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能赌这一把,趁他还在昏迷中,必须找机会干掉他。”黄泉冷酷地说:“文少校,你也不用于心不忍,裴喆擅离部队,军事法庭会怎么判,你最清楚不过。”
“嘀嘀嘀嘀。”黄泉床头的电子钟响了,文睿扭头看去,已是早晨六点。
“这件事从长计议,目前我还有事情要问你。”文睿转回脸,平静的表情下,一双眼睛漆黑有神。
因为没有开灯,房间里光线黯淡。黄泉盯着这样的文睿,一口气抽掉整杯咖啡,苦得五官皱到一处,哑哑地说,“你问吧。”
“你会告诉我真相吗?”文睿几乎没有让黄泉喘气,立刻追问了一句。
黄泉闭上眼睛想了会儿,点了点头。在这之后,文睿竟没有说话,房间内静谧无声。“你再不说话,天就要亮了。”终于,黄泉出声打破这诡异的平静。
文睿看了眼窗外,那是一个真实温暖的世界,初升的太阳正慢慢爬过山头俯瞰众生,很快便会驱散黑暗,令溪水流淌出绚丽的色彩。
冷酷仙境即使有再多的丑陋与冷酷,它也是凡人的仙境。
文睿长长地吸了口气,专注地盯着黄泉,轻轻地问:“祖少游是谁?”
黄泉抿起嘴,半晌之后说:“我以为,祖少将已经告诉你了。他给你那本书,你这样的人难道想不出其中的道理?”
想不出?就是想得太通透。可即便再通透,他也想从黄泉这里得到印证。“说清楚点。”文睿的身体正以肉眼无法察觉的幅度颤抖。
“你对这事怎么看?先把你的想法告诉我。”黄泉没有正面回答,反而反问文睿。
文睿顿了会儿,低下头,复又抬起,“看过那本书的人都知道,书中的主角最后自愿留在世界尽头,而世界尽头就是意识世界。现实中能跟意识与精神扯上关系的除了心理学还有什么?能封闭意识,把一个人彻底变为另一个人的除了催眠还有什么?”
“你很聪明,”黄泉赞叹道,“联想力,逻辑推理能力都很强。”
“过奖。”文睿平淡地应着。
“没错,你想得没错,真相与你想得八九不离十。”黄泉看着文睿,文睿忽而有种心痛的感觉。“可那毕竟不是‘十’。”黄泉继续说:“你认为是我们催眠了他。”
“难道不是?”
这几乎是肯定的!
“没错,我们派了两个专家组。国际上鲜有成功实例,要么另一个意识持续时间很短,要么实验对象疯了。”黄泉的手指轻叩大腿,缓慢而富有节奏,“如果不是真正的祖少游死了,我们也不愿用一名由国家费尽心血培养起来的特种兵少校来冒险。”
催眠就是暗示,由心理学专家操作本身风险很小,可要完全压制住本身的意识,文睿还没有听说过实例,而且这根本不人道。
“他们长得七分相似,要骗过多年未见面的石彬达,可能性非常高。很幸运,祖少游身上没有胎记之类的东西,这为我们实施计划提供了便利。”黄泉的声音突然变得轻柔,“你知道吗?在学术上来说,他是一个奇迹。”
“我知道。”蓦地,文睿的表情变得非常可怕,“百分之一成为奇迹,百分之九十九成为疯子。”
“我们征求了他的同意。”黄泉撇过脑袋,盯着文睿后方的墙壁,“不过,你知道的,人造意识也是一种精神,鸠占鹊巢这种事并不是不会发生,时间越长,越难以恢复本来意识。”
文睿腾地站起来,面上蒙了层黑气,黄泉连忙起身按住他的肩膀,“听我说完,先听我说完。”
“别告诉我,你们没法解除暗示。”文睿咬着牙说。
“怎么可能?”黄泉挪开搭在文睿肩头的手,揉搓着自己的太阳穴,“我的作用就是维护,除了防止本体意识突然冒出来造成破绽,也要保护本体意识不受伤害。你一定会问,为什么祖天戈必须做出这么大的牺牲,既然长相相似,直接行动不就行了,竟然……”
“因为国家不允许失败。”文睿嘴边浮现出一抹苦涩的微笑,“因为祖少游对祖家影响恶劣,祖天戈受到牵连,这是弥补过失的好机会。”
“其实……”黄泉犹豫了半晌才说,“祖少将很震怒,他不允许祖家出现这样一个污点,这对他来说是耻辱,所以他想亲手改变这种局面。”
文睿睁大了眼睛,什么意思?
