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尤家和凌家联手囤积江米,抬高京北粮价,此事差点惊动了圣上,后来市面上忽然出现了大量的江南精米,价格几乎与江南市面价格持平。这一下子把尤凌两家打得措手不及,事后调查却根本查不到实质性的东西来。”
“还有一年半前,梅家收购东部有名的区家酒坊,本来十拿九稳的事情,后来却发现那最关键的区白酒古方连同酿酒的两个老师傅不约而同失了踪。还有……”
“虽然这几件事情看起来凌乱毫不相干,但是内行的人都知道,在整个事情的背后,有一只手在推波助澜,甚至掌控着整个局势的发展。这个人要对付的就是以梅家为首的几个相互关联的京城世家。在下对此人深感佩服,家父认为,以同乐山庄背后主人的实力和能力,做这些是绰绰有余了。”
杨凤珏起先面无表情的听着,可越听越是心惊,越听面上越是沉凝。
方才月清风所提到的那几件事情都是近些年天阳商行针对京城梅家以及和梅家存在利益关系的几个世家之间的压制之举,除了这些还有许多大大小小、零零碎碎的围剿打击。可是因为实施的时候使用的是一些暗托和彼此之间看不出关联的商号,做出来的事情时机上把握的十分精准,外界看来就好像是无意之中恰巧发生一样,根本不清楚是他们天阳商行暗中做的。
况且,天阳商行虽然是杨家所创下的所有商号的总称,用非花的话来说就是一个商业集团。可是外人根本就不知晓天阳的存在,更不知道天阳旗下的商号之间存在着联系,正如同别人不会想到芙蓉楼和同乐山庄属于同一个主子一样。
可是月家竟单蛛丝马迹就猜测出这一连串事情背后的真相,除了说明人家厉害之外,也说明自己本身存在的漏洞。
杨凤珏和邱亭臻对视半响,背后都出了冷汗,看来联手之事是势在必行了,有一个朋友总好过有一个敌人。
这么想着,杨凤珏一改方才的冷硬,哈哈笑着道:“不愧是月家,这么点小事换做是我未必能看出子丑寅卯来,月公子真是高见。”
邱亭臻也笑着说道:“月家果然根深树大,一点风声也逃不过眼呐,呵呵……早就听闻月公子慧质天成,果然是尽得月家主真传啊!”
两人夹枪带棍似赞还贬的一通话说下来,对刚才月清风提到的事情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月清风似是听不出来一般,面上依旧含着得体的微笑。
蓝府宅院。
非花一早醒过来,太阳已经挂的老高了,空气中有一股秋日特有的干燥明朗的气息,温度不凉不热,躺在被窝里很舒适,非花翻了翻身,没一会儿又困得眼皮打架了。
在睡过去之前,他恍然记得自己今天要去见见同乐山庄里那个叫宁肇音的孩子。
这一觉醒过来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了。
自行洗漱着衣完毕,非花走到前厅,厅里只有一个老妈子在擦拭着家具。
“非少爷好!”张妈看见他进来,放下鸡毛掸子,弯腰向他问好。
非花点点头,走进厅里坐下,“其他人呢?”
