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介于我目前体力,”刺青道,“苗老三会代替我走第一,万回你第二,哨马殿后,我会在每人背后,贴两段白色胶带,盯紧你前面的,免得在黑暗中走散。”
“等等,可是……我们怎么走出这道门?”万回提出关键性的第一步。
因为此刻,门外,正有猎食者虎视眈眈,一旦跨出去,那些个活尸一哄而上,恐怕凶多吉少,这当然是一个迫在眉睫的大问题。
刺青顿住,讳莫如深的,搞得万回很费解。
“哨马,”刺青冷冷地说,“把气瓶架上的兜网解下来,把那两个人放进网里。”
万回一愣,一种可能性瞬间掠过他脑海,他瞪着眼睛,吱唔道:“难道……你要用他们……”
眼看哨马把网拖下来,拖到那两个奄奄一息的二班人的跟前,解开他们的绑手,将两人拖进网里,再度绑上手,把网兜裹起来扎紧。
这两个人还流着血,如同被缠在网里拖上岸的死鱼。
“这应该能分散一部分怪物的注意力。”刺青说。
“他们还活着。”万回。
“就须要他们活着。”
令人哑口无言。
“准备出发。”苗老三用力击了几下掌,像战前动员一样,厚手套发出嘭嘭嘭闷响。
万回心如擂鼓,戴上防毒面罩,刺青出现在不算宽的视野前,拆掉滤毒罐,接上供气阀,打开气瓶开关,万回立刻能感到气体进入
,作了一次深呼吸,没有漏气声。
系带收紧,刺青说了句什么,他只能看到口型,像在真空当中。
他转过头,看见哨马和苗老三在拖拽那张网,网里有两个奄奄一息的人,他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他们拖网的动作显得那样缓慢起来,他的脊背窜开一阵森寒。
哨马起开密封门,把网推进了水里,网向下沉,网格间上升起一串串气泡。
其中一个人很快激醒了,开始慌乱挣扎,但这是徒劳的,他越缠越牢,根本浮不上来,他的挣扎只会引来那些在黑暗中蠢蠢欲动的阴影。
果然,那些半死不活的怪物出来了,它们围了上来,网里那家伙还没有搞清楚状况,只是一味挣扎呛水,那些灰白发胀的手臂伸进网里,抓住他,开始啃噬他,血花涌起来,他浑身的反应像痉挛一样抽个不停,人像动物一样被关在笼子里分尸。
万回额头一冒冷汗,怪物果然在等。
突然背部猛力一拍,这是出发的讯号,他立即跟在苗老三之后,滑进水里,趁着怪物们被他们下的活饵牵制住,他们必须拼命向外冲。
这种半游半跑的状态下苗老三居然冲得奇快,他还裹挟着小兔崽子,万回完全搞不清他力气哪里来的,他像一座大山般冲开激流带着这队人马奋力突围。
在他们身后,那一大团仿佛由血蒸腾起的浓雾,肉絮与大肠四散飞出,缓缓定格在水中。
20.再见哨马
正奔着万回就看着前面苗老三突然往下一沉,就不见了,万回吃了一惊,还没来得及刹住,他自己脚底下也猛地踩空,不知道为什么,他脱口而出叫了声“苗老三!”。
幸好这时候,苗老三真的就在咫尺身侧,一下子把他背后的肩带给捞住了。
原来苗老三已经抓住软梯蹬在了上面,他们已经穿过主通道,来到大方舱首端外缘。
想不到积水的速度这么快,整条地下裂峡已涨到七八成满,变为泄洪道,不过涨速似乎停止了,周遭冥暗,水面像风拂着黑色的绸布,有点波澜不惊的缓缓向前,看得出流向。
另外是骤冷,面镜开始随着呼气起雾,苗老三轻拍一下万回戴着面罩的脑袋,示意他跟上来。
苗老三一转过背,万回就看到贴的那两段白胶带,这东西在黑暗里格外好使,因为防护服在水里几乎隐形,白色胶带却在发亮。
他们顺流而下,靠着岩壁,行进还算顺利,体力消耗很快,万回索性就埋在水里游了。大约沿有弧度的岩壁摸索了三百多米,拐了个弯,前头的白色胶带停了下来。