黄泉眼神飘忽,“祖天戈的父亲好像一直仕途顺利,其实,这是一个好靶子。”
原来!文睿知道自己错了,他曾以为在这个计划里,政府才是起主导作用的一方。
“我其实没见过祖天戈。”黄泉突然说:“我资历不够,整个催眠过程是由国内最顶尖的心理专家共同完成的。”
文睿瞪着黄泉。
“催眠过程分为三个阶段,一次成功根本没可能。”黄泉指向文睿身后的椅子,“你坐下行吗?”
文睿的手攥成拳头,许久,缓缓坐回原位。
黄泉见他的情绪终于平静了一些,这才接着说:“人的意识真的很奇妙。照理说,封闭一个人的意识根本不算最深度的催眠,可它却是最危险的,很容易把正常人变为拥有几重人格的精神病患者。”
“他现在是两重人格。”文睿低低地说。
黄泉点头,“我们的目标是完全催眠,抹消祖天戈的意识,把他变为真正的祖少游。”
抹消祖天戈?即使肉体存于世间,可他的意识呢?文睿有些茫然,那个永远笑得很温柔,如太阳般耀眼的人真的被彻底抹消了吗?
“他们搜集了祖少游的生平,深度分析并模拟他的一切反应、行为和动作,然后将这些信息以暗示的方式灌输给祖天戈。不过祖少游这个人根本不能信,所以我们做了手脚。”黄泉顿了顿,“你?”
文睿木然地眨着眼睛,“我在听。”
“你就没什么要问的?”黄泉觉得文睿的眼神就像他欠了他很多东西。
“他就像一个硬盘。”文睿缓缓地说。
黄泉没见过这么难看的笑容,也没听过这么莫名其妙的比喻,可又该死的符合实际。
“你们可以随意格式化硬盘里的内容,然后存入想要的东西,等到修改时还可以删除,重新来过。”
黄泉噎住,半天答不上话。
“你真没见过他?”文睿似乎一点也不关心祖少游,只想知道更多关于祖天戈的消息。
“没有。”黄泉咽了口唾沫,“不过我的导师在专家组里。”
“他本来就有心理障碍。”文睿说:“也很聪明,普通的催眠手法没有用。”
“是的。听说催眠过程很艰难,而且每一阶段后,他都会向我们致歉,说他不是故意的。”
文睿的心很疼,从没如此疼过。
“导师说,那个人本身的意志极为坚强,他固执地守护着什么东西,无论专家组做出多大努力,总是功败垂成。”黄泉流露出钦佩的神情。
“……什么?”这声音连文睿自己听起来都觉得异常虚弱飘渺。
“每个人都有最重要的记忆和最不愿忘记的某个人。”黄泉若有所思地看着文睿,“它们构成整个记忆的中心,是最难以攻破的地方。虽然祖天戈愿意配合,但他的潜意识十分抵制,因为我们将要剥夺他最珍贵的东西。”黄泉一连用了许多个“最”字。
祖天戈最重要的记忆,或是最不愿忘记的某个人是谁?文睿本能地想到叶粟,也就是祖天戈的母亲。
“不是他的母亲,这是最奇怪的地方。”黄泉摸着下巴,“他被允许留下信件,然后在适当的时候交给家人,当然,这些信件必须接受检查。而他给母亲的信中说,他相信父亲会让母亲幸福,所以他并不担心,也请他的母亲不要担心他。”
不是母亲?
