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颠簸中,大概加上紧张,同坐那个二班的小伙子,忽然扭过身,对着水里要呕吐。
就在此时,猛然底部一声闷响,筏子向上一颠,那小伙子险些翻下去,辛亏万回在旁及时抓住,那小伙子突然怪叫一声,紧接着又“砰”一响,比刚才还重,整船人都几乎颠起来,先前不是没碰过水下障碍物,可是这两下,却叫人感觉十分不对劲。
万回拉住那小伙子,小伙子一回头,连万回都被他的表情吓到了,那脸色惨白的,惊恐未消,瞪着两只眼珠子,嘴唇哆嗦道:“水、水下有东西!”
这一说,所有人不由自主往水里看,压根是漆黑一片。
“看着什么了,瞎诈唬!”二班头怒道。
“我、我讲出来,你们一定不信我。”
二班头一瞪。
那小伙子拖着哭腔:“我看到……徐班头了!”
万回后脖子针扎似的一麻,但马上和所有人反应一样:诈唬,眼花了吧!
不过明显那家
伙是真给吓得不轻。
“没事没事,”二班头大概是不想让自己人在人前露怯,“我们那块儿每年大汛揭河底都能揭出死人,能给冲到下游,没事没……”
话音未落,万回就感到整个身子被抬上半空,随后,筏子从他坐的一侧,整个倾覆过来。
这种临时筏与橡皮筏不同,无论撞上麻袋建材都有很硬的冲击感,可是根本没有任何撞击,那种感觉就好像从底部被掀起。
万回连一秒的准备都没有,就狠狠栽进水里,他原先坐在引擎盖位置,手还抓在那里,现在整个翻了过来,引擎盖盖在身上,他能感觉到筏子已经散架了,这个质量重的引擎盖,不仅压得他无法透气,更拖着他往下游冲,顷刻间冲出了十几米。
水流速度比表面更快,万回立即松手,否则会和引擎盖一起撞个粉身碎骨,此时已呛得鼻酸,他用力划水,让头浮上来,搞清方向。在嘈杂的水流中他看到二号筏子,大约在后面二十米,筏子上的人正朝这边大叫。
万回才意识到,同乘所有人都落水了,他最先担心小兔崽子和刺青,但他来不及搜寻,他必须先救自己,水下任何东西都能要人命。
逆着水流,他拼命朝二号筏子游去。
二班头和那个把桩师傅已经最先游到,然而这时,怪异的事情发生了,筏子上的人竟用一切手段驱赶着,哄着,甚至将二班头重新推回水中。
万回明白过来,一张筏子载重有限,他们不会冒险让其他人上去,即便是他们的头儿,这就是这里最普遍的生存传统。
万回可不想冒脑袋被拍碎的风险,所以当那筏子快速通过跟前,他没敢伸手去抓,失去了逃生机会。正当他努力搜寻另一处攀附点时,猛地,就听到涵洞深处,传来一声爆炸般响亮的轰鸣,整条涵洞都在震。
一股强大的水流,犹如一条黑色的龙从那一头奔腾而来,水沫一直溅到洞顶,万回心一凉,完了。
这股湍流劈头盖脸,瞬间,他就给冲得腾空两三米,那种疼痛不亚于被一辆卡车正面撞击,万回甚至怀疑肋骨断了,整个人如同吸在真空袋中。
接着,他却忽然感到有个力量,在将自己往回拽,上半身一下子冒出水面。
他往回一看,只见自己衣领,正被一架铁梯凸出的钩子钩住,一见那钩子,万回顿时惊出冷汗,哪怕这钩子再长一寸,钩到的便绝不是领子,而是他的脖子。
就在隆隆激流中,隐约有人在喊叫,看不到人在哪。
好几声后,万回才听清,居然是在喊自己的名字。尔后一束光从头顶照下来
,万回抬头,洞顶上,爬着三个幽黑的人影。
“万回!”
