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样,你就不心寒,不生气?”
“你只是不了解他,他就那样。”哨马虚弱地苦笑,“再说,我从没想过活着从这里出去,以前,我也没想过,这辈子还能走出那些山,这没什么,都一样。”
“少说两句吧,接不上气了。”万回考虑是否将那处狰狞的伤口缝合起来,想想罢了,让哨马少受点苦吧。
他给伤口倒了些酒,包扎。很神奇的,连最严重的伤口,似乎也早已不流血了,暗色的血,在皮肤上凝固,就好像……就好像哨马的身体已经停止了供血,那具躯体已经从内部开始干涸了。
哨马望着倒下来的酒说,唉,真可惜,说着无意舔了舔灰白皱缩的嘴唇。
一切透着莫名的不安。
包扎完毕,万回处理起自己的伤,把几截箍进肉里的铁丝拔出,并未多疼,疼惯了,像是都麻木了。
这时,哨马诚恳地讲道:“你做得够了,放我在这儿吧,你不亏心。”
万回停手,沉默了片刻,“你知道苗老三返回去救你前,他对我说了什么吗。”他说。
哨马抬脸。
“他说,‘接下来就交给你了,照顾好他们’。”万回低着头,“这话,我没忘。你是他用命换来的,他的命没有这么不值钱,我丢下你,我还算是个什么东西。”
哨马没想到他会讲这些,又或者因为苗老三的那句遗言,他怔愣了一下,随后,万回感觉到,他整个人释然般的松弛了下来。
“好吧。”他对万回道,“不过,假如说,到时候……万不得已的时候,你愿不愿意帮我一个忙?”
一个忙?万回哽住了,当他理解了哨马的意思,顿时慌了神。
哨马看出来了,万回根本没去考虑过那个最坏的结果,也无法做出选择,哪怕选择只有一个。
他理解式地拍了拍万回的膝头,然后他转头朝着旁边,“嘿,你能做到吧。”
万回回头,刺青正在他身后静静站着。
刺青严谨而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作为肯定的答复。
万回讶异,这不行,绝对不行,他视线在二人间来回穿寻,仿佛企盼某一方收回这个约定。
刺青却对哨马说:“到时候,如果你觉得不舒服了,我这里还有一把枪。”
“你疯啦!”万回喊道,“我绝不会让你这么做的,你休想!”他不明白哨马为什么还能原谅这个人,这个人怎么还能在哨马面前如此坦然。
“你不是要走吗!还不走!”他忍不住地吼。
他感觉到哨马在拉他。
别这样,哨马说,瞧。
他气呼呼地随着哨马的目光望去——小兔崽子在哭。
他竟然把他忘了。
孩子哭起来不声不响,缩在角落,用左手和右手轮番擦着眼泪,他不看他们,也打扰不到任何人,可是万回竟然忘了,这孩子才是这里最难过的,苗老三就跟他的父亲一样。
万回忽然很愧疚,很懊悔刚才一直强调苗老三的死亡,还让他目睹了同伴间撕破脸的争吵。
哨马说,那个才是苗老三交给你,最该要保护的。
万回发现自己陷入了某种进退两难的局面,他知道,他和哨马都自身难保,但假如不讲和,让刺青带小兔崽子走:其一,刺青未必肯,其次,谁来保证小兔崽子的安全,说难听点,万一半路上刺青一狠心……
然后他突然意识到,刺青根本没打算一个人走,在哨马的问题上,方才刺青明显首先做出了让步,否则不会还留在这,换句话说,这里一定还有什么东西,令他没办法离开。
对,是物资。
万回心想,刺青是想瓜分包里的物资,没这些兴许他也难保走得出去,可他不敢拿,他怕会激怒别人。
如此一来,万回心里有点底了,“我看,我们暂时休战。”
“好。”刺青立即同意。
看吧,狐狸尾巴露出来了。
他目视着,刺青默默过去拾掇背包,扣袢损坏,只好用肩带捆紧,刺青将它往背上一扛,几乎趔趄。
万回决定,先不论其他,走一步算一步,眼下哨马经不起耽搁。
他搭着哨马站起来,好沉。
刺青要来扶他们,他挡开刺青的手,“不需要你帮忙,你做自己的事就行了。”
刺青望了他一眼,去到前面。
“过来,我们走了。”他朝小兔崽子伸手。
后者点点头,忍住了哭泣,轻轻地一抽一抽的来到他身边,忽地抱住了他。不是那种很用力的抱,更像是依靠,让万回的心一颤。
此刻他才真切感受到来自于承诺,和承担一份生命的压力
。
他一手托着孩子的脸腮,用指腹抹去那的鼻涕和泪水,“你走中间。”他把他轻向前推,孩子回头看他,他说:“我保证会一直跟在你后面。”
在这大型防空洞般的掩体,你首先能觉察到地面非常、非常的平滑。
支撑着哨马,每一步,脚底的血浆仿佛都黏连着。
“快点。”刺青。
“哈,现在你倒急了。”
刺青没理会话中带刺。
两旁开始出现平行的铁轨,风门,头顶上布满铁环与钉销,原本该有不少电缆,未见任何标识,使人联想起只有医院才会这么素白干净,只能闻到金属的气味。
“别掉以轻心,”刺青稍侧过脸,“现在放松还太早。”
不像是危言耸听,“怎么?”万回警惕地问。
“大概,我们还没有摆脱那些怪物。”
万回一惊,“什么?不可能,门已经关上了,它们不可能进得来。”
“我不是指‘它们’。”刺青道。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这里应该还存在有别的怪物。”
万回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下意识地回头。
“你没有骗我?”
