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贱卖字画,违背做一个读书人的清高自傲,换取一张张俗不可耐的银票。如今美人依旧,银票却成了多余之物。
海棠盈盈一笑,解下发簪的朱钗,开启她房中的那一个百宝箱,缓缓低语:“黄金万两容易得,知心人一个便足矣。”两人相视一笑,车马声远去,视线所及之处,只有熙攘人群。
秋风之中,长发白衣,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多少愁伤笼罩而来,化为一滴无声的泪,临风陨落。
“你打算什么时候走?”染尘远目,淡淡而言。
“就这两天。”司徒炎靠着墙,侧首而望。
“有何打算?”
“四海为家,仗剑天涯。杀尽贪官,屠遍污吏。”司徒炎笑着,红衣翻飞之中,一张纯净的笑脸,格外醒目。
“你有何打算?”司徒问道,眸中似乎隐含着淡淡的担忧。
染尘扬起头,长发遮去他的脸,看不清丝毫的表情,语气却很是肯定:“我也会离开。”
司徒炎的心无由的痛了一下,脱口而出道:“其实他……”
话没说完,却被染尘打断:“他死或者没死,都与我无关,我只做自己想做的。”
司徒炎扣着长剑的手猛然紧了一下,问道:“你是何事知道的?”
染尘低眸一笑,随手捋起一缕长发,在指间有意无意的把玩着,眸光却毫无焦距,细声道:“一个与我一起生活了十年的人,只要他路过的地方,我都能感觉到他的气息,更何况是他用过的酒杯。”
远处的马忽然长啸了一声,染尘回过头,远远的看着远处马上的白隐辰,不,应该说是独孤雪剑。颔首微笑。
“走吧……他在等你。”染尘笑着,一脸真诚。
司徒炎忽的松开手中的剑,将染尘紧紧搂在怀中,低头耳语道:“记住你的话,做自己想做的。”说着,转身一跃,一道红影在暮色中飘然远去,只留下血一样的残阳。
——
指尖拂过石桌,划出一道浅浅的痕迹,轻轻抬起一吹,那灰尘便飘落入无边的空气之中。
一切仿佛都未改变,而一切都已经改变。
还是那颗梨树,春日里满目的白花,却化作了一树枯枝残叶。
岁岁年年花相似,年年岁岁人不同。
我,尽然错过了这里一季的春花烂漫。
染尘推开门,空气中浮现灰尘的味道,被惊动的蜘蛛在月光下拼命的逃跑,一路还牵着一根透明的丝网。
染尘伸出手,缓缓的接下那紧张的到处乱跑的蜘蛛,捧在掌心,满目温柔道:“老兄,看来只有你,还记得我。”
伸手轻轻将它放在铺满了灰尘的桌上,转身离开。
隐隐听到婴孩的哭声,一阵接着一阵,洪亮的声音甚至传到此处。轻抚胸口,却是冰冰凉凉,这一双同心锁,究竟能锁住谁的心?