张妈和宅子里的仆人一样已经习惯了这个主子冷冷淡淡的样子,闻言笑着回道:“大少爷一早就和邱老板出去了,二少爷和小宝去了城东程公子家,留了话说中午不回来用饭,云檀应是在厨房……”
张妈话还没说完就瞥见云檀和另外一个小厮捧着东西从花墙那边过来,忙笑着说:“云檀给非少爷准备早膳了。”一边说着一边把非花身前的那张大桌子又擦了一遍。
云檀一进门就看到非花坐在桌旁,以为他等久了,忙撤下茶水,快手把膳食摆上。
“少爷,这个山药粥红豆粥是主子吩咐熬的,不腻,您尝尝。”
到了秋天,不知道为什么,非花的胃口还是那么差,每次多吃了一点就觉得很腻,下一顿就更没有胃口吃了,为此杨凤珏搜罗了许多补身益气的膳食方子,每日不重样的让人给他做了。
桌上一碗浓稠的山药粥,散发着淡淡清香,另有一碟低糖的杂粮点心,虽然非花早上不喜甜食,但是杨凤珏还是吩咐每天备着;一小碟腌制的什锦山野菜,还有一碟切好的水果,一小盅舔了野蜂蜜的豆浆。
非花对云檀道:“让下边备着马车,等一会我要用。”
云檀笑着应了,服侍着他吃早饭。虽然非花每次说了不用他在一边候着,可这孩子还是非常尽职的执行着他主子的话,紧盯着监督非花吃完早餐为止。
非花慢慢把山药粥就着咸菜吃了,又喝了豆浆,吃了几片水果,放下碗筷回到后院花园里走了会,顺便把花架下的几盆开得正盛的秋海棠浇了,才坐上马车出门。
宁肇音昨日就接到山庄里邱老板的话,今日将会有位少爷来找他,晚上就寝前他也接到一封正式的拜帖,下帖之人竟然是云非公子。
那个人,宁肇音记得,上次在后院之中偶然相救的少年,甚至他还知道,那并不是他们的初次见面。
很早之前,在他还没有进入同乐山庄,还是一个穷困潦倒的乞丐混迹在街头的时候,他就见过他。那时候他刚刚放下面子去乞讨,因为吃了一家酒楼里客人剩下的面而被人拿着扫帚追骂,狼狈的逃进一条小巷,然后就撞见了那个人。
冰冷绝美的少年,美得勾魂摄魄却冷漠无比的丹凤眼,整个人冷冷淡淡的,如一支在绝顶高峰的山崖边、迎着云雾凌然生长的雪莲花。
后来,在山庄里看到那人登台演唱,以为他是这里的公子,还为他深为叹惋,再后来,隐隐看到邱老板和山庄里的管事们对他的恭敬态度,还有那天调戏他的那个纨绔子弟的下场,也知道了他的身份并不如表面上的简单。
宁肇音甚至还猜测他有可能是富家子弟,或者是有什么苦衷的寒门士子,但是当非花坐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又觉得自己的猜测都是错的。
虽然他当初进同乐山庄的时候就已经知道总有一天他的身份会隐瞒不住,可是像现在这样清清楚楚写在纸上,也许还被人研究了个透的,毕竟还是有点难以接受。
所以,他维持着原来的姿势端坐在少年的对面,眼睛盯着桌上的糕点不发一词。
非花看到他的样子,心里微微一笑。
不知道为什么,看见这个少年(其实非花忘了他自己比人家还少年),就有一种很想让他露出本来面目的感觉,他觉得在这个少年严肃沉静的面容背后,有些什么和非花前世的异母哥哥很相似的感觉。
沉静乖巧的表面,严肃端正的神色,其实内心里还是一个孩子,只是被约束得久了才变了个样子。
非花端起茶水喝了一口,斟酌了一下言语,说道:“也许,我该叫你李少主?”试探性的句子,语气却是笃定的。
果然,他话音刚落,就看到对面的宁肇音浑身一震的抬头看着他。
宁肇音,不,应该是李韶宁,眼中戒备的精光闪过,瞬间又归于平静。
“我在别人眼中已是家破人亡、宁息地下之人,李少主之称,实在担当不起。”
非花知他疑心自己,只从袖管里拿出另一份折子递给他,也不多言。
李韶宁不明的看了他一眼,接过折子看起来,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才放下折子问道:“需要我做什么?”