“我不需要骗你。”刺青顿了顿,突然说出了一句出乎意料的话:“还记不记得,我给你看过的照片?”
万回皱眉,但很快,便回忆起了那些照片——那是刺青从矿井干尸身上找到的胶卷,照片上记录着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穿防化服的士兵、发了疯似的难民,血淋淋会走路的女孩。
他之前从没把这些同自己的遭遇联系起来。
“是我大意了,”刺青直言,“先前在防护区的时候,我就应该能看出来,最后那几张照片拍摄的地点,就是刚才的防护区。”
空旷的是地下掩体,人工光源是探照灯,军官模样的人站在岗楼上,身后是持枪警戒的军人。
难民们正是被围在双重的隔离带内。
万回不由得吸了一口气,似乎没错,仔细回想一下,确实能一一对应。
接着,那个可怕的猜想,终于从刺青的陈述中浮现出来。
这就可以解释了,为什么闯进防护区后,会突然凭空冒出那么多怪物,解释了苗老三那句“倒更像是在阻止什么东西,离开这座核岛”。
三十年前,那些人,连同这座基地一起,被封存在了这片大地深处,有人试图永远埋葬这个秘密,亦或填补这场失控的灾祸。
“不过袭击我们的,并不是那帮难民——难民变成的那种东西。”刺青
,“我认为它们原本应该都是士兵。”
“你意思是难民都是士兵?”
刺青大概觉得他很笨,“我是说那些应该是守卫基地的士兵,不知道什么原因也遭受了感染,至少一部分,这可能也跟这里匆忙被废弃有关。你注意到它们的脚了吗?”
“脚?”
“它们全穿着军靴。”刺青正是以此为判断。即使其余都破烂风化了,不易腐烂的靴子却成了它们最后身份的证明。
“这和我预想的不同,算是更糟糕,我以为他们撤离时会把这儿清理干净,不留蛛丝马迹,不过看来他们只是想把证据活埋起来。”刺青有意无意地,加快速度,步伐声叫人心慌。
“我们根本不了解还有多少感染者被留在这里,它们有可能蛰伏在任何地方。”
万回紧张了,他拿不准这是真的,还是某种别有用心的吓唬。
他觉得哨马传来的体温越来越低了,他试着唤了他一声,却没有反应。
前方远处,在视平线上,隧道尽头的拱形大门,像半轮暗红的圆月,正随着前进的脚步一步步升起。
这令万回意识到,这条隧道大概并不水平,它有一个下降的弧度,之所以没察觉,是因为它实在太长了。
他们又花了起码一刻钟,才让大门来到眼前,万回始终提心吊胆,生怕一转头怪物就从哪冒出来。
当刺青打开电筒的那一刻,毫无疑问,所有人都清楚地知道,他们已经进入了反应堆。
在历经艰险,在死了那么多人以后,作为少数幸运的幸存者,然而,万回发现自己居然没有什么感觉,他既不焦急激动,也不想痛哭流涕。
他只是低头对哨马说,“我们到了。”
站在横栏边,整个核洞结构类似竖井,不如他想象中大,尤其是经过了那么多宏伟的地下设施。
不过有种诡谲的感觉,却是之前没有的。
上方蛋壳般的正圆状拱顶,面积将近一个足球场,仿佛什么宫殿或大型天文馆。拱顶上的支架如经纬线,防爆灯沿弧度罗列,光源橙黄发暗,只够把顶照亮。
然后是庞大的环吊,整个漆成通红色,犹如一只机械巨怪,从你头顶,横跨过整座穹顶,是核洞最主要的起重机械。
在下方你可以看见一根柱子一样的大型设备,像一枚放大的螺栓,从冰层里凸出来。
这里不冷,却有冰。
手电再往下移,整个核洞的底部是一层冰封的水面,十分浑浊,不怎么反光。万回嗅到一股奇特的味道,无法形容。
或许是油漆
打磨的管道四处密布,色彩斑斓的,给人一种很不一样的感觉,甚至让人觉得富有生气,就像在某个巨大生物的脏器内。
哨马体温低得实在不太正常,虽然他还能站着,但勾着万回脖子的那条手臂,逐渐传来冰凉而僵硬的触感。
万回侧过脸,看见哨马在无声地喘气,眼睛发直,面色苍白,嘴里却像西瓜囊那样的红色,红得好像要有血从他的牙缝间滴出来。
这时候万回才发觉有点不对劲。
23.冰湖
万回抿了下嘴,决定暂时什么都别说,他不想让刺青察觉任何异状,更何况,刺青手里还有一把枪。
虽然不知道他会不会用。
夺枪是有风险的,何况,撕破脸明显对自己这边更不利。就在不经意间,万回的手指碰触到别在腰后的刺刀,这动作叫他自己也一惊,好在谁也没注意到。
“我们怎么走?”万回咽了口唾沫,谨慎地问。
