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武功本就远逊,唐离更是发之骤然,当即一招被扣住咽喉,唐离从不知手下留情的道理,嘴角上翘着五指一用力,格的一声喉骨碎裂,当场横下一条尸来。
唐离拍了拍手,沉着脸,伸出手指比了个三寸来长,斥道:“你们七人的胆子,加起来也就这么大!”
想了想,两根手指靠得几乎贴到了一处:“是这么小……鼠胆!越栖见即便握有你们的把柄,这样的货色,该杀还得杀。”
夏榆来不及阻他杀人,更不敢出手去阻,叹道:“越栖见夺位以来,七星湖外战不休,虽声势大涨,风头一时无两,但黄堂主深觉倾巢之危就在眼前,因此不知与越栖见私下协定了些什么,将我等放逐此地,却是要保七星湖来日的一点薪火。”
“这人一死,只怕黄堂主……”
苏错刀一手搭在唐离肩上,道:“越栖见为难不得黄吟冲,七星湖是他手里的快刀,还没到用钝了的时候……越栖见所图者大,御下只问用途,不会情绪用事,阿离杀这么个东西,极好。”
唐离仰起脸看着苏错刀,笑得像是一件过冬的小棉袄。
马有草偷眼瞧着,他能言善道心灵手巧,当下默默的给批了八个大字,琴瑟和鸣,狼狈为奸。
临走之际,苏错刀道:“直说我们来过。”
夏榆会意,送他二人出得门外,兀自不舍,道:“宫主,越栖见根基不稳……”
苏错刀颔首:“他根本就是要毁掉七星湖,放心,本座不会倒,七星湖更不会。”
唐拙看苏错刀有坐一宿不开口的闷丕样,只得忍气吞声,追问道:“你带阿离去芦蒿渡的分舵,他……就犯病了?”
苏错刀摇头:“没有。后来他肚子饿,我在溪水边烤了只野兔给他吃,给他讲我第一次在内堂见到他,讲到他小时候养过的一条叫土司的狗,还讲他生辰时我们在西一峰,我哄他玩小鸟拌嘴,亲了他。”
“我让他好好想,阿离就很听话的用力去想……但他头很疼,疼得满地打滚,把吃进去的东西全呕了出来……就犯了病。”
苏错刀手指缓缓收紧,抬起眼,眼神恍若地狱,噬人的阴鸷,更有种痛彻心肺的疯狂之色。
“阿离果然想起来了,想起来的……却是他七八岁,我腿筋被抽换的时候,他小心翼翼的问我腿疼不疼,还有些害怕的告诉我说……错刀,庄崇光逼我舔他……”
语无伦次,再说不下去,戛然而止。
真是不堪回首。
苏错刀不可摧毁的强悍,时隔十余年后,被唐离一语轻轻击碎。
翻开旧账,一笔笔重新算过,触目惊心的伤口居然还在,满是脓血,从不曾愈合。
说什么喜欢庄崇光,苏错刀喜欢的,从来就是无数次憧憬中的杀庄崇光的那一刻,看着庄崇光断气,然后将他送进坟墓。
当时的自己是怎么做的?