哭声已止,奶妈端着换下的衣物,退出婴孩的房间。染尘侧身探了进去,温度适中的暖炉,漆着清漆的摇篮中,婴孩正安然的睡着,嘴角噙着一抹笑,眼角却还有一滴未干的泪。
解下颈中的同心锁,缓缓放在婴孩的枕边,手还未触及那柔软的锦被,身子却被人自后往前牢牢环住。
手指微僵,同心锁落在婴孩的枕边,声音清脆,却未扰了他的清梦。婴孩轻哼了一声,嘴角的笑愈甚。
排山倒海的思念涌上心头,染尘僵着身子,除了大口的呼吸,他不知道还能做什么。而下一秒,身后的人便扳过了他的身子,像洪水猛兽一样,封住了他的唇。
甜蜜的,苦涩的,温柔的,粗野的,心痛的,释怀的,思念的,痛恨的,所有的感情都交织在一起,也谱不出这曲爱的恋歌。
舌尖在彼此的口中纠缠,漫长漫长的一吻,在急促的呼吸中停止。
染尘微微睁开眸子,那银色的月光虽清亮,却看不清他的容颜,一首手遮住了他的视线,欧阳子恒低头,在染尘红润的唇边落下一吻。“不要睁开眼睛。”欧阳子恒低头凝视着怀中的人,他像一朵云端盛放的白莲花,美丽妖娆。
染尘轻哼了一声,嘴角又迎来了他的气息,这一次他不急着进攻,却是柔柔的,用舌尖勾绘这染尘的唇形,轻轻舐舔,宛若稀世珍宝。
头昏昏的,身子软软的,心跳的飞快,身体飞速升温,欲望像火焰一样蒸腾。染尘终于抬起他一直低垂的双手,牢牢环住欧阳子恒的颈项。
心里在低呼:欧阳子恒,我爱你。
眼角却是破碎的泪滴,串串滑落,怎么止也止不住。
身体被填的满满的,疯狂的律动,无止尽的索取,呻吟卡在喉间,呼不出来,手指掐到他的背中,只能仰起脖颈,痛苦的愉悦着。
咬牙承受着他一波又一波的冲刺,紧咬着的唇又一次被撬开,被迫在他舌尖的逗弄下,溢出断断续续的呻吟。
泪,依然不停的淌着。
欧阳子恒伸出手,环紧了身下人的纤腰,让彼此贴合的更加紧密,像山洪暴发一样的欲望,源源不断的,释放在染尘的体内。
空气中弥漫着欢爱的味道。摇篮中的婴孩似梦到了偷吃王母娘娘的仙桃,咯咯咯的笑出声来。
染尘低着头,白皙的脸上一抹酡红,看醉了欧阳子恒的心。
他闭着眼,浓密的睫羽微微垂着,在眼睑下投射出一圈温柔的剪影。
翻身将他紧搂在怀中,一向刚毅冷峻的欧阳子恒,尽然微微颤抖起双手,四手相叠,一双纤细无骨,却在右手的虎口处有一块厚厚的茧。一双线条分明,掌心厚实,触感却很柔软。
欧阳子恒就这样环着染尘,下颌轻靠在他的肩胛上,低头,看着自己掌中的那双手。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他嘴角扬笑,语气柔和,听来却如此坚定。
染尘的手一抖,正欲缩回,却被他牢牢制住。只好低着头,感受着他在耳边火热的气息。
“不要再离开我了……尘儿。”欧阳子恒开口道,满是眷恋。
染尘睁开眼睛,手指在欧阳子恒的掌心胡乱的画着,他的声音很轻,轻的好像只想要自己听见一样。
“公子,染尘已经变了,染尘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圣教杀手,不在是跟在你身边,时时刻刻希望你保护的小书童了。”
欧阳子恒身子微微一僵,良久,才无奈的叹息道:“我的尘儿现在已经不需要我了,是吗?”
染尘咬着唇,点头道:“是的,我已经不需要你……”保护了,我想保护你,可以吗?
肩上一阵疼痛,染尘低呼了一声,在脑中盘旋了千万次的话,终于只说出了一半。
鲜血顺着白色的纱衣蕴了出来,染尘侧过头,痴痴一笑:“一向聪明绝顶的靖南王,也会做这种傻事吗?”