万回已经冻到脚趾发痛,他依稀看见苗老三在前面打了个手势,意思是向下,下潜。
下潜可没那么容易,尤其要克服恐惧,万回如同螃蟹攀附着岩石,摇荡着往下爬,他觉得呼吸变得深沉,也许是心理作用,异常紧张,生怕氧气管或者临时潜水服突然崩掉。
苗老三顺利的找到了暗河管道的一个汲水口。
这处汲水口管道,位于死水线上方,不是很难发现,况且直径很大,整个人可以站立起来行走。
进入后,万回失重着跳跃前进,头不时的撞上拱顶,身后一束光照上来,他知道是哨马,不知道哨马的感受是不是跟他一样。
这个隧洞的洞壁,覆盖着水生动物残留的躯壳,一切都是一种苍凉萧条的霜色,踏一步,沉积就如尘埃悬浮起来。你耳边似乎能听见某种管道同水流交击的鸣声,飘渺空荡,能叫人催眠,呵出的全部水汽,都会给防护服内加湿,紧贴在皮肤上,那部分会冻到失去知觉。
万回担心氧气耗尽,因为不知还要走多久,路线究竟对不对,因为显然没有足够的氧气返程,如果不是前后有足以信赖的伙伴,大概会精神崩溃。
然后万回远远的,就看见了隧洞的尽头,那好像是一堵墙,他胸腔一紧。
面镜和雾气,让所有事物轮廓蒙上一层淡蓝色的光圈,视线并不确定,前面苗老三立刻加快了速度,后头也随即加快。
等一行人都齐聚在了尽头,苗老三
伸手拍了拍那面墙,墙居然弹簧床似的,前后弹晃了两下,上面的浊积物一片片漂落,裸露出的金属织物,是铁丝网。
万回在面罩内舒了口气。
苗老三回身,双臂做个了交叉的姿势,勾勾手,哨马当即卸下背包,从里面掏出钢筋剪,在水里抛出一个缓慢的弧度,落在苗老三手心,两人极富默契。
铁丝网被剪了开,这应该是张防污栏,好几层,剪开后一堆污糟的残物翻腾出来,几个人就在残物中继续向前,小心翼翼避开铁丝。
这时万回抬起头,挡开一块迎面漂来的布。
长方形的布片摇曳着,仿佛一条魟鱼从他肩头轻盈地滑了过去,万回猛然怔了一下,回过头,正好同哨马打了个照面。
然而那块布已经漂得不见踪影。
万回想自己大概是缺氧还是怎么,竟然产生出幻觉,以为自己看见了那条用来捂着砸死老师的枕巾,上面还带着血迹。
他的手控制不住地抽了一下。
紧接着,上浮开始了,坡度较缓,氧气设备也未出任何状况,形势出奇的顺利。
他们浮上来的方位,直接连通楼梯。
用手电环顾一圈,试了一下空气,哨马竖起拇指,表示可以除下设备。
万回几乎迫不及待摘掉面罩,抹去一脸水,他听见了,其他人也喘着粗气,像刚跑完长路的马。
气瓶被弃置在水洞边,这东西能光荣完成使命,万回也不得不承认,刺青终究还算可靠。
手电光束上行,左右巡视,相当警惕。然而所过之处,除了踩踏阶梯杂乱的回响,只有死寂。
漆黑和死寂,令人感到时间在这里停止了。
楼梯走到头,进入人员巡逻通道,与屏障的交会点,加固门、栓锁,地面纠缠铁丝网,带蒺藜的,仿佛一团一团硕大的蓬草,让人顿时就意识到进入了某个军事重地。
刺青走在队尾,最后一个,将通道入口重新锁死。
按刺青的话说,恭喜各位安全登录核岛。却一点也听不出恭喜的味道。
从这里往前,在地图上,是失去坐标的盲点。
目前,一行人正途经临边防护区,核岛基地,拱顶,粗钢筋,几十公分厚的水泥无接缝的一体化结构,冰冷的巨型装甲建筑,更远,隐约可见一排形如仓库的剪影。
巡逻通道由栅栏与矮墙组成,双重隔离带,两米多宽,不时出现岔口。
走着走着,万回抬起头。
栅栏顶部加装的,朝向外侧的铁钎倒刺,于垂直方向,呈现出一种戒备的角度。
这
不禁给人以很不舒服的暗示,就好像通道里的巡逻人员,须要随时防备,来自漆黑中的某种威胁。
万回的胳膊,浮鼓起一阵鸡皮疙瘩。
到处是墓碑般森然凌立的哨岗,黑洞洞的机枪口,破败的探照灯,更多的铁丝网。
哨马凑上来小声对万回说:“你看这里像什么?”