自己只能听完就罢,告诉叶鸩离:“没事,反正崇光宫主早就不行了……他又宠着你,不会真伤到你。”
年幼的叶鸩离很想得开,爬到苏错刀的膝头坐着,笑嘻嘻的说道:“也是,两寸三钱的,也噎不死我。”
苏错刀那时不过十来岁,几乎就没能忍住眼泪。
后来便千方百计爬上了庄崇光的床榻,成为庄崇光座下第一弟子,得传廿八星经,床上更是心机用尽的吃独食,莫说其他弟子,便是叶鸩离,也极少再有机会与庄崇光厮混帐中。
苏错刀深知庄崇光这等高手,稍露杀气必有感应,庄崇光又是个天生最喜欢看到别人为他神魂颠倒的怪物,那么自己应该爱他爱得不能自拔才对。
而叶鸩离那句强压着害怕惊恐的倾诉,似乎早已随风而散,杀了庄崇光之后,苏错刀还是一口咬定自己此生最爱庄崇光,黄吟冲等人竟也一直以为,苏错刀真的情劫已过。
但骗过了天下人,甚至骗过自己,却骗不过叶鸩离。
甚至十多年后,半傻的唐离,亦能再次简单不费力的让自己鸩毒蚀心。
哪怕脚步如猫一般轻盈,肉乎乎的脚垫里都藏着钩刀似的锋利。
他就是一把刀,专杀自己的刀。
唐拙愣了良久,待想明白那个舔字,脸色只一片青白交错,冷冷开口:“苏错刀,你不能把唐离再带回七星湖。”
苏错刀恍若未闻,自顾言道:“原本我无论如何,都一定要阿离想起前事,或者前世也罢,他可以是唐离,但也是叶鸩离,可今天……我心软了。”
再看向唐拙时,眼眸中只有近乎漠然的平静:“越栖见不会放过我,我也不会放过他,七星湖我要拿回来,不为别的,只因为那是我和叶鸩离的家,苏错刀但凡一口气在,就不能容忍七星湖沦亡倾覆。”
“唐拙,若我死了,唐离还活得下去,叶鸩离却再也活不得了。”
唐拙突然感觉眼前的苏错刀极其遥远,孤身一人独自漂泊于另一个世界也似,他神色生铁顽石般冷而强硬,却更像夜色深沉的海,幽沉的藏着一种怆然独特的温柔,一时不忍,沉吟道:“丑哥之事,唐家堡与越栖见已结下梁子,你想重夺七星湖,我们或许可助你一臂之力。”
话音一落,已知自己说错了话。
苏错刀微微一笑,眉目华美,举手投足既有气度堂皇,又有与生俱来的邪气沉淀,只道:“不必了。”
无论唐拙真心亦或别有襟怀,这等好意只能心领不能笑纳,原因无他,七星湖既不是越栖见的刀,亦不愿为唐家附庸。
言至于此,唐拙起身欲走,却听苏错刀低声道:“拙哥,多谢唐家给了阿离这么多我给不了的,也求你们将来……就算唐离傻一辈子,也别嫌弃他,不管他。”
第八十四章
唐拙心中一暖,认认真真的说道:“你放心,阿离是最好不过的,唐家上下,没有人不喜欢他纵着他。”
苏错刀凝视着他,目光闪烁,突然道:“回到唐家堡,我想住进同笑居,和阿离一起。”
唐拙一怔,略有迟疑:“只怕小姑姑不许。”
苏错刀点漆星眸伤情如天河,饱含强烈的希冀渴盼之情,轻声求道:“我只想跟阿离朝夕相处,好好过完最后这些时日,唯有此愿,求拙哥成全。”
或许是他用了邪术,也可能自己太困了,反正唐拙在反应过来之前,已糊里糊涂的一口答应,待躺到床上,翻了两个身,终于咂出些不对劲的滋味来,坐起身但见月华穿窗如刀光,猛然醒悟,苏错刀这恶棍无赖既是七星湖的宫主不说,他更是恶棍无赖谢天璧的言传身教亲授唯一的弟子啊!
所谓心软,所谓任由阿离只作唐离,所谓最后这些时日,那都得基于一个根本,就是苏错刀他死了,否则说来说去,都是冰屋建于流沙,再怎么感天动地眼睛里哭出血来,太阳一出风一吹,一切都做不得数。
可他若不死呢?万一坏人恶千年,苏错刀岂不是要在同笑居赖一辈子?还是干脆把唐离拐带回七星湖?
关于他不死的种种后事,苏错刀一句承诺都没有,自己倒是顶着唐飞熊的如山重压,大方的割让出同笑居还倒贴一小傻子。
唐拙醍醐灌顶却悔之晚矣,过了两天气鼓鼓的赶回唐家堡时,一打照面唐飞熊又惊又奇:“阿拙,你七窍都在腾腾的冒青烟!”