感觉到欧阳子恒顿时松了口,无力的靠在身后的床榻上。染尘低下头,冷冷的说道:“白冷星跟我说过,北方有一个名族,凡事自己的东西,总要在上面做上记号,宣告自己的所属权。”
“尘儿……”欧阳子恒满目伤痛,不知如何作答。
忽的,语气便的柔和,染尘的脸上,似乎也多出一点笑意,继续道:“这么说来,我的第一个主人,应该是瑞王,那一顿鞭子,到是我终身洗不去的记号了。”
“尘儿……”欧阳子恒忍无可忍,扳过染尘的身子,想要与他对视,却只看见染尘侧脸,和用劲扭转的脖颈。
一切的语言似乎都是多余的,欧阳子恒紧紧的搂住染尘,一遍一遍的轻拍着他的背。
染尘低头靠在欧阳子恒的肩上,忍不住抽搐身体,像受伤的小兽一样,无望的抽噎。
心,很疼很疼。
泪,滚烫滚烫。
染尘迷迷糊糊中闭上了眼睛,他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梦里面他一遍又一遍的擦着凤鸣剑上的血,却怎么也擦不干净,直到自己的双手都满是鲜血。
他惊呼着睁开了眼睛,窗外是一片明媚的阳光,秋风阵起,一片黄叶从半掩的窗外落入房中。
黄叶含情,上面点点墨迹,正是用公正的小楷写下的一行字: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染尘起身,捡起地上的黄叶,指尖触摸着未干的墨迹,自言自语道:“我会一直陪着你,直到你登上太子之位。”
吴历六十七年十月十五,整整失踪了一年的靖南王返回姑苏,与其一同回府的,还有一位貌美的侍妾,靖南王唤她为“珍儿”,身形容貌,竟与染尘有八九分相似。然美人如斯,却不喜言欢,偶有下人听见其低语,也都是夜深人静之时。
第52章
清晨白雾淡淡,顺手推开窗户,金色的阳光穿过雾气,浅浅的洒落在铺着驼色地毯的房中。
染尘怀抱着刚刚吃饱的婴孩,满脸的喜悦。
白里透红,如凝脂般的小脸上,嵌着一双星辰一样乌黑的眸子。人人都说儿子长得像娘,可是染尘怎么看,都觉得这小孩像极了欧阳子恒。
轻轻的在他脸上落下一吻,小家伙居然捧起了染尘的脸颊,在他脸上轻蹭,如藕节般的小手,细腻的贴在染尘的脸上,染尘顿时觉得心里和吃了蜜糖一样的甜,忍不住捏着他的小脸,又是一吻。
小家伙轻轻摇了摇头,嘴里发出依依呀呀的声音。
“王妃真是有孩子缘,看把小少爷乐的。”在一旁整理孩子衣物的奶娘不禁开口道。慈爱的脸上露出淡雅的笑容,她自己已经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可是对这个孩子,还是疼爱的紧。
染尘侧过头,微微一笑,一双凤眼眯成完美的弧线,直让奶娘羞红了脸。
“这孩子虽然生在好人家,身世却很可怜,如今有了王妃你这样的母亲,他将来一定能成大业,做一个万民爱戴的好王子。”奶妈说着,不禁激动了起来。如今大家都知道瑞王已死,这太子之位,迟早都是靖南王的,说话也不加思索了起来。
染尘低着头默默听着,怀中小家伙不停的蹬着小腿,依依呀呀中,一声“娘亲”叫的分外清晰。
染尘差点呼出声音,不可思议看着怀中的孩子,奶娘也停下手中的活儿,转身跑过来,捏着小家伙的脸说道:“我的小祖宗,你刚才说什么了?在说一遍给王妃听听?”
小家伙笑的咯咯出声,手指轻轻触着染尘的脸颊,又是一声“娘亲”,奶声奶气中却是无限的眷恋。
染尘闭上眼,笑的无声无息,低头亲吻着小孩柔软的指尖。一旁的奶妈眼中已含满了热泪,恨不得上前抱着哭成一团。
房门吱呀一声开了,欧阳子恒一身朝服的走了进来,眉宇之中英气尽显,玄色蟒袍微提,上面绣着的四爪金龙更像是要腾空跃起一般。阳光照在他的身后,投射出万丈光芒。
欧阳子恒转身道:“奶娘,通知下人,两个时辰之内,不许任何人从这里经过。”
奶娘依言关上了衣柜,默默退出门外。
房中一下子寂静无声,只有小家伙依依呀呀的叫着“娘亲,娘亲。”
欧阳子恒走上前,抚摸着他柔软的胎发,视线却停留在染尘的脸上,淡淡开口道:“以后,他就是我们两个的孩子,唯一的孩子。”
染尘抬起头,视线触及欧阳子恒热切的目光,微微一笑,又垂下眸子,有意无意的触摸着孩子的脸蛋,说道:“他的命真苦,都一岁了,还没有一个名字。”复又抬眸看了欧阳子恒道:“你真是一个不负责任的爹。”
欧阳子恒爽朗一笑,拉出凳子坐下,略带戏谑的说道:“他现在有了一个这么疼他的娘亲,早就不知道还有我这么一个爹。”想了想又说道:“尘儿,你替他取个名字如何?”