万回眯眼,逆着光,看清了那是哨马的脸,哨马旁边,是刺青,还有苗老三,小兔崽子猴儿似的勾在苗老三脖颈上。他们安然无恙,都扒在一段墙梯上。
“你没事吧!”哨马用布条将电筒缠绑在手里。
万回已经抓住了那段钩他的铁梯,“还成!”他大吼,然后水又涨了,得往上挪,万回试了好几次,都无法顺利蹬上铁梯,光是手抓已极度吃力。
眼看着涨到涵洞二分之一的位置,这样下去,甭说登上梯子,就算登上,也会因梯子不够高而被冲走。
上头哨马他们也好不到哪儿,横竖都是给堵死了,最多晚死个五分钟。
这时候万回不知道,哨马他们已经在想办法了。
“那儿的风孔。”刺青指。
哨马将手电移过去,一个直径不足半米的正方小洞口,垂直在涵洞顶部正中央,这样的孔口每隔一段便会出现,没什么人注意,它正是整个涵洞的内部通风系统。
可即便最近的这个风孔,离他们基本也有一个车道那么远。退一万步,就算过去了,风孔实在太小,成年人哪怕刺青这体格,也肯定进不去。
“所有通风道都是相通的,”刺青说,“包括那个。”
他们所在位置的斜上方,有一扇并不显眼的门,嵌在水泥壁上,看起来有点像潜水艇用的那种,不知情的只会觉得那是排水口维修室一类。
“那是侧导洞的逃生井,”刺青解释,“类似隧道里的防火门,门的另一边是独立通道,基本上不可能进水,通道非常窄,人多不行,但只走我们几个正好合适。”
门边有一纵损毁的逃生梯,不过凭他们身手,爬过去不成问题,问题是,门只在应急情况下打开,现在,如何开启这道反锁的门。
刺青望向小兔崽子,“你能从灯架爬到通风孔吗?”
“喂!”哨马忍不住喊。
小兔崽子望望刺青,又望望从这边到风孔那边几支悬吊的旧灯架,然后点了点头。无论风孔还是灯架,明显只有小孩能够胜任。
“好。”刺青道,“你进去后,别管其他洞口,先向左爬约十步,右边会出现一个洞口,右拐,顺这条通风道一直到底就是侧导洞,跳下去找到门,打开的方法和风门相同,教过你的对不对,听明白了?”
小兔崽子用力点点头。
“好,苗老三,把他托上去。”
“等等!”哨马急了,“太危险了!”
小兔崽子仰头看看苗老三,苗老
三将打火机塞进他口袋,道:“他说行就该信他。”这样,苗老三抱着,让他够到第一个灯架,苗老三手一放,他就摇摇晃晃荡在空中,下面是绞肉机般足以吞噬一切的洪流。
这一幕把万回吓得够呛,脏话都骂出来,“我草你们疯啦!快把他弄回去!”万回自己也已经扒上最后一根扶梯,眼看歇了。
“你他妈先管好你自己!”哨马喊,“想个法子过来!我们要去那边那扇门!”
万回距他们所在梯子横有十米,竖有两米,最短距离起码十来米,万回真一点办法没有。
没办法,硬着头皮总比等死强,心一横,万回松开一只手,险些被大水卷走。他艰难地摸索,抠住洞壁混凝土的裂隙,一点点向前挪,这跟仅用两手攀峭壁简直没分别,还须时刻提防具有杀伤力的漂流物,况且能见度不足,电筒都照着小兔崽子。
小兔崽子已过了大半路程,他脚踩着灯罩,必须将身子拉长,才能够到下一个,缆线绷得簌簌落下粉尘。他使劲伸长胳膊,最后一个,风孔一步之遥。
忽然间,缆线在耳畔响起一种磨牙般的呻吟,随即一颠,小兔崽子发出一声惊叫,整个灯架就在眼前垂直坠落下去,吓得哨马差点掉了电筒。
最后关头,两根铆钉固住缆线,灯架带着小兔崽子在空中荡了两圈,呼啸的洪水飞溅在脸上。
小兔崽子死死抓着缆线不敢动,直到苗老三喊道:“别怕!别往下看!继续爬!”