唐拙不敢吭声,唐凤等人先行一步到的家,唐飞熊耳报神何其的多哉何其的灵敏?只怕自己丧权辱家一事,早被她钉在了耻辱架上。
唐一星亲自安置了唐丑,薄责而隐赞,道:“德行有小亏,却能不堕门风,技不如人,断一臂尚有一臂,日后奋发,未必不能成器。”
唐丑悬了一路的心终于落下,更有几分羞愧的意思,唐拙拍了拍他的肩,兄弟相视一笑,倒比往日多了几分亲厚。
唐一星举重若轻的掌门气魄,清癯如竹的隐逸悠适,待转眼看到唐离,立时化为一团让人螺丝拐都发软的慈和,长眉舒展,打心眼儿里开出花来的微笑道:“幺儿哦,回家啦!”
唐离嘴甜:“阿爹,我一路都想你,担心你吃饭太少,喝酒太多。”
唐一星呵呵的笑迷了眼,满足得直叹气:“就知道幺儿会牵挂我!唉唉,你却瘦了些!阿拙没好生照顾你么?”
唐拙偷偷把眼珠子翻到天灵盖里,腹诽道:老爷子什么眼神?唐离还瘦?没见他滋润得一脸的春色满园关不住?即便真瘦了,也得先怨他自己,再怨苏错刀。
一边生闷气,抬头一逡巡,已不见苏错刀的人影。
苏错刀最是擅长把握机会,给他一根杆儿,他能爬月亮上去,眼瞅着唐家父子亮瓦瓦的暖人心肠,当即趁乱翻墙,意图行韩寿雅事,默不吭声的径直就搬进了同笑居。
唐飞熊是个精细的,一路紧随,冷眼看着他人模狗样的排闼入室,甚至一派从容自然的吩咐下人:“重新备一对枕头罢,也不必玉的瓷的,藤竹枕就好。”
唐飞熊挑了挑细长的眉,一丛罗汉竹下宣来唐凤等人:“想办法,十日之内,让苏错刀搬离同笑居。”
唐凤等人彼此交换了个眼色,没有一个情愿去想这个办法领这个差事的……
唐家这代年轻人中,这几个着实算出色。
唐凤聪明沉稳,暗器功夫极尽细腻精巧,更通人情世故,尤精医毒之术;唐棠玉面修身样貌最俊,武学天资也最好,骨子里却有些骄傲过刚;唐度年纪小,性情率真质朴,暗器使出来虽有瑕疵,却更有厚度灵机,隐然可见将来的大家风范;又有唐棣专精于制器之艺,独爱对各式暗器推演改进,他的住所连床上都堆满图纸工具,极有些痴气,眼光却最毒最准;另有一个唐豹不在,此人朋交四海,有游侠风范,一年倒有十来个月不呆在家中。
如此一盘儿丰富多彩的群英荟萃,却个个不愿去捏苏错刀那个硬柿子。
唐飞熊咬牙切齿,一人给了一个爆栗:“没一个争气的也就罢了,还一个赛一个的瓜兮兮!”
唐凤咦的一声,似有所悟:“小姑姑的意思是……”
唐飞熊笑眯眯的伸出手指戳了戳还一脸呆样的唐度,道:“苏错刀是跟唐家堡掌门平起平坐的宗主身份,你们拙哥比他都差了一辈,他哪能跟你们认真计较?”
唐度嘿嘿的笑了起来,兴致大起:“那我叫上阿缓幺妹,她最爱胡闹!”
唐飞熊点了点头,温和的提醒道:“莫失了分寸,苏错刀虽是恶客,毕竟也是贵客……好歹留他一口气。”
唐棣原本一直低着头琢磨铁蒺藜如何内设簧片,此刻如梦初醒,茫然问道:“为什么不叫上阿离?阿离使暗器的悟性灵气是我们当中最好的。”
唐棠薄唇微抿,一个豹尾脚踹了过去,随即昂着头扬长而去。
唐凤眼睁睁看唐飞熊一把揪住唐棣的耳朵,忙忙的招呼着唐度,道:“咱们快走,小姑姑要揍人了……你刚换的新鞋,沾了血就不好了。”
约苏错刀射柳是唐度想出来的主意,他的理由充分而磊落:“想抢唐家的人,那就得比暗器。”
看大家都不吭声,又道:“他输了就得搬出同笑居。”
唐棠冷笑:“他赢了呢?把你也送给他?”
唐度眨了眨眼睛,他大事可不糊涂,当即道:“不!”