不等万回回答,他道:“像不像地狱一样。”
万回知道,哨马肯定不会故意吓他的,只是这个地方确实太诡异,或者说太不可思议了。
即便如此,刺青还是凭借对地图的记忆,来到了一所保卫控制中心门口。
这座无窗的房间,不大,但防爆防震固若金汤。一进去,便是一整面墙的监控屏幕,屏幕前是一个沙盘,一展弧形操作平台,一切指令从这里发出。
这间房间是整个保护区的中枢之一,曾由军人驻守,曾是核岛最后一道防线。
现在静悄悄的,操作台上仪器基本搬空了,屏幕半数破裂,电筒扫过去,蜂巢似的窟窿墙。
几个人决定,先停下休整,毕竟没地方比这儿更安全。
万回脱掉连体服,勉强嚼了点食物。苗老三在一团可燃物上淋了酒精,那支结实耐用的打火机,磨轮“叱”地一转,火堆生了起来。
除刺青外,其他人都不约而同凑在一起,好互相取个暖,而刺青那种考古工匠式的琐碎的探索,使他显得更神经质了。
烤火处冒起一股袜子的湿烟和汗酸臭。
苗老三见着小兔崽子来回蹭着两只脚,就问他,你脚是不是很冷。
这小家伙,挺老实的点了点头。
苗老三盘腿坐在那里,拍拍腿,让他把脚架上来,然后帮他脱掉袜子,把两只脚捂在怀里,一面帮他搓着脚踝子,过了一会儿,问好点了没。
苗老三在做这一切时,平稳而没有丝毫多余的表情,他总是这样,既不给人感觉过于冷漠,也不体现出过多的亲密,无论做什么,都好像理所当然的不需要感谢他。
这时候哨马也把脚搭上来,一脸疲乏慵懒的打趣,“给我也暖暖呗。”
苗老三伸出手,揉揉他的脑袋,哨马低着头龇牙咧嘴地笑了,那是种累到快要笑不动的笑容,却依然很叫人宽心。
终于哨马累得合上了眼睛,往苗老三身上靠去。万回感受到一阵没有头绪,没有来历的酸楚,他看见苗老三像安慰一个受伤的孩子那样吻了吻哨马的头发。
突然,控制室头顶,传来一阵剧烈的嗡鸣。
已习惯保持警觉的万回,差点跳起来,只见刺青正让他们
不要惊动。
那是切换电源同机器躁动的声音。
跟着,那面墙壁上的屏幕,几乎同时亮了:先是灰暗的亮色,随后跳出了画面。画面是黑白画面,有些模糊,有些雾状的颗粒感,全是静止场景,不同的角度,深色的围墙和金属色栅栏。
刺青说,这是实时监控。他又显出他的神通广大了。
这群荧幕,连接着这片防护区的摄像头,视角在高处,部分探照灯能正常开启,画面才有明有暗。
考虑到一部分屏幕的损坏,所有摄像头加起来本应是不留死角的。
“休息够了吗,”刺青站在闪烁的银屏前,光线使那身形更瘦削了,“我们还有事要做。”他说。
哨马一触到刺青的眼神,就立刻拍拍屁股爬了起来,似乎什么都不在话下。
“有一所控制室,在离这里不到三个岗哨的地方。”刺青说着,在沙盘上指出路径。
不巧,在监控屏幕上,刺青所示的那座控制室,仅占一屏,镜头正对着大门,其余视角早已损坏。
“我要你去那座控制室,那儿的操作台上,也有一个相同的按钮。”刺青指着操作台面,一枚并不显眼的黄色按键,上面没有任何标记,盖已破裂,蒙着层灰。
“这是控制反应堆门开启的,”他郑重道,“必须两个人,在两个地点分别收到指令,同时按下去,门禁系统才能解锁。”
