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楚撕下衣服下摆将手臂上的伤裹了,躺在床上,满脸郁卒。
难道,当真想错了?
第二天那堂主看到满院的狼藉时,各种颜色从他脸上流转了一次,最后变得暗黑,蹲下身手指颤抖的拾起那根本看不出原
来形状的花瓣,眼泪差点就流了出来。
沈征鸿出来时倒没什么表情,只道:“袁堂主,种花草树木还是春天比较好。”
那堂主差点心痛死,脸上却不得不强忍着露出笑容。宋楚看着他的脸色,心中快慰不少,但手臂上的伤却疼的他咬牙。
昨夜还好见机快,否则说不定半条臂膀都废了。
宋楚在心里又加了句,沈征鸿剑法果然了得。
这日太阳热辣,那堂主特意搬了躺椅在葡萄架下请他们乘凉。宋楚昨夜没睡多少,此时歪着头便睡了,直到中午时分才醒
来。用过饭,他自己跑出去买了点伤药,好巧不巧的却碰到了霍子言。
宋楚第一次见霍子言时,两人年纪相仿。他家师傅武功虽高,苗疆的蛊毒却着实了得,宋楚那时候才十二岁,求到霍家,
便是霍子言开的门。
苗疆人对汉人向来没好感,霍子言又认出这是同族人下的蛊毒,自是不愿意解救。但看宋楚苦苦哀求,有心刁难,便在庭
院中铺了三丈长的炭火,说只要宋楚携带他师傅赤脚走过来,他便救他师傅性命。
霍子言欺他年纪小,故意要让他知难而退,宋楚却并不如他所想。
那时候他身体瘦弱,他师傅虽不胖,但也有百十来斤。宋楚将他负在肩上,举步维艰。却仍是一步一步过了那火路。
最后师傅终是得救,宋楚的双脚却因烫伤而在床上躺了三个月。两人就此相识。
霍子言生的比他弟弟霍子语刚毅些,皮肤也黑上许多。他看着宋楚手上拿的药,情不自禁的皱了眉头,道:“又受伤了?
”
宋楚本想打招呼,却被这句话噎的脸面有点挂不住。他摸摸鼻子,无奈道:“只是些小伤……”
霍子言语气冷峻,“我倒想不到还有谁能让你受伤?”他接过他手中的药,往一个方向走去。宋楚知道他的脾性,也跟了
上去。
霍子言不同于霍子语,霍子语喜爱摆弄毒药,霍子言却是真正的大夫,医术高明。
走到一座农舍,霍子言推开简陋的篱笆木门,将药放在桌子上,转过身来看着宋楚。宋楚乖乖的伸出受伤的手,霍子言面
无表情的替他上了药,下手颇重。
宋楚疼的嚎叫出来,待霍子言不再凌虐他的手,连忙退的远远的。霍子言也不多说,只道:“跑出来做什么?”
“买药。”
“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宋楚也不隐瞒,“本来是想游山玩水来着,现在却想查查你家主子的底细了。”
霍子言凝眉,语气却松了下来,“宋楚,这个事,你最好别管。”
“你要我别管?”宋楚笑,“当年下在我身上的蛊毒除了你们苗疆没有其他地方可有,而你也说除了你们族长没有谁有那
么强的功力。霍子言,你现在却叫我别管?”
霍子言静了半晌,最后低声道:“宋楚,我总会想办法治好你。”
宋楚也不多言,将桌上的药放回怀里,走出了门。
热辣的太阳晒的头发晕,宋楚走到半道,突觉眼前一片模糊。他顿住身形,靠在一旁的墙壁上,紧闭上眼。
脑海中一片翻腾,以往许多事涌上心头,清晰的越来越清晰,模糊的却渐渐忘去。头不可抑止的又痛起来,虽没有平素发
作那般痛楚,却还是有些难以忍受。
身躯渐渐滑落,宋楚蹲在地上,微眯起眼看着那金灿灿的阳光。
格外刺眼。
全身的力气似已消失殆尽,连站都站不起来。宋楚咬了咬舌尖,那一刹那钻心的疼痛让他的神智恢复清明。
“宋楚?”
