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墨颜薄唇微抿,眼神恍惚了一下,很快扭过头去,顿了很久才扔下一句:”回去再说。”他闭了眼睛,靠在椅背上,手握着拳放在膝上,就是休息的时候,也没有半分轻松的味道。
暗自叹息一声,江之遥扭头看着窗外飞闪而过的景物,手插在兜中,摩挲着手机,不知道该不该给苏远阁打声招呼?
等到顾宅出现在眼前的时候,这声招呼还是没有打出去。熟悉的景物,宽广的庭院在眼前一一闪过,闭着眼睛都能想象出阳光落在道旁树木花草上的景象。
车最终停下的地方,竟然是顾遥年常住的一座楼。顾宅够大,花木掩映中,零星分布着许多建筑,聚得比较近的一些,是顾家直系惯常住的地方,稍偏远的宅院,往往留给远亲客人用,偶尔也会用来办场宴会。毕竟,每一处的风景都各有千秋。
“你住在这里?”江之遥看着前面进门的人,问出口的声音虽然强力克制,到底还是带着点颤音。
顾墨颜脚步微顿,僵直着身子道:“你先住这儿。”江之遥那口气还没松下,就听见顾墨颜续道,“你住二楼客房,三楼是我的地方,不准上去。”他脱下外套,扔给伺候在一边的女仆,熟稔的往楼梯走去,竟是连一步也没有浪费。
江之遥自然是先候在下面等待具体安排。大概是顾墨颜很少在这里见外客,伺候的女仆多看了他几眼,慢一拍的请他到沙发上坐下。
诺大的厅堂,除了女仆的低语,竟然只有两个人的脚步声,他的属下根本没进门,女仆穿着软鞋,落地无声。两双脚落下时的节奏,意外的合拍,重叠在一起,仿佛只有一个人。
江之遥下意思看向离开的那个人。在楼梯转角处,静默的青年停下步子,居高临下的看过来,身后挂着副色彩繁杂的油画,一路浅粉蔓延而去,像是将熄的火光,又像是蜿蜒盛放的花海。他站在那里,瘦削的身影越发落寞,却又骄傲的挺着脊背,脸上神色不明,明明外面日头正好,偏生照不到这里。
第四章:风波未定
在这里的生活和江之遥事先料想的并不相同。他住在这里的三天时间中,行动基本上没受到限制,作为主人的顾墨颜则很少露面,要不就是住在外面,回来之后往往是直接上三楼,就连用餐也是在上面。而三楼早已成了禁地,只有少数人还可以稍微出入。
他从不知道顾墨颜是这么能耐住寂寞的人?。
小楼中熟悉的一切,好像他从未离开过,江之遥难免想起记忆深处的那个倔强少年。小时候的不幸,在他身上留下了太深的烙印,让他的性格,总是充满了一种矛盾的不安和强撑的坚强。
顾墨颜害怕独处,总是尽可能的呆在有人气的地方,哪怕仅仅作为旁观者,但他从不会将自己的软弱说出口,纵然被独自留在豪宅中,仍然会若无其事的告别。如果不是偶尔撞见孩子来不及掩饰的落寞,看到他从人群中艰难离开的身影,江之遥也许永远看不到朝夕相处的儿子隐藏起来的脆弱。
这种被深埋的脆弱,让江之遥时时将儿子挂在身边,一侧目,一转身都能看到那个孩子的依恋的目光,安心的笑容。他们彼此陪伴,无论时光怎样变幻,似乎只有身边的人亘古不变。
——这也许就是沦陷的开始。
江之遥神色微黯,放下筷子,餐桌上的八珍玉食也无法激起他的食欲。他拉开椅子,从餐桌上离开,这是一个人的晚餐,联系几天都是如此。
“请替我转告顾先生,我想见他。”临上楼前,江之遥拿起今天刚翻开的一本侦探小说,对候在一边的女仆吩咐。
“我会转告少爷。”在这所房子呆了十几年的女管家踏进餐厅,闻言矜持的点头。不再年轻的容颜依旧美丽端庄,举手投足之间优雅十足。
“谢谢。”江之遥多看了她一眼,转过身的时候,却在无声的叹息。不过数月未见,女管家平白多了几条皱纹,就连精致的妆容也无法掩盖。
皮鞋敲击着地面,单调的回音,唯有他的影子相伴,江之遥走进自己的临时房间,关上门的时候,终于不再掩饰眉眼间的倦意。熟悉景致带来的压力,超出他的想象,几乎夜夜都在睡梦中煎熬。
躺在书桌上的手机忽然闪了起来,又很快沉寂。
“怎么样?”来自苏远阁的短信。
“安好,毋念。”江之遥微微一笑,揉着眉心,起身关住窗户,带着苦味的清香随风而来,窗下正是一片菊海。这里的菊花几乎囊括了亚热带地域的所有品种,每个季节都可以看到摇曳的花枝。此时夜色朦胧,他只能看到起伏的黑影,如浪潮一样。
“刚查出来的结果,你被顾墨颜连累了。那个面瘫还真是威力无穷,和他走同一条路,也能倒霉!他什么时候放你出去?”