“祖天戈是个很好的研究案例,导师对他印象极深,为了替他做维护,我曾同导师详谈过。他总共留下四封信,分别是他的爷爷,父亲和母亲,而你是唯一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四封信里,三封用信纸写好装在信封里,另一封只有几句话,而且是写在书籍的扉页上。”黄泉对文睿点点头,“没错,就是你手上的《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日期是后来请笔记专家加上去的。除了你,他在每一封信里都提及了”幸福“,”幸福“这个词的平均出现率为七次。在意识即将消失的最后关头,我们也可以认为是意识的死亡前夕,他最牵挂的人一定是构成核心记忆的人,而核心记忆的中心又是什么?既然他认为他的家人都会幸福,那他还有什么放不下,因此导师猜测真正的核心记忆应该是他认为不够、不能得到幸福的那个人。”
……谁?谁不够幸福,让他面对如此强大的外力也要拼命守护?
黄泉转过头,微微
叹了口气,“第一次见到你和祖少游时,后者对你的亲近,我一点也不惊讶。你知道吗?因为日期紧迫,专家组找不出有效方案,最后居然由祖天戈自己完成了催眠。”
一束晨光穿透窗帘,照亮空气中飞舞的浮尘,悄然落到文睿惊愕莫名的脸上。
“他亲自封闭了核心记忆。后来导师问他,你还记得他吗?祖天戈问,是谁?导师回答,你的战友。他却说我不记得,他是不是对我很重要?”明知不该将这些话告诉文睿,可黄泉还是忍不住,“现在的祖少游并不是我们想要的祖少游,可后来我们发现这样更好。真正的祖少游思想偏执、极端,为人残酷,为达目的不择手段。”黄泉长吁一口气,“在人心面前,所有催眠手法都会甘拜下风。祖天戈的意识并没有完全消失,它藏匿在大脑深处,一直影响着现在这个意识,所以他才会不自觉被你吸引。”
就像日食,虽然太阳的光辉暂时被月亮的影子遮住,但那圈耀眼的金光依然存在,我们所看到的太阳还是那个太阳,它的光芒不断向外扩散,温暖着它想眷顾的那个人。
几乎是立刻,黄泉愣愣地盯着文睿,张了张嘴,“你哭了?”
“我哭了?”文睿用手背抹过脸颊,那些温湿的触感是什么?他看不到,黄泉却能看到,他的眼泪顺着脸颊滑落,仿佛褪色的珍珠,一滴一滴,摔得粉碎。
“你……”黄泉抬起手,随即迅速缩了回去。
多少年没哭过了,应该已经很久很久,久到自己根本想不起。文睿泪犹未干,睫毛被泪水浸湿,在温暖的太阳面前依然手心透凉。这样的他,即使在黄泉面前也不觉得丢脸,只剩无穷无尽的酸涩和悲伤,仿佛有人用钝刀切割他的心脏。
“后来的事情很顺利,祖天戈消失了,唯一的问题是谁也不知道如何解开最后的暗示。”
文睿神情萧索,他听懂了,完全听懂了,就在黄泉指出祖天戈本人才是最开始,也可以说是最后的催眠者时。催眠中的暗示可以由催眠者解开,而祖天戈封存了关于文睿的记忆,催眠者是完整的祖天戈,就算别人替他解开所有暗示,祖天戈却不是完整的祖天戈,他怎么能替自己解开最后的暗示,想起他曾经拼命守护的记忆?