非花微微一笑,跟聪明人打交道就是愉快,摆明了情况,该什么就是什么,不必多费口水。其实那折子上写的东西已经说明了很多问题了,他一看就能明白最好的解决方法是什么。
对李家三年前发生的那件事,李家李年璟与梅家、顾家勾结夺权的一些边角证据,还有梅家和三王爷一党的利益关系,“重楼”虽然早已经调查清楚,可到底能不能发挥作用,还要看眼前这个少年的反应。
“三年前你们李家的事,相信你自己心里也有数,梅家顾家虽然不难对付,但是如果加上一个三王爷,相信就算是再多两个李家也不是对手。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可以助你重回李家,只要你回了李家,我们两家联手,吞并梅家不是问题。”
非花喝了一口茶接着道:“这是我的建议,你可以考虑一下。如果你接受的话可以直接找邱老板,我们到时找个时间再详谈。”
说完,非花站起身,理了理衣衫准备回去。
“为什么?你为什么愿意帮我?”——不是你们,而是你。
非花歪头,一双冷然的丹凤眼瞬间迸射出魅惑的光芒,他轻笑着走向门口,留下的话让对方久久回不过神来。
“谁知道呢!也许是因为你看起来很顺眼呀。”
第三十四章:亲疏有别
那天过去之后,非花蘧然又忙了起来。
蓝竟航和邱老去了京城和岳天楼谈合作的事情,商行里的很多事情就要非花和杨凤珏亲自处理。而和月家、和李韶宁联手合作的事情也需要时间慢慢梳理,一些利益上的分割纠纠缠缠的最是麻烦,非花就让杨凤珏和邱亭臻处理,自己只一心一意的管着商行这边。
如此过了几日,又到了非花登台的日子,这是他最后一次登台了。杨凤珏对他出面现场早就怨念颇深,非花也觉得以同乐山庄目前的形势,少了他根本就影响不到什么,而且他现在也忙,献唱什么也应该取消了。
云非公子最后一次献艺,这消息并没有提前公布,所以当非花唱罢一曲,抱着琵琶正要回到后台时,场下的人都有些骚动。不过好在场内的管事压得住脚,接下来的节目紧着上来,倒也没出什么乱子。
非花在云檀的陪同下从后院上了马车,两个护卫骑着马护送他回去。
自从上回非花在山庄的后院出了那点事之后,杨凤珏对他出门就总有点神经质,他自己不在时非要几个人护着才放心,非花看他担心,也就由得他了。
骨碌碌的马车行驶在夜晚的街道上,车轴声和马蹄踏在青石板上的声音空旷的回响着,非花眯着眼睛小寐。
同乐山庄所在的大街就是洛州的夜市中心之一,附近的几条街到了晚上反而比白天更加繁华热闹,出了那片地儿,是芙蓉楼所在的那几条主大街,晚上虽然不至于也会有些店铺营业,街上也会有车马经过,可是整条街上还是显得寂静冷清,总是隔了好大一段路才能看到一个灯笼暖澄澄的光。
非花正在想着杨凤珏是不是又煲着宵夜在家里等着他了,就听到车夫“吁!”的一声急喝,接着车子猛地一顿,停下了。
“什么事儿?”云檀钻出车门问道。
“突然跑出来一个人,撞到马车上。”
“快看看那人怎么样了。”
非花听到他们低声交谈着,接着是护卫下马走过去的马靴声。过了一会儿,云檀打开一边车门,撩起车帘,一个护卫在外面躬身向非花禀报道:“非少爷,这人已经晕了,看起来似乎是中了毒。”说着稍稍侧身让非花看到地上被翻身向上的男子。
借着车夫手中灯笼的微光,非花看到地上躺着的人似乎有些眼熟,他不仅倾身从车厢中下来,走到那男子身边。
是那日在芙蓉楼上看见的,长得和月靖霜很想的那个年轻人,此刻他紧闭着双眼,眉头皱着,似乎极为痛苦的样子。
“把他抬上去。”非花想了想,吩咐一边的护卫。
“是!”两个护卫合力将那年轻男子弄进车厢,放在车厢里的矮榻上歪着,非花和云檀各坐一边,马车缓缓启动,又向着目的地走去。
“小非,你回来啦!”