见小兔崽子沿缆线爬上去,之后顺利进入风孔,万回才放心,这心还没放下,他自己的麻烦就来了,一转头,急流中一个黑色物体,正张牙舞爪的迎面冲来。
万回赶忙紧靠墙壁,这么个体积的撞上准残,那黑影果然略身而过,然而就在一刹那,万回感到下半身一下被什么东西给抱住,重到几乎把他拖进急湍中。
他吃力地回头,看到一张煞白的人脸,紧贴在自己背上。
惊骇下万回用力蹬踹,随后才清醒,那不正是刚同座那个二班小伙子么,手上还抱个空油桶,原来还没死。
那家伙一看就是魂都吓飞了,歇斯底里大叫:“别丢下我!别丢下我!水里有东西,水里有东西一直跟着我们!”
“万回甩掉他!”哨马,手电照下来,“甩掉他!快!水里有东西!”
什么?万回一转头,发现就在那人身后不远,浑浊的水面下,有一团漆黑的影子,哨马手电光正好打在那团影子上,影子在缓慢移动。
可它居然是逆着水势,在移动,就像潜在水底的一条大鱼。
一时万回
完全来不及去想,只有一股恐惧和影子一同逼近,他不知道除了活的东西还有什么能逆流而上。
手再也吃不消了,心里说了句对不住,他使劲一踢,将那人踢了下去,不敢再往后看,一手扒墙一手划水,拼命朝哨马那游去。
“快!”他听到哨马在喊,“它过来了,再快点!”
别回头看,别回头,万回感觉全身的每块肌肉都在燃烧,他已经用了他最大的力气,可是水流仍在不断地把他往后推,他根本看不清前方,也根本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前进,只知道哨马喊声在一沉一浮间回响,那东西就跟在他脚后,越来越近,那种恐惧几乎可以把人逼到一种疯狂的程度。
“万回伸手!”哨马声音清晰出现在头顶。
万回眼都没睁开,立刻举起手臂,顿时被好几只手抓住往上提,正当他的脚刚离开水面,突然,湍流下,一只苍白的手冲出水面,一把扼住他的脚踝。
10.活尸
他整个身子向下一沉,因为手臂湿滑,抓不牢,脚踝像系了块石磨,吊着感觉要扯成两段,他更担心墙梯无法承受这么多重量。
“别管了一起拽上来!”
他听到上面喊,之后这样死拽着手腕,一点点拉升。他能感到那个抓住他脚的东西,也在逐渐出离水面。
他模糊向下看到那是一个人,湿漉的工装,看不到脸。
再之后,上面有人托住他腋下,揪住他的背,把他拖进去,拖入一个安全空间。他倒在那,脚踝脱臼似的,从脑袋到身体精疲力竭。
身旁什么东西湿漉漉的扔在地上,他睁开眼,是个人,他下意识反应是那个扼住他脚踝的人。那人头一歪,面向他。
他惊讶得睁大眼,是那个二班的小伙子。不可能,他明明把他踢掉了,他不可能有那个力气逆流游回来。
然而他察觉到,那家伙竟已死了,确实死了,眼泡微张,肚皮浮肿,口鼻在往外淌水。
万回顿时觉得这人太背运,刚获救就没撑住。
缓过口气,他发现这是一条狭长的走廊,顶很矮,类似小型防空洞的那种隧道。小兔崽子高举打火机,因为空间较窄,光能到达较远的地方,但仍深不见尽头。这便是侧导洞。
水位已至逃生井底线的位置,漆黑中,外头听上去与河汛无异,若非涨水,他还真爬不到那么高。大量的水本身也是种缓冲,声势相比之前弱些,暗流却也变得更加凶险。
逃生井门沉重地关闭,基本上就和外头隔绝,耳旁一静立刻有了种安全感。
哨马正拖开那具尸体,忽然“咦”一声,说:“尸僵了?怎么会这么快?”