宋楚看到沈征鸿,心头突然一热,露出一抹笑容。沈征鸿蹲了下来,眼带疑惑,“你怎么了?”
“没看到站不起来么?你转过身去,蹲下来。”
沈征鸿照他所说的做,宋楚双臂一揽,覆在了他背上。沈征鸿平素虽不吃饭,背却宽厚,宋楚贴在上面甚是舒服。沈征鸿
并未多言,手臂托住他的膝弯,一步一步往回走。
眩晕感消失了,宋楚低笑道:“怎么出来了?”
“来寻你。”
“是跟踪吧?”
沈征鸿并未反驳,只道:“谁伤了你?”
宋楚撇撇嘴,突然无意再隐瞒,“你。”
沈征鸿也不惊讶,“对不起。”
宋楚睁大眼,“嘿?你早就知道你自己有梦行症是不是?”
“他们掩盖的再好,但终究还是有迹可循。只是宋楚,我以前没有伤过人,昨夜为何会伤了你?”
“长夜漫漫,无心睡眠,便跟你练练功夫。”
沈征鸿想到昨天晚上宋楚猪般的睡相,唇角略勾,也不去拆穿他的话。“邪神教的教主二十多年前便被我爹杀了,如今掌
教的是谁,宋楚,你可查探的清楚?”
宋楚将头搁在他肩膀上,去看远处的斜阳,“今天晚上去碰碰运气。只不过,能重新召唤回这么多人,势力又发展极快,
现如今那邪神教教主,实力可不容小觑。沈大侠,你怕不怕?”
“怕什么?”
“怕有去无回啊。”
“不怕。”
宋楚低笑,“倒是忘了你这冷硬的脾性,不知道什么时候情绪才会失控。沈大侠,你不怕我却怕,我宋楚在江湖上籍籍无
名,若这般死了那可极冤。”
沈征鸿认真道:“我不会让你有事。”
宋楚咧唇。
沈征鸿说:“我答应过小远,要好好照顾你。”
宋楚白眼,“你照顾我?你照顾我?我每天替你收拾衣服打理床铺喂你吃饭,死人脸哪知眼睛看到是你照顾我?”
沈征鸿愣了一下,语气微迟疑,“做这些……才算是照顾吗?”
“不然沈大侠您以为呢?以为用嘴说两句就是照顾?”
沈征鸿脸皮微涩,最后低声道:“那我学。”
倒霉堂主回来时,看到了一件极为震惊的事。
沈家堡那个平日不苟言笑的沈征鸿沈少主,竟在庭院中卷起衣袖搓衣服,而那位宋公子则躺在躺椅上拿着冰镇的西瓜慢悠
悠的吃着,边吃边道:“领口,领口那污渍看到了吗?用手搓,用点力。”
“还有这袖子,多脏啊,用力搓!”
倒霉堂主战战兢兢的走上前去,细声细语的问道:“少主,您这是……?”
沈征鸿还未答话,宋楚呲牙道:“没见过洗衣服啊?”
“这……这……”倒霉堂主擦擦流下来的汗,“这种事怎么能劳烦少主呢?还是小的来吧。”
宋楚挥手,“你离远点。”
倒霉堂主不敢走远,仍是一脸不可置信的看着那个认真搓着衣服的人。
真的是沈家堡少主沈征鸿?
沈征鸿耐心的搓好领口衣袖后,然后抬起头看着宋楚,等着他下一步指示。
宋楚走过来,用两根手指翻了翻,“勉强算洗干净了,去提清水来清洗两次再晾好就行了。”
倒霉堂主再次擦了擦汗,紧张的凑上来,“少主,还是小的来吧。”
沈征鸿看了眼他,“我来。”
倒霉堂主看着他远走的背影,哭丧着脸。
完了,居然让少主亲自洗衣服,这堂主的位子肯定保不住了。
【十三】
沈征鸿将衣服清理好后,又晾在了竹竿上,然后回过头来看着宋楚,“然后要做什么?”
