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来之前一直不了解,现在听起来,那声音里有那样多的痛苦和愤怒。
天香声音清冷,“你们可知道,她那种微末道行的小妖,如果长期待在你们身边,会害了你们的身子,害了你们的姓名。
人和妖,本就不能共处。”
老乔放下手,抬头看着天香,笑的沧桑。
“那又怎么样呢?我一个老头子,还能活几天?我儿子已经认定了她,离了她,他变成什么样,你们也是看到了的。这就
是孽缘,能怎么样呢?更何况,所以她就该死吗?就该……被活活打死吗……”
天香无话可说,只有沉默。
他从小被教育斩妖除魔,然而他一直惫怠于执行掌门的信条,更愿意一个人任意妄为。门派的宗旨与他而言,没有实际意
义。
可是他也是顺手杀过一些妖怪的。
比如,醉清风后院里那棵老槐树。
如今,一样的问题又摆在了眼前,真的就该杀吗?
他并不是疑惑,他只是还需要给自己心里的答案一个清楚的定位。
再来给了他这个定位。
“她不该死。不论是人,还是妖的性命,都不该由他人一语断定。是善是恶,是生是死,自有老天在看着。”
天香笑了。
第四章:为怨恨
再来为老乔擦净脸上已经干涸的血迹,伤口不大,擦点药几天就会好的,只是额头上免不了要留下疤痕了。
端着一盆擦洗之后的污水,再来正要出门倒掉,西厢房里突然的一声撞墙声,再来吓得手一抖,水撒了一地。
老乔当即紧张的站起来看着西厢房,再来端起水盆,装作若无其事的开门出去倒水。
天香侧过头去装作看窗外大雪的样子。
老乔起身开了西厢房的门,进去。
不久,里面就又是一阵摔打闷吼的声音。
再来把盆放下,走到天香身边,轻声的问,“你感觉到的妖气,难道是那个女妖其实没死吗?”
天香摇头,“那种微末道行的妖精,肉体被打散了,本体也绝不可能存活。但是我确实感觉到了妖气,莫非是西厢房里那
人……”
“啊?人带的妖气?”再来不解。
“也许,不是妖气也说不定。”
“那是什么?”
“也可能,是人的怨气。”
再来再问下去,天香却只是摇摇头,不肯多说。
窗外的大雪还在肆无忌惮的飘落,空中是沉沉的乌云。屋里的气氛凝重,天香和再来都没有心思说笑,屋里只剩下西厢房
里时不时传出来的摔打声。
一直到了深夜,老乔也没有从西厢房里出来。
再来撑不住了,坐在桌边撑着脑袋打盹。天香拍醒他,让他上桌板上躺下睡了。而天香,却一夜无眠,坐在桌边,始终关
注着西厢房的动静。
应该是日出的时候了,然而外面的天仍旧是阴沉沉灰蒙蒙的,雪也仍旧在肆虐。
再来醒来的时候,天香正和老乔站在窗边低声交谈着。
老乔面有难色的摇摇头,天香鉴定的看着他,说了句什么,老乔有些紧张的抬头看看天香,犹豫片刻却仍旧是摇了摇头。
天香又说了一句,老乔这次愣住了,半晌没有反应,最后慢慢垂下了头,天香不着痕迹的笑了。
老乔转身走向西厢房,天香跟着他走过去。
“天香?”眼见天香要进西厢房,再来忍不住出声叫他。
天香回头微微一笑,“没事,我进去瞧瞧乔伯的儿子。看看是否能帮他找到好起来的办法。
再来点点头,“小心。”
看着他进了西厢房,看着西厢房的门关上了。再来不由得有些担忧,毕竟,那是个会伤人的疯子来着。
从怀里把熟睡的阿摸掏出来,再来挠挠阿摸的肚皮,抱着他下了桌子,去厨房找了些米粥盛出来让阿摸吃。
阿摸看着眼前的米粥,闻了半天,没开始吃,反而是抬头看了看再来,颇有点委屈的样子。
再来也很无奈,“阿摸,我知道你吃够了,我也不想吃这个了,可是咱们现在就只能吃这个呢,凑合吃点吧。虽然你为了
不饿,整天趴着睡觉,可是也不能什么都不吃啊……”
阿摸垂下头,抖了抖自己的小胡须,无奈的捧起一粒米啃起来。
砰!