唐缓跟他一母所生,年方十五,娇美明艳,更有巾帼不让须眉的气概,很仗义的插嘴道:“度哥,你们要是输了,把我送给他好了!”
唐度道:“滚!”
眼看着两兄妹就要厮打,唐凤起身道:“行了行了!阿度的主意不坏,比射柳,点到即止,不伤和气,以苏错刀的身份,咱们拿话逼住他,自然能让他输了就搬出同笑居……若他赢了……”
静默片刻,很沉痛的宣布道:“咱们就该被小姑姑传家法了。”
唐棣突然开口:“看苏错刀的手,应该不会使暗器。”
唐缓拍掌喜道:“棣哥说不会,那必然是不会的!”
于是一群人次日就耀武扬威的约了苏错刀湖边射柳。
唐凤微笑道:“阿离,今日是唐家弟子跟苏宫主切磋比试,你站哪边啊?”
他问这话时,无巧不巧,唐飞熊穿着鲜亮的石榴裙,袖口却束得紧紧的,正领着十来个大小管家浩浩荡荡的跟他们撞了个对脸,一只比寻常女子宽了许多亦长了许多的手,准准的搁在腰间鹿皮囊上。
唐离当即拨马与唐凤并辔,离苏错刀足足三丈远,乖巧的问:“小姑姑,你要一起玩么?”
唐飞熊一笑:“你们先玩,我还有些事要忙……”
不但唐离,连唐凤都松了口气,却听唐飞熊话锋一转:“待忙完了,就去瞧你们。”
到得湖边,一排垂柳绿得正浓,唐凤勒马立定,指了指一株十丈外的:“那株如何?”
唐缓扬声笑道:“好极!我的蜻蜓针也再远不得了。”
当即飞马绕得半圈,纤指扬起,只听轻声连动,那株柳树连连落下叶子来,十来片半入湖水,半委尘土,俱是齐叶柄而断。
她先声夺人,苏错刀点头道:“以姑娘的年纪,有如此准头力道,也算不错了。”
口吻淡然,完全是长辈赐语激励后辈,唐缓一愣,小脸已气得通红。
唐棠傲然直言道:“苏宫主可愿打个赌?”
苏错刀笑道:“赌什么?怎么赌?”
唐棠道:“那棵树上,每人挑一根枝条,上面柳叶都有百十来片,每人双足不动,只许使一次暗器,刀针钩镖不限,得将整根枝条上的叶子尽数打落,且不能伤到枝条……比谁击落得干净均匀,如何?”
苏错刀沉吟道:“输赢谁来裁决?”
唐凤想了想,笑道:“幺妹已然露了一手,就不必再比了,让她帮咱们当一回判官罢!”
苏错刀微笑:“好极!”
果然好极,唐缓既姓唐,又刚被自己得罪了一把,这样的赌局,未赌已输九成九,唐家人着实个顶个儿的难缠。
唐离插嘴道:“赌注呢?错刀赢了,凤哥咱们输他什么?”
唐棠瞄他一眼,只觉他跃跃欲试恨不得就跳上赌桌把自己当筹码给输出去才好,一时为之气结,不待唐凤开口,已断然道:“苏宫主若输了,就搬离同笑居,赢了的话……就接着住。”
苏错刀也不计较这赌约何其的不公平,只道:“难得玩儿这么开心,还是多加些注罢!”
唐凤一惊,小心的问道:“你要加什么?”
苏错刀顾盼神飞,道:“我赢了,除了住同笑居,各位兄弟得送我和阿离整套的鸳鸯枕龙凤被还有新鞋新袜。”
略一思忖,笑道:“还得给阿离做一身新的大红蜀锦袍子,花样越吉祥越华贵越好……我也要一套,花色纹样稍简单些,古朴大方即可,但颜色也要正红。”
这番话一说出口,除了唐棣神游天外,连素来大胆泼辣的唐缓脸都红了,轻啐了一口:“好生不要脸!”
唐离则心花怒放,觉得苏错刀简直是太体贴了:“错刀,你得赢!路上我那件宝相花的袍子被弄脏了,再穿不得……你帮我赢件新衣衫,晚上我什么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