一觉睡到了傍晚。
吃了王妈送来的饭菜,两小孩正准备上床就寝,屋子里忽然跳进来一个男子。
那男子就是刚才赶车送他们来这里的那个,据他自己说叫刘斌的。
那刘斌说自己是非花母亲的故人,前两天接到暗道消息说月家的夫人要除去非花,他来是想把非花救出去。
非花当然不相信有这样巧合的事,但是那人提到自己的母亲时隐藏不住的怅然若失的怀念之情却不似有假,他正在犹豫是不是借这个人的手逃出这个地方,那人已经不由分说的把他和铁宝夹在胳膊底下,两脚一蹬飞出了院子高高的围墙。
男子把非花两人放进巷子拐角停着的一辆不起眼的小小马车里,带着他们绕了许久的路。中途的时候,非花其实是很想和铁宝溜走的,不过,那男子的功力不差就是了,每次非花有点什么动静,他都要掀帘看一眼。
“来,你先坐下。”那个容色美丽的女子拉着非花在椅子上坐下,转身进了旁边的屋子,不一会儿,拿出一个卷轴来。
长长的画轴上面,是一个和真人等高的美人,十七八岁左右,着罗裙绣襦,撑着油纸伞在雨中回眸轻笑。蚕眉凤目,鼻尖挺翘,朱红小嘴,那俏丽的瓜子脸上带着的笑意,无端生出一抹妩媚爱娇。
在看惯了素描、胶片、录像的非花看来,即使古代的人物画大多比较抽象,他还是能够看得出,画上的女子五官和他有五六分相像。
“这是你母亲。”那女子把画摊开在桌上,看见非花略带迷惑的神情,她笑着解释道。
“我叫卿蓉,当年曾跟着你母亲挺长一段时日。这幅画是刘大哥,哦,就是方才接你来的那个人,他是你母亲的结拜大哥,此画是他刚结识你母亲的时候画的。你母亲当日还赞他画得好,一直好好的收着。唉……”
非花静静地听着,如果他对外面的世界了解的话,他一定会感到惊讶,眼前这个叫卿蓉的女子,就是中州城乃至中部几州十分有名的歌姬、中州秦香楼的花魁,人称“花仙子”。
多少达官贵人捧着奇珍异宝只求一见的秦楼名姬,如今屈居在这间堪称简陋的屋子里对着一个小孩子惆怅无比的叹息,给那些恩客们看见,可不又要拿着精心挑选的宝物来哄美人开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