西厢房里重重的一声钝响,吓得再来浑身一震,阿摸也吓得手里的米粒掉到了地上。
再来旋身出屋,跑到西厢房门口,趴在门上仔细听里面的声音,可是里面现在又安静了,一点声音都没有。再来心里很焦
急,又不敢随意敲门。
突然门开了,天香诧异的看着趴在门上的再来。
再来抓着天香左右上下打量,看没有什么损伤才舒了一口气。眼角余光一瞥,音乐看到屋里两个人影,一个站在一侧的显
然是老乔,另一个人双手左右吊起来的,只是因为背光,所以看不清他的脸。
再来待要再看,天香已经侧身出来了,并且顺手带上了门。
“呆子,他有比我好看吗?看的这么入神。”
再来撇撇嘴,无视天香的自我吹捧。
“呵呵,”天香也不介意他的不理会,边往厨房走边说,“我已经大概知道了他是什么情况,咱们在这里多停留几天,看
看是否可以帮着他好起来。”
天香顺手拍了拍灶台上吃米粒的阿摸,给自己盛了一碗粥喝起来。
“真的能让他好起来?”
“虽然以前我没试过消除怨念,但还是可以试试的,总有几成希望。”
再来放心了些,轻快的进了厨房,继续吃自己没吃完的那碗粥。
老乔这时也从西厢房里走了出来,有些安慰和欣喜的看着天香,搓着手笑了。
“乔伯,我定然会努力一试的。他也只是怨气太盛,才在身上吸引留住了几丝那女妖未消散的妖气。只要能开解他,让他
渐渐消了怨气,便会好起来的。”
“哎,哎。”老乔高兴的只能连连答应着。
这些年,他第一次遇到有人说有办法让他儿子好起来,不管最终结果如何,总归是有了一线希望,这样他就已经很高兴了
。
似乎一切都很平静,除了屋外肆虐的雪。
然而事实再一次说明,平静是多么容易被打破。
不知是村里谁家的小孩子,冒着这样的雪跑了出来,捡着几块石头,在院子里扔石头砸老乔家的窗户。
偏偏砸的,正是西厢房的窗户。
屋里那人一下子便被激怒了,嘶吼声炸地而起。
天香两步跑到窗边,皱着眉看着外面的雪。
小孩子被嘶吼声吓到了准备跑走,可是却被风雪困住了。
院子里的那一处风雪,像是专门为了困住那两个小孩子似的,旋转着卷着成了一处风雪的囚笼。
小孩子在里面慌乱的四处跑,可就是出不去,风雪总是将他们挡回中心。
一个小孩子终于害怕极了,坐到地上大声的哭起来,哭喊着“妖怪吃人啦!爹,娘,你们来打妖怪啊!来救救我啊!”
这样的哭喊似乎激怒了屋里那人,风雪变得更加猛烈起来,已经从围困变成了攻击的态势。
天香说一声不好,推开门冲出屋去。
风雪拍在脸上,天香抬起袖子侧着头避过雪片,顶着风走向那两个小孩子的方向。
再来紧紧抓着门框,看着他一步一步走过去,担心过去反而妨碍他,顾不得风雪灌了一身,就一直站在门口看着他。
离那卷动的风雪还有五六步远,风太大了,天香一步也接近不了了,只好在这里站定。
右手抬起,手心向前五指张开,左手同样张开,放在右手手背上撑住右手,口中念念有词。蓝光从右手手心暴涨出来,越
来越亮,越来越强,光线也越来越密集。终于,将那一处风雪完全笼罩住。
右手不动,天香左手快速收回,空中挥手一切,一道犀利的蓝光在风雪漩涡与西厢房的墙壁之间划下来。
一瞬的,风雪的漩涡停了。西厢房里发出一声悲愤的怒吼。
两个哭喊的孩子大张着嘴巴傻坐在地上,待明白过来之后,爬起身来一起哭着往家里跑去。
再来赶紧从门边出来,拖着还在院子里吹风雪的天香回了屋。
一把关上门,再来赶紧帮天香上上下下的拍着身上落得雪。天香却顾不得这些雪,而是回身将屋门落下了门闩。
“呆子,他们又要来了。”
再来停下来拍雪,惊讶的看着天香,“你说村里人?”