刺青也过来看,掰掰颈关节是僵了,“也不是不可能,死前痉挛吧,手抓得紧,不少溺死的会这样。”
万回一噎,这么说那人早死了,他刚刚一直,是被个死人抓住脚,难怪重得要命。
“喂喂,来看这个,这怎么解释。”哨马手电移至尸体脚部。抹开血,脚后筋给撕去了一条,肉花呈絮状,很像被狗啃咬的。
万回清楚记得,翻船前那家伙穿着鞋,那么伤只可能在落水后造成,似乎那家伙始终恐惧水下有什么威胁。
刺青提起那只脚,大家立即看到,反面有一排清晰的牙印。这尺寸,绝对是人的牙印无疑。一个人在激流中被人抓住脚咬上一大口,概率是多少。
万回一瞬间,便想起了水面下,那个靠近的神秘黑影,没来由浑身一悚。
“别管了没时间了。”刺青拍拍万回,轻声,“还能走么。”
万回点头
,虽然脚踝还有五个手爪印,走着有点拐。
他们一个接一个跨过尸体,万回跨过去的时候,尽量不去看,他劝自己,这并非他的责任,那种情况,换谁都会明哲保身。
刺青走第一个,其次哨马,其次万回。层高限制,苗老三没办法抱小兔崽子,小兔崽子走在万回后面,苗老三殿后。
整条通道,只有他们脚步湿踏踏的回响,由于低着身,眼睛只得保持一种斜视,光线所过,腐朽得岩溶质感的墙壁,散发一股潮腥。每过一个风孔,火苗扑一下,但很快这现象就消失了,说明外部通风口基本被水挡住。
万回也不清楚走了多久,一条仿佛永无天日的蚁洞,压抑得全身难忍的躁闷,衣服黏在身上像一层皮肤。
没人开口询问,只是安静跟着。
就在无意间,万回回头瞟了一眼,就是这一眼,不知怎么,收回视线的刹那,脑袋里猛地条件反射般,提醒他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那刹那,光线较暗,但是在队尾,苗老三身后,他似乎看到了另一个身影。
除非苗老三能凭空多出一个影子。
他下意识没作声张,立即侧过脸再度确认。
他看清了,一个人形的轮廓,就跟在苗老三身后约两米,再差一点,这个轮廓就会隐没在黑暗里,他确信,这人影正在跟着他们。
他脑袋轰一下就乱了,如果说,这时走丢一个人,那还好理解,可莫名其妙在队尾多出一个,那几乎是件毛骨悚然的事情。谁说过这个地下工程,除了他们,就一定没有其他人存在,他忽然想。
然后忽然,他注意到苗老三,正在冲他眨眼睛,他立刻反应过来,苗老三也觉察到自己身后有古怪,不便轻举妄动。
怎么办,他急得冒汗,只好加快几步,伸手轻触哨马的背,哨马转头,他忙示意噤声,指指后面。
哨马不动声色瞄了几秒,点点头,脚步放缓,做了个手势。万回会意,拉着小兔崽子,边走边悄然与哨马调换了位置。
这样一来,事情便交由苗老三和哨马,万回内心仍紧张得够呛。
哨马在苗老三身前,背着手,苗老三在哨马身后,看见他背着的手,正伸出五指、四指,是倒计时……三、二、一!
“趴下!”
随一声指令,苗老三向前扑倒一翻,与此同时哨马已跃过头顶,一记高鞭腿“嘭”一响,当即,那人影晃荡着,向后仰倒。
这一脚属试探性,并未踢很重,哨马也诧异于对方如此不堪一击。
对方笨拙地挣扎着似乎要爬起来。
哨马本欲上前,忽然间,定住了,事实上他们同时愣住了,目光都集中在那人抽动的脚,没穿鞋的灰白的脚,脚后筋那道熟悉的创口。
光线所过,那人猛一抬头。
“是二班的,他没死!”万回一阵欣喜,差点冲过去,被刺青一把拉住,“等等。”
那人龇着一口焦牙,开始发出一种咕哝,如牲畜低嗷,在手电光下,双瞳森然的反光。
他在他们面前,以一种极其扭曲的姿态,缓缓爬起,非要形容,那就是常识上,没有人能够以那种怪异的姿势站立起来。
那只残缺的脚,向前迈出第一步,周身关节如同拧着劲,两腿间浊黄的失禁,面孔朝向手电光源,下巴脱臼般,猛一咋开嘴,舌头在嘴里打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