宋楚转头看着那倒霉堂主,“去弄桌饭菜来。”
倒霉堂主忙不迭的点头,宋楚连忙道:“等等,带沈大侠一起去。”
堂主眼皮跳了跳,“小的……小的去就可以了……”
沈征鸿跟上他的脚步,“袁堂主,我跟你一起去。”
看到他们离去的背影,宋楚心情大好,抬起袖子擦了擦嘴边的西瓜汁,摸着鼻子坏心思的想,以后沈大侠洗衣服的话,那
自己也跑去买纯白的衣服回来。
宋楚躺在椅子上直等了半个时辰,饭菜的影子都没见着。他爬起来,往厨房走去。
还好,接近时没有看到厨房走水的情况。
进了里面,宋楚却发现好多人围在那,他好不容易才挤进去,正好看到沈征鸿拿着刀在摆弄着什么。
“你这是?”
沈征鸿脸上露出一丝腼腆,“以前看萝卜花好看,想学学。”
宋楚忍笑,“一口吃不成大胖子。”
“嗯?”
宋楚抓住他的手往外走,“还是别给他们添乱了,我都饿了。”
身后那倒霉堂主抹着冷汗,一脸感激。
最后终于吃上了饭,宋楚庆幸的一直在笑。
如若刚刚没有把他拉回来,那现在吃的东西就不会这么美味了吧?
沈征鸿还是面无表情,但从他夹菜的速度上看,厌食的症状依旧没有得到根治。宋楚吞完两碗饭后,沈大侠还在跟粘在筷
子上的饭粒做斗争。宋楚忍住要捏他的脸的冲动,快速的夹着菜堆满他的碗,“将这全部吃下去!半个时辰以内!”
沈征鸿脸色僵硬。
宋楚拉起衣袖,“不吃的的话我就告诉死人脸你伤了我。”
沈征鸿脸色僵硬的都有些扭曲。两人互瞪良久,宋楚解开手臂上的纱布,血丝顿时渗了出来,一条长长的疤蜿蜒在手臂上
,触目心惊。
宋楚浑不在意的仔细观察着,任那血滴下来也不管。最后沈征鸿终是看不下去,走过来替他上了药包扎好。
“吃饭么?”
沈征鸿脸色黑沉,却还是回去端起了碗。
太阳落山后,空气总算没有那么沉闷。宋楚看着蓝天白云,似陷入沉思中。沈征鸿此时才觉得,宋家兄弟长的其实还是很
相似的。只是性格南辕北辙,宋远平素沉稳内敛,自身自有一股气势,看起来便是非富即贵。而宋楚嬉笑怒骂,完全随着
性子而来,看起来就如平常的青年而已。
天色渐渐沉下去,一弯新月浮上枝头。
宋楚起了身,走向一旁的沈征鸿,“去叫你家堂主拿把剑给我。”
沈征鸿微惊讶,但还是没有说什么,依言去拿了剑来。宋楚抽出来比划了两下,满意的点点头,“我们走吧。”
府前的街道此刻正是热闹的时候,两人穿着寻常的衣物,倒也未惹人注意。宋楚这次走的并不快,来来回回,弯弯绕绕,
时而停下来四处张望。
待走了一个多时辰,已经到了郊外。宋楚看着空旷的四野,咬牙道:“这霍子语当真了得!”
“怎么了?”
“跟丢了。”宋楚拽紧拳头,“我料到他今夜必然会去见他家教主,却不想他也知道我会跟踪,所以派人打乱我的视线。
”
沈征鸿抿唇,并未多言语。宋楚有些焉气,神色甚是沮丧。两人慢悠悠的往回走,宋楚看的显得愈发圆的月亮发怔,最后
幽幽道:“真像个汤圆。”
沈征鸿脸色一变。
“上元节吃汤圆的习俗由来已久,据说是象征着一家人平平安安,团团圆圆,呵,却不知,没有我在家里,爹娘他们吃的
时候,会是怎样一番滋味。”宋楚感叹,“其实离开宋家庄后,每年的节日我都过的很好,身边有师傅还有师弟的陪伴,
更有许多邻居。沈大侠,你呢?”