依旧是苏远阁的信息,江之遥眼睛微眯,指尖在按键上顿了顿:“不知道,他总不至于养我一辈子!”打下这些字的时候,他无法形容自己的情绪,接下来的这句话,他倒是盘算了有一阵,“原来不是被你连累的?”
几乎是在短信发过去的瞬间,手机铃声就响了起来。
“江之遥……”带着卷舌音的醇香声音,一字字叫出他的名字,背景则是一阵阵噪杂无比的尖叫声。
江之遥拉开窗帘,放在黑色手机上的修长手指不觉攥紧:”什么事?”出于谨慎,就连当初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在顾家的时候,也只是发短信而已。这还是几日来他们的第一次电话交流。
苏远阁大概是在酒吧里,在那样的喧嚣纷杂之中,江之遥还能够捕捉到电话另一端属于那个人的呼吸声,从急促到平缓:“没事。”声音略微有些僵硬,就连嘱咐也变的不自然起来,“要下雨了,你穿厚点。”
一个呆在外面的人,反倒让留在屋里的人穿厚点?这样的借口实在有些牵强。无论说这话的人出自何种缘由,江之遥还是弯起唇角,神色柔和:“我知道了。”
风声呜咽,树声簌簌,吹得整个天地都在颤动。夏天从晴到雨的转变,往往只需要眨眼之间,就连闪电雷鸣,也总是蓦然而至。
天空被一道白灼的长蛇劈开,暗夜瞬间亮如白昼,漫不经心扫视着下面的江之遥猛然拉开窗帘。那个站在花丛中,身影孑然的男子,竟然是顾墨颜!一动不动的站立着,木然的抬头注视着这所房子,视线却不知凝聚在了哪个窗口?。
闪电雷鸣狂风暴雨,那个人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他沉溺在自己的世界中,或者说,只留下个虚无的皮囊在那里?
“再见。”听筒中是另一个人的声音。彼端的热闹繁华,清晰的传过来,却无法感染这个冰冷死寂的暗夜。
“再见。“江之遥蹙起眉利落的挂断电话。一波波照亮整个天地的闪电中,清晰的闪出外面那个人的模样。暴雨倾盆而下,雨中的青年,时不时抹一把脸上的雨水,连脚步也不曾挪动一下。
究竟是积压了什么样的情绪,让他必须这样在雨中自虐才行?。
就像是有只手攥住了心脏,使劲的挤压,江之遥强行压住汹涌而出的情绪,大步向外走去。手机掉在地毯上,亮起来的屏幕渐渐熄灭。
电话已经被切断,苏远阁维持着接听的姿势,几秒钟后,才慢吞吞移开手机。
“你穿厚点?我没听错吧?苏大少几时也能说出来这么温柔的话?”明明是嘲讽的调子,从那个人口中吐出来,总带了点凶狠的戾气。
苏远阁并不想让陆宗冉看到自己太多的情绪,他也知道打电话的时机一点也不合适,可是在看到那条短信的时候,蓦然泛上来的冲动先于理智拨通了那个号码。
这样的失控,他很少遇到,最近的一次,还是知道顾遥年死讯时,控制不住的一拳砸上顾墨颜的鼻子。应该砸那个人的眼睛才对,比起断了的鼻梁,还是熊猫眼更有意思些。
脑中一瞬间转过很多念头,苏远阁歪在柔软的椅背上,手指懒洋洋的弹动着玻璃杯体,看着鲜红的酒液溅起又落下,酒杯却纹丝不动:“陆宗冉。”
“什么?”对面眉角刀疤浅淡的青年,端起酒杯时的表情,冷厉的就像随时要摔杯离去一样。
“你手伸的太长了。”苏远阁眼睛一抬,似笑非笑的瞥了他一眼。
陆宗冉眉角止不住的抽动,长长的疤痕虫子一样跳动着:“我又没动你那个宝贝情人。”
“你是没直接动。”苏远阁手臂摊开,懒散的搭在沙发上,唇角勾起。如果不看那双冰冷而睥睨的眼睛,只会以为这是个寻欢作乐的二世祖,“你不过是把他往顾墨颜身边推……”
陆宗冉坐直身体,昏暗灯光中的眼睛如月夜孤狼一样幽幽闪光:“他是颗好棋,我为什么不用?”