天香点点头,“那两个小孩子回去必然会告诉他们的父母,如此一来,村里那些人不用一会儿就又该打上门来了。”
再来皱眉,“那怎么办?”
天香不语。
再来一咬牙,“咱们带着老乔和他儿子一起走吧!”
“傻子,”天香摇摇头,“他现在这个样子,到了哪里都要被人排挤伤害的。”
“那就跟咱们一起走。”
天香忍不住拍了再来脑袋一笔账,“跟咱们走?跟咱们回去让掌门一下子灰飞烟灭了他?”
再来愁了。
果然没有让他们失望,才这么一会儿,找事的人就来了。
看来又是来了不少人,远远的就听见了嘈杂的人声。
天香无奈的转身看着屋门,开始思考接下来怎么办。
可是这一次,没有让天香和再来苦恼太久。因为村里人改变了战术。
正在天线思考的时候,西厢房的外墙轰然一声巨响,碎石碎砖轰隆隆的落下来。
天香急忙奔向西厢房,一把推开西厢房的门,看到屋里的一切,天香震惊了。村里人抬起一根断木的树干,学着打仗撞城
门的方式,抬着树干撞了西厢房的外墙。
老乔家的房子大概也有年数没有好好修整了,才撞了几下,就倒塌了一半。
天香推开门的时候,村里人正丢下树干,一起从撞开的缺口里冲进来,而老乔已经奋不顾身的扑了上去想拦住他们。
扑身而上的老乔被愤怒的人推搡开,那两个孩子的父母尤其愤怒,冲在前面,直接扑到了那个吊着的男人身上。
再来一头冲进房间,护住了老乔。天香不方便在这样多人面前施展法术,只好去试图阻拦愤怒的村民。
可是他们人太多了。
早有人手持木棒铁锹打在了那人的身上。老乔眼见儿子被打,顾不得自己的安全,推开护着他的再来,上前与那些人开始
撕扯。
各种凶器,包括赤裸的拳头,劈头盖脸的打了下来。
天香和再来都挨了几下,老乔更是已经鼻青脸肿。
而老乔的儿子早已被激怒,无奈手脚都被粗麻绳拴在屋里两边的墙上,只能猛烈的左右晃着头,甩着一头乱发大声的嘶吼
着。
不知是人群里哪一个人的铁锹,自空中击下来,刚好割断了拴住他右手的麻绳。
男人挥动着挣脱了束缚的右手,一巴掌打在了一个村民的头上,力度之大,让那人直接撞到了旁边的墙上。
从攻击他的人中,男人抢来一把铁锹,拼着挨打,用力砍着磨着其余的麻绳,终于砍断了另一只手和双脚的粗绳。得到了
自由,男人仰头冲天大吼了一声。
愤怒的村民此时却有些惧怕了,纷纷向后退了些。有的人更是惊慌饿自语着,“妖怪出来了,妖怪要害人了……”
再来看着一步步逼向村民的男人,他披散着的脏兮兮的乱发下,双眼染着血腥的疯狂的红色。
外面的风雪像他的情绪一样疯狂。
温柔冰凉的雪片,如今像凶器一样狠厉的击打着众人,拍击到脸上让你睁不开眼睛。
阿灿在慌乱的人群中走上前来,瞪视着男人,鉴定的大声说道:“杀了妖怪!他以后还会像今天这样,伤害我们的孩子!
杀了他!”