沈征鸿语气冷淡,“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宋楚轻笑,“你也知道我意图,便不用我再多说罢?上次你说,你告诉我你所知道的,我替你找一个人。沈大侠,你们正
道人士说一不二,那你倒说说,你所知道些什么?”
“你要听什么?”
“大夫人的事。听闻她将你带在身边九年,那你所知道的,应该比那些传言多些。”
“她很好。”
宋楚扬眉,“她不是害你至斯么?你怎么还能说她好?”
沈征鸿面上有些茫然,他亦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明月,良久后才道:“如若她不是没有生养的话,他就不会再娶了吧。”
记忆回到许多年前,他还很小的时候,最喜欢那人身上的味道,不同于亲娘身上的脂粉气,而是清新而舒服。她总是戴着
一层面纱,但他总能从她露出的眼睛里看到暖暖的笑意。他喜欢待在她身边,依依呀呀的跟她说着什么。早上从被窝里起
来,那人会帮他穿衣,喂他吃糕点,然后抱着他在堡内玩耍。那时候沈天青一有空闲便会走到那个人身边,那个人也不会
如他亲娘般看到沈天青便把自己丢在一边。那个人会很温柔的教他诗书,教他正义与邪恶,教他善于待人。
“她很喜欢吃汤圆,而且会自己做。但是她做的很糟糕,一般还没下锅,里面的馅已散了。而且她喜欢尝试放各种各样的
馅。”
那时候很幸福,他刚好会走,扯着她的衣角要玩那些圆圆的东西。那人手上都是雪白的面粉,看到他调皮就故意点在他脸
上。看她笑,他也跟着傻笑,口水从嘴角溢出来。她从不嫌他脏,他喜爱玩泥巴也不阻止,有时候跟着他一起玩,然后再
烧水替他洗澡。
“他很喜欢她,我从未见过他对谁那么……那么宠……”
沈天青每日都来,每次来的时候脸上都是满满的笑容,仿佛回到了十七八岁的年纪,一点也没有常人前的冷峻威严。
宋楚偏过头,看到沈征鸿此刻嘴角也有丝笑意。
“直到……八岁之后,他们吵过一次架。我不知道他们是为了什么而吵,只知道吵的很凶,从那以后,她脸上的笑容就少
了许多,而我爹,也再没有那么频繁的来。”
他从小跟着她长大,在心中她已是最亲厚的人。看着她不高兴,他跑去做了一碗汤圆,端到了她面前。那时候,他看到了
她眼中的泪花的喜悦。
虽然那碗汤圆甜腻至极,难吃的紧,她却一口一口全部吃了下去。
“再过了没多久,每天半夜她便会到我房间,带上许多的食物,要我吃下去。”
宋楚听到此处,心中寒了一下,有股莫名的感觉从心内升起,像是……心疼。
两人都顿住了脚步,此时四野静谧,只听到偶尔的蝉鸣。宋楚坐在草地上,沈征鸿微愣后,也坐在一旁。
“后来便给于伯知晓了?然后她就不见了?”
沈征鸿语气低沉,“那时候闹的太过厉害,我被带回了别院,再没有听闻过她的消息。曾经我偷偷的跑回去看过,那院子
寥落的很。”
宋楚眼神一闪,“她原来的住处是哪儿?”
“我住那院子。”
“我上次跟于伯打听过,他说最后的事是你娘处理的,谁都不敢过问。呵,看来那大夫人,凶多吉少啊。”
沈征鸿神色一僵,又过了好一会儿,才缓和下来,“宋楚。”
“嗯?”
“她说,汤圆要元宵吃才有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