刺青抬起电筒,光柱在射向前方几十米后黯淡下去。他简短地说:“跟着我。”
此时此刻,只好如此。
沿着墙壁,有一个半圈的弧形栈道,另一半坍塌了。每一步,万回都走得格外当心,架着哨马,他透过缝隙向下望,一失足绝不是开玩笑的。
在距离约四五十米的地方,众人停下,栈道已到达断裂的地方。远处下方,就像墙上炸开的大洞,核岛的双层壳体,截面裸露的钢筋水泥,足有两三人厚。
厂房没有设门,或者说,大门也许早就不翼而飞了,冰面直接延伸了进去,直至台阶。
刺青一言不发,找了个脚手梯就往下爬,万回赶紧伸手拦住小兔崽子,示意他们暂时在台子上,待观察刺青的行动。这时刺青一抬头,正对上了万回俯视的目光,想来这目光不太友善,万回并不清楚这对刺青而言是何种感受,他也不想知道。
踩着最底下一节梯子,刺青用脚试了试冰面,然后才落下另一只脚,以动作来看,冰面似乎没有想象中牢固,每一步都须要尝试性地往前踏。
不过,固然很慢,最后刺青还是顺利登上了厂房的台阶,并回头向他们招手示意。
安全起见,万回打算让小孩子先走,他担心冰所反复承受的重量,更别提等会儿,他还必须带着哨马站上去。
小兔崽子在冰上走得摇摇摆摆,脚底像生了两只轮子,看得出他努力想尽量快些,结果险些摔跤,鞋底发出刺啦一声,听得人提心吊胆。
忽然地,哨马凑近万回的脖子,冰凉的鼻息喷上来。
“你怎么让他一个人走……太危险了。”哨马低语。
万回承认自己吓了一跳,同时也松了口气,不由埋怨着,“再不吱声我都准备好把你撂这儿了。”
哨马笑起来,虚弱地咳嗽。
那边,小兔崽子总算平安抵达。
“瞧吧,我就说他能行。”万回翘起嘴角。
他发现,哨马正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盯着他。
“干嘛?”
哨马回过神似的笑笑,“没,觉得你忽然有点像一个人。”
万回没再去追
问,他架紧哨马的胳膊,一鼓劲,“打起精神,咱们走!”
路走起来,永远比看起来长。
手电筒的远光里,两个勾肩搭背的身影,醉鬼似的,在冰面上蹒跚挪动,仿佛空旷舞台中央的两个滑稽演员。
环顾,整片冰湖,覆盖着一层类似灰烬的物质,所以才不反光,踩上去像粉雪,有咯吱声,或许是感知能力在下降,脚底下并没有觉得多冷。
在冰上,人都会不自觉佝偻着,猫着腰。然而哨马的身子,整个快瘫了下去,好像挂在一边的一个巨大的累赘,万回很怕听见脚下咔嚓一声的碎裂,那样别说救哨马,他自己都危险,他后背都冒出汗来。
“万回,把我放下吧……”
行程将近一半时,哨马突然开口了。
万回低头,他看见哨马正试图睁开眼睛,可是已经睁不开了,那双眼睛就像被强光刺痛那样颤抖地眨着,眼角流出黄色的液体。
内心里有一个声音在警告万回,快放下他吧,是时候了。
万回把哨马放在了冰上。
但他没有走,他缓缓地蹲下来,半跪在哨马身旁。“我等你休息一下,你要能走,咱们再接着走。”他说。
他觉得哨马其实听不到他在说什么了。
刺青那边的手电,早已闪了好几下,万回坚定不移地举起手,表示要再等。可是他难过得想哭,眼前的哨马,蜷卧在地,头磕着冰,奄奄的气息吹起嘴边一点粉尘,冰面是如此的荒凉,无所依仗。
哨马闭着眼睛,慢慢抬起了一只手,像要碰触什么。
于是万回凑近,让那手碰到自己的脸,哨马的手摸索着来到他脖子后边,把他拉进,一直到两人额头顶着额头,他能感觉到哨马的皮肤湿凉浮肿。
生怕对方听不见,哨马此时才微弱地说:“我觉得你越来越像一个人啦……”他的嗓音已经变调了,口中传来血腥和腐败的气味。
万回问,是谁。
哨马说:“像苗老三。”
万回拧了把酸溜溜的鼻子,笑道:“我看你是病糊涂了。”他没有再叫哨马起来,他不忍心,也明白哨马真的起不来了,他只想再陪他一会儿。
然而哨马却用力,摁了一下他脖子,“快走!”
刺青又打了一次手电,距离太远,他看不清他们在干什么,只知道他们停住不动了,哨马好像躺在了地上,而万回则紧挨在他身边。刺青希望万回能立刻过来,这样呆在冰面上太危险了。
万回依然迟迟没有动身。
刺青把包丢下,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