对于男人的愤怒,以及对自身安全受到威胁的恐惧,让不少人又打起精神想要冲上来。
男人却只是视而不见的一步步向外逼近人群。
他周身笼罩着一种悲痛和怨恨的情绪,还有愤怒,沉默却有力的愤怒。
阿灿举起手里的铁锹冲上前,对着男人的头就拍了下来。
而男人身上纠缠的怨气,已经浓到再来的肉眼都可以看出来,一丝丝的黑气缠绕着他的身体,从他的皮肉中生长出来,在
身上缠绕几圈又深深的钻入他的体内。
铁锹狠狠的拍到了男人的头上,鲜血淋漓,而男人似乎不知道疼痛和躲避,硬生生挨了这一下。
在阿灿呆住的那一刻,却突然挥出了缠绕着怨气的拳头。
拳头重重的击在阿灿的胸口,阿灿一口血喷出来,喷了男人一头一脸,猝然倒地。
院子里的人尖叫着惊慌了,却再不敢上前。
而鲜血似乎催动了男人的愤怒,现在黑色的怨气已经紧紧的包裹住了男人,只有脸上露出透露着凶狠的血红色双眸。
在阿灿倒地的那一刻,老乔身子重重的一震,踉跄着上前,颓然跪倒在地上,双手颤抖着胡乱抹着阿灿嘴角胸前的血。
阿灿兀自瞪大了双眼,身子抽搐着,仍旧有血不停的从嘴角流出来。
老乔怎么抹,都抹不干净他嘴角的血,难过的呜咽着。
而他儿子此刻已经逼近了院子里的那些村民,怨气开始扩散,黑色的一丝丝的怨气猛然快速的向人群射出,却在半路遭遇
到了一片蓝色光芒的阻隔。
天香终究是出手了,自足下蓝色的光旋转而出,飘扬起他的长发,衬着他的面容更有一种冷清的感觉。
而男人并没有回身攻击天香,他的目标只有那些村民。
黑色的怨气向上向侧面绕过蓝色的光屏,追赶着逃窜的村民。
蓝色的光芒四处堵截黑线,护着村民逃开。
所有人意想不到的是,有人此刻从男人的身后,举起一块石头,重重的砸在了男人的后脑上。
是老乔。
怨气停止了攻击。
男人难以置信的转过头来,看着他身后泪流满面的老父亲,血红的眼睛里有了情绪的闪动。
老乔手里的石头掉到了地上,呜咽着哭着看着他的儿子。
血,从男人的后脑奔涌出来,浸透了他后背的衣服,仍在流着。
跟血一起流失的,还有男人的生命。
包裹着他身体的怨气渐渐淡了,露出了他一身破衣烂衫的身子,还有消瘦凹陷的面颊。
男人向前扑跌跪倒在地上,老乔急忙跪下接住他,拦着他的头靠在自己的肩上。
男人的眼睛,渐渐清明,却也渐渐失了神采。
喃喃的张开嘴,多年未曾言语的嗓音,粗哑难听,只有一句话。
他说,“爹,她冤啊……”
雪停了,天空开始半个多月来第一次的放晴。
乔家的后院里,老乔抱着儿子的尸体失声痛哭。
第五章:梦境
村里的积雪渐渐消融了。
今天是阿灿的葬礼,村里的人都去了。
阿灿是个勤劳能干的小伙子,前几年领着村里人打死了害人的妖怪,今年刚订了亲,大家都觉得下一任村长肯定是他了。
可是为了除掉老乔家的妖怪儿子,他却被妖怪一拳打死了。
葬礼很简单,但是很肃穆,不少人流下了泪,为了这个英勇的年轻人。
旁边的山上,靠近山顶处的一处空地里,正在进行另一场葬礼。
老乔用手,一捧土一捧土的堆起新的坟茔,埋葬了他的儿子。
这里的雪还没有化,白茫茫的一片,世界格外干净的样子。
再来和天香默默的立在一旁,阿摸安静的站在再来的箭头。
一阵风吹过,扫罗了树枝上的一些积雪。细碎的雪飘下来,再来仰起头,看着空中刺目的太阳,感受着落在脸上的冰凉。
就像,又下雪了一样。
老乔说,他要多和儿子在一起待一会儿。过了今日,他会离开村子,随便找一个地方落脚,过完他剩下的不多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