“他像顾遥年。”苏远阁手臂一挥,桌上的酒杯嘭然倾倒,鲜红的液体瞬间流满一桌,渐渐向两端蔓延。
陆宗冉状若疯癫的瞪着他,苏远阁同样冰冷的回视。桌子下面是两个人的膝盖,眼看酒液就要流到腿上,他们依然视若无睹的对持。就在冰冷的液体即将洒下的瞬间,陆宗冉重重“哼”了声,瞳孔一缩,手臂飞快扬起,一把掀翻了桌子,连带上面的酒瓶杯子液体。
桌子飞起,“嘭”的撞上隔壁桌,呼啦啦的玻璃碎裂声就像交响曲。轰鸣的音乐声中,所有人的尖叫喧闹静了一瞬,随即响起邻桌几个男女的咒骂声。遭受无妄之灾的男女身上溅满酒液,反倒角落处的两个男人裤子齐整,衣着光鲜。
“我这位伙伴的女朋友跟人跑了。”苏远阁朝看过来的人遗憾的耸了耸肩,唇角勾起,无辜的笑容瞬间就让人信服。
受害者的表情略微好些,保安的神色也稍稍缓和。狂乱的音乐声中,很多人只是扫了一眼,继续狂欢。只有陆宗冉的眉角又开始极速的抽动起来。
“这几位朋友的损失我来支付。”苏远阁靠在软椅上,瞅着围在身边的人,气定神闲的夹着张金卡,递给身边的服务生,“能不能请经理帮我处理?”虽是问句,却让人不敢拒绝。
“有没有包间?”终于站起来的苏远阁,笑容依旧,穿过人群而去,优雅的如同去参加一场晚宴,就连愤怒的受害者,也被他所摄,迟疑着不敢阻止。
第五章:此身何寄
包厢的隔音效果还是很不错的,陆宗冉的咆哮也没引来更多的围观者。这个爱面子的青年,疯一样的极速踱步,冲着苏远阁发泄怒火:“我什么时候被人甩了?我什么时候被人甩了啊!”
那样阴狠的眼神,苏远阁照旧视若无睹,他的手搭在腿上,歪靠在沙发中,仍是那副散漫纨绔的模样,笑眯眯道:“权宜之计,?”他看了眼手表,“时间不多了。”
陆宗冉硬生生又极速转了十几圈,才愤愤然在桌子另一边坐下。
“我们刚才说到江之遥。”苏远阁眉梢一挑,“你刺杀了顾墨颜几次?我给你的钱,可不是让你这样浪费。”
陆宗冉刚缓和下去的神色又凶狠起来:“我用的是自己的钱!”
“你父亲能给你留多少钱?你又能赚多少?”苏远阁毫不客气的讥讽,“你要是有钱,还需要千方百计找上我?”
陆宗冉的底细他知道的很清楚,这个男人和顾遥年父子有仇,最恨的就是顾墨颜。他父亲也姓顾,临死前给过他一大笔钱,最后还是顾家放他一马,让他能安然跑到国外。
他在国外扑腾了十几年,虽然略有成就,但是并不如意,听说顾遥年死后,才敢溜回国,私下里联系了很多人,不过除了苏远阁,就没人敢陪他一块儿对付顾家。顾墨颜是他的首要目标,如果能取而代之,就更好了。
“苏远阁,如果你不想合作,就此作罢!”陆宗冉拍着桌子咆哮。
苏远阁手搭在脑后,满脸戏谑:“你要是想散伙,尽管随意,不过借我的那些钱,务必归还。”
陆宗冉一愣,脸色顿时变了。
“或者说是,我间接的侮辱了你的父亲?”苏远阁一挑眉,“瞧!你都知道对我最重要的人是顾遥年。我弄清楚了你的心思,这才公平,不是吗?”