这根本是一个死局。
最坏的结果,祖天戈会忘记他,忘记一个叫做文睿的人。
第九十八章
一楼一直很吵闹,也正因为这样,黄泉与文睿较为顺利地完成了这次对话。
黄泉的导师没有将祖天戈的事情完全上报,而是有所保留,仅仅将其透露给了祖少将。他对祖天戈印象很好,因此连带黄泉也对祖天戈印象不错。
“我一向认为私人感情不能影响工作。”黄泉点燃了香烟,很认真地说:“你是不是觉得我对祖少游态度很差?那是装出来的。我跟你不一样,曾经接触过很多卧底,所以我一定要学会控制感情,否则……”黄泉将头扭到一边,苦涩地弯起嘴角,“永远把他们当成角色里的人,当成生命里的过客。”
文睿默然起身,在黄泉的注视下慢慢走向门口,手搭上金属把手,停滞了一会儿,轻轻地说:“谢谢。”
谢谢。谢谢你几乎毫不保留的全盘托出。
“我们是合作关系。”黄泉笑了,“希望你不要辜负我的真诚。国家安全部在民间形象不好,我可不希望连军人兄弟都嫌弃我们。其实我也很矛盾,当得知祖天戈是个不错的人后,再接触现在这位,我愈发觉得他面目可憎,明明是国之利刃,现在却成了破坏国家安定的恐怖分子。”
文睿没有再说话,拉开门直接走了出去。
今天又是新的一天,树叶泛着浅薄的金光,空气里夹杂着泥土的腥气,原是破晓时下了一场露水,只有渗进泥土的那部分硕果仅存。走廊尽头,石彬达的母亲左手扶着楼梯护栏踌躇四望,一会儿仰望天顶,一会儿瞄着一楼的光头大汉。
“哒哒哒。”很快,四十多岁的女佣人跑上来扶她。
“灯笼!灯笼!”石彬达的母亲向文睿冲来,背在身后的右手似乎捏着什么东西。“啪嗒。”在她被佣人抓住之前,那东西被她甩过来,砸到文睿胸口,轻飘飘的,然后掉落地面。
“对不起。”女佣人双手合十,用生硬的中文致歉。
“灯笼!灯笼!”石彬达的母亲还在叫。女佣人苦着脸弯腰去捡,却被她拉住,“不要!给他,给他!”说完,她跑向三楼,女佣人连忙跟了过去,两人的背影消失在楼梯拐角。
文睿瞧着脚边的花色糙纸,看起来质地不错,折在一起保持三角形的样子。“嘎吱。”门开了。文睿低着头,首先跃入眼帘的是一双穿着拖鞋的脚,随后是某人修长有力的胳膊。
“什么东西?”祖少游满脸不耐,用两根手指夹起那堆纸在空气中抖了抖,很快,那玩意便现了真身,原来是镶嵌着占巴花的菱形纸灯笼,而花当然是真正的占巴花。“我听到门外有动静,”祖少游把灯笼递到文睿眼前,“琅勃拉邦的夜市上很多这种东西,谁给你的?”
琅勃拉邦的夜市怎么会有很多这种东西?这样的纸灯笼分明是有人苦苦守候着盛开的占巴花,然后在它们最美丽的时候将其采摘,精心制成标本,嵌进薄薄的纸片,最后制成灯笼。
“喂?”祖少游右手举着纸灯笼在文睿面前来回摇晃,打了个哈欠,略显疲惫地说:“地毯脏了,全是我踩的血脚印。看到佣人没?总不会要我自己换吧。”
“你能不能先回去。”许久没说话的文睿蓦地抬起脑袋,漆黑的眼睛盯着对方的脸,“我很累,不想站在走廊上说话。”
祖少游的眼睛下有一片青黑的眼圈,几天没刮胡子,下巴上长满了小胡茬,人显得很憔悴。可这样的脸,这样的他,其实是祖天戈,是对自己最好,最好的那个人。
“你……”祖少游怔愣了片刻,竟然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从黄泉那里出来后,文睿好像变得不一样了。
“先回去。”文睿低头推开虚掩的房门,走廊上的阴暗瞬间一扫而空,眼前阳光刺目,直接作用就是让眼泪再度湿润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