马车从侧门驶进了宅院,云檀扶着非花从马车里出来,就看到杨凤珏站在门口等着,看到他回来,马上迎了上来。
“嗯。里面还有一个人。”非花对他微微一笑,指了指车厢,两个护卫也把那男子从车里弄了下来,杨凤珏看着那人。
“欸?这不是那天……”
非花点头,“他撞到我们的马车上,晕了,张明说他中了毒。”张明就是那个护卫。
“哦。那把他送到西院的厢房吧,让云聪照顾他。云檀你去安排。”
“是,主子。”云檀应了,指点着两个护卫把人带走了。
等人都下去了,杨凤珏拉着非花进屋,把桌子上的罐子打开,一股热气伴着微微清香的味道就飘到鼻端。
“来吃点宵夜,我让他们从晚饭时就煨着的,吃完了洗个澡再睡。今晚没出什么别的事儿吧?”橙色的烛火下,杨凤珏脸上的神色柔和温暖,有一种别样的温情。
“嗯,没发生什么,说了不再登台,下面有点骚动而已,都压下去了,没事儿。”非花又是微微一笑。
杨凤珏说他现在爱笑了许多,虽然清清淡淡的,但是总算不再是以前那样整天冷冰冰没什么表情的样子了。
“那就好。”杨凤珏心下高兴,把瓦罐里的粥舀出来盛在瓷碗里,递过去给非花,自己就坐在一边看着他慢慢吃。
这段时间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坐下来一起说说话了,他忙非花也忙,而且商行那边的事情多,非花这一忙起来就是受累,才几天的功夫就又瘦了些,精神头也没有那么好了。
他看着非花尖尖的下巴,伸手把他脸颊边的一缕发丝挽到耳后,非花看了他一眼,继续吃粥。
和杨凤珏一起久了,非花对他的一些小动作也习惯了,有时候还能从这些细微的小动作里感觉到对方的心情和心意,他不是木头,当然明白杨凤珏的心思,只是他在感情上的思想一向不是很活络,花了时间想明白自己是不是喜欢上了对方,想明白之后也并不是不想回应,只是感情的事,他觉得还是顺其自然好了。而且,他特别喜欢和杨凤珏之间的那种似恋人似知己又似亲人的情感,这让他有种很安心的归宿感,没有负担和忧虑,自自然然,水到渠成。
第二日,非花还在睡梦中,就听到院子外传来一阵喧哗声,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正要探身起来,熟悉的气息就环绕了过来。
“别担心,没事,你继续睡。”杨凤珏一边低声哄着,一边扶着他重新躺下。
非花没工夫想他为什么出现在自己房里,浓重的睡意侵袭而来,他闭上眼睛又睡了过去。杨凤珏看着他眼下浮肿的阴影,心里一阵心疼,细心的掖好了被子,看他睡得沉了,才悄声带上门出去。
他走到院子外,一个小厮正好端着一盆热水走过,他沉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那小厮叫云聪,和云檀一般大的年纪,此时脸上犹带着惊惶的余波,他颤声说道:“回主子的话,是西厢里的那位客人,今儿一早忽然醒了过来,发疯一样抓着我,嘴里不知道说的是什么,浑身还抽搐个不停,脸上一团灰白……我,后来云檀哥哥和几位护卫哥哥来了才制住他。现下云檀哥哥已经让人去请大夫了……”
杨凤珏挥手让他离开,他边往西院走边想着该怎么处理这个年轻人。非花虽然没说那人是谁,但是杨凤珏见过月清风,昨晚看了那人的长相之后,联想非花的态度,也知道那人跟中州月家估计脱不了干系。
非花曾说过他从小被养在郊外的农庄里,只知道自己是月府的小少爷,母亲是从良的青楼歌姬,其他的就不知道了。后来非花参与到天阳商行之后,杨凤珏和他都曾有意无意调查了月家的一些事,关于他的身世也知道得更为详尽了一些。
这个和月清风长得有几分相似的年轻人,估计就是月家家主养在外边的另一个儿子,他的母亲在他少时就故去了,月家的主母一直想除了这个庶子,可惜有月靖霜护着,他就一直安全长到了现在。
杨凤珏走到西厢房,云聪正在给床上昏迷的人擦汗,云檀看到他进来,忙上前禀报了方才的发生的事,大夫还没到,但是就算大夫来了,估计也解不了他的毒,所以云檀请示是否要去天下皆非里把周上丰找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