愤怒的某人神色顿时颓废下去:“说这些有意思吗?”
“戳别人的痛处当然有意思了。”嬉皮笑脸的人,连个过渡都没有,立即严肃起来,“江之遥和顾遥年那么像,你动他,还不如直接去刺杀顾墨颜。还是你巴不得激怒他,让那个人不顾一切的把捣乱的东西给揪出来?”
“我还没见过蠢的像你这样的,算计个人,自己也非要往太阳底下站。”
“如果不是你默许,我能动得了江之遥?”陆宗冉瘫在沙发上,“呼呼”喘息,如同破了的风箱:”我等不及。我快疯了。明明回国了,还杀不了那个人。”他头埋在手掌中,嘶哑的声音从指缝中飘出来,“十几年来,我无时无刻不想着报仇,偏偏无论怎样努力,都没资格和顾遥年抗衡。我已经付出了那么多,凭什么还要看顾墨颜坐拥顾氏,日日逍遥!”
“那些东西都是我父亲的!等,等,等,该死的等!再不做什么事,我会被逼的去跳楼。你只让我等,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偷到‘嘉创’的核心数据。”
苏远阁冷然的眼睛中露出几分讥讽,他事不关己的冷静分析:“你应该知道,‘嘉创’是顾氏耗费五年之久的计划,尤其是顾墨颜接手后连续追加投资。可以说‘嘉创’的成败,就是顾墨颜的成败。”
“偏偏这个东西,是把凶器。只要割伤了顾墨颜,他还如何坐稳顾氏?而你虽然是私生子,但也是顾家的直系子孙。到时候,你握着那把凶器开路,还不是神挡杀神?”
疯狂中的陆宗冉颤抖着的身躯渐渐平静下来,他抬起猩红的眼睛,凶凶厉如饥饿的野兽:“我听你的,我只要顾墨颜死。”
狭窄暧昧的包间,同样隔开了外面倾盆的暴雨。
江之遥刚走出房间,顷刻就淋的浑身湿透。雨水迷蒙了他的视线,天地间只剩下暴雨呼啸而落的声音。冰冷的雨水和寒风迎面灌来,那个人就毫无所觉吗?。
“顾墨颜。”他默念这个名字,手搭在眼上,挡住倾盆而下的暴雨,借着闪电的光芒,遥遥看过去。
那个人纹风不动的站在雨中,身姿挺拔孑然,同样寥落凄凉。
江之遥向菊园中走去,却在刚踏入花丛的瞬间,停下了脚步。过去之后,又能做什么?现在的他们只是陌生人。他需要怎么可能还是自己?。
在同一时间,某间酒吧的门口,两个人正相继走出来。川流不息的车辆冲破雨帘而去,就像奔腾而去的江河,霓虹光影映照在雨滴上,激起无数道璀璨闪亮的彩虹。
“那么,就这样说定了。”苏远阁懒洋洋笑着,眉毛挑起,灯光落在他的眼中,棕色的眸子,如同璀璨的冰雕。
陆宗冉不甘的点头,脸色在车灯扫过来的光芒中明暗不定。他迟疑了一下,还是问出口:“顾墨颜的母亲究竟是怎么死的?”
“你不知道的东西,我怎么会知道?”苏远阁漫不经心的掏出手机,低头看着亮起来的屏幕。一排通讯录飞快的下移,找到那个名字的时候,他却飞快的按了“退出”
细碎的水花迸溅到光滑的鞋面上,聚得太多,成了奇形怪状的水珠,最终顺着鞋面滑下,飞快吞噬掉沿路的水花,又落下长长一条尾巴。
陆宗冉低头看着脚尖,充满戾气的眼睛,浮上一层水雾:“我一直没搞明白顾墨颜为什么要杀他父亲?我起初猜测是为了权,后来却觉得不是那么回事。我又猜他是为了给母亲报仇,可是这么长时间,他没一点大仇得报的放纵行为。我查他母亲的死因,却越查越迷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