他盯住哨马,“其间两个人的误差,绝不允许超过一秒,否则门会自动锁定,到时候,只有密码才打得开。”
“哦,那么密码……”
“是的,我们没有密码,当然,也没对讲机。”刺青很遗憾地闭眼,再睁开,露出严峻之色,“所以,机会只有一次。”
哨马微微一颔首,道:“行,我明白了。我看这样,到了那地方门口,只要我对着监控头一比手势,你就开始计时,十秒,数到十,你就按。”
“十秒够吗。”
“够。”
“好,就十秒。”
此时万回才察觉到,那两个人手头上,根本没有秒表,甚至连一样计时工具也没有,一切计时,全凭默契的心算,要做到这一点,没有信任,是不可能的。
“以及,”刺青道,“因为设备问题我进行不了操作,所以反应堆门一旦开启,将会自动限时关闭,最少五分钟,最多不会超过十分钟,我们几个跑到那里,两三分钟就够了。”他是想问,哨马是否有把握赶上。
哨马说:“不用担心我。”
说完,他自信地笑了笑,连道一句别的话也没留,仿佛怀
着十二万分的把握,一掩身,出了门。
不知道为什么,万回开始感觉不安。
他不安的来源也许不在于哨马的自信。他望向刺青,发现刺青正避开他的目光,他从刺青的眼里也看出了那种东西。
可是刺青没有说,要说,早在哨马离开前,他就该说。
监控荧幕上,哨马正小跑拐过第一个岗哨。
于是,万回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那些铁丝网看上去……是不是有点古怪?”
刺青抿嘴不语。
没想到,却是苗老三忽然道:“我一路过来,也觉得有些不对劲。”
苗老三顿了顿,并未去瞧任何人,而是自顾说出了看法,“从我们潜水碰到那几张防污栏起,就有些不对劲——防污栏应该是朝外的,可是剪开后内部却充满了垃圾,一开始我没在意,以为只是装反了。”
“不过后来,看到了整个防护区的布置,尤其是铁丝网的摆向。”他说,“临边防护?我看,倒更像是在阻止什么东西,离开这座核岛。”
刺青动了一下。
“阻止什么?”万回愣愣问。
可正是此刻,哨马再度出现。
屏幕中,他已来到控制室门前,身影那么小,只能见他仰头张望了一周,找到了摄像头的位置,随即冲着摄像头,夸张地挥动起手臂。
所有焦点立刻给吸引了过去,那是起动计时的讯号。
哨马挥舞着手臂,一下、两下、三下,转身冲进控制室。
刺青当即开始数秒:“四、五、六……”他的手,移向黄色按钮,只消稍一用力。
“九、十!”
万回压根没看清他下手的一瞬间,仿佛就是那一声令下,整座临边防护区的警报,瞬间拉响了!
外面猛然的,震耳欲聋的警报声,像一头苏醒的巨兽暴发出的怒嚎,令人心胆一震。
“我们出发。”刺青斩钉截铁。
“等等!”苗老三的声调,突然很不寻常的提高,“看屏幕。”
一转眼,屏幕上,哨马正在从控制室出来。
然而,真正毛骨悚然的是,他们看到,哨马的身后,画面上方,竟然多出了几个人形的物体,它们有头有手,像狗一样行动,明显在向哨马迅速逼近。
那是哨马的视线死角。
“糟了!”苗老三。
万回脑中闪电般想到了,那正是苗老三口中不能离开核岛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