染尘低下头,略思忖了片刻道:“不如就叫欧阳旭,如何?他是重阳之日出生的,名中带“九”,保佑他福寿安康,长长久久,旭字取旭日东升之意,他日他一定会是一个好王子。”
欧阳子恒抚摸着婴孩的小脑袋,说道:“好……好……欧阳旭,果然是好名字。”话虽带几分喜悦,眉宇却微微蹙起。染尘这才注意到,欧阳子恒从进门到现在,一直都是这么微微蹙着眉的。
婴孩在染尘的怀中天天的睡去,染尘起身将他放入摇篮中,随手替他盖着被子,装作不经意的问道:“今日入宫,比往日回来的都迟,可是有什么事发生?”
欧阳子恒端起桌上的茶盏,轻轻抿了一口说道:“秦国得知太子薨逝,派了使者来姑苏,一定要让父王查出真凶。”他笑了笑又说道:“听说秦王对他这位公主很是疼爱,如今还未出嫁,未婚夫却先死了,恐怕这是解决不好,会影响两国邦交。”欧阳子恒说着,掩饰不住心中的担忧之色。
染尘没有回头,依然是不厌其烦的为小旭儿一遍一遍的整着被子,过了许久才停下动作,淡淡道:“这有何难,将谋杀太子的真凶找出来就是了。”
欧阳子恒道:“此时本来早已经结案,仵作都已经验明,太子是食用过多春药,自溺而亡。”
染尘转过头,看着欧阳子恒道:“可是,给太子用春药的那个人,不是没找到吗?这样他们如何善罢甘休。”
欧阳子恒拉住染尘的手,柔柔说道:“不管如何,我不会再让你离开我。”
染尘轻轻推开欧阳子恒的手,眸中平静如水:“此时若是陛下交给你办了,你若不能给他一个真凶,恐怕不能独善其身。”
欧阳子恒咬唇,染尘的话一语中的,他无话可说。
染尘想了想,说道:“你先将我交出去,安抚人心,待到问斩之时,你再想办法就是了。”语气淡淡,却异常坚定。
——
靖南王归朝后仅十天,吴国御林军便在太湖之滨的小竹楼里面,找到了绮香楼名妓倾城。此案由靖南王协同刑部一同审理,该女子对谋杀太子一事供认不讳,至此,震惊八国的吴国太子暴毙案终于落下帷幕。
阴暗的牢房,只有一根滴着石蜡的火把炙烤着墙壁,空气氤氲着发霉腐烂的味道,偶有老鼠哧溜一下贴墙而过,反而成了这天牢中最自由自在的风景。染尘低着头,长发凌乱的贴在脸上,白纱早已经被狱卒扯的七零八落。
他抬起头,开始打量起这间牢房,这间牢房很大,据说,是因为他是谋杀太子的重犯,所以单独关押,每一根木栅栏,都有碗口那么粗。身上挂满沉重的脚镣手铐,手腕和脚踝处勒出一道道红痕,他微微挪动了一下低垂的手,铁链摩擦出一串叮叮当当的声音。
再过两天,便是斩首之日,到时候,欧阳子恒就会将一个身形酷似自己的死囚来替代自己。从此,这世界上便没有了倾城这一人,而欧阳子瑞之案了结,靖南王功不可没,太子之位指日可待。
染尘背靠着厚厚的墙壁,仰头微微一笑,忽的一拧眉,一股熟悉的寒意窜过五脏六腑,身体忍不住抽搐了一下,体温迅速降低。染尘心头一冷,多日未犯的寒疾,没想到在这天牢之中,又再一次复发了。他习惯性的摸向腰间,猛然想起那药丸一直都放在靖南王府自己的房中。
心中飘过一丝淡然,原来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师傅曾经说过,阴阳交替之时,便是寒毒最容易发作的时候,这个时候也是自身防御最弱的时候。任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也可以将自己一刀毙命。
染尘痛苦的倒在地上,身子无力蜷缩在一起,颤抖着的锁链在地上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
一丝猩红的血液在唇齿间溢出,他无力的呜咽了一声,偌大的天牢,只能听见自己的回声。
他想起了无尘居里面,软软的锦被,欧阳子恒正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豆腐脑